第111章 离谷之前

    恶人谷隐于昆仑山脉之中,陡峭之处建有用以监察敌情的瞭望塔,最高的一座位于咒血河畔的一处断崖上,站在上面能够一览外谷全景,又因距离内谷的大门极近,一向是个极为重要的地方。

    此刻,高耸入云的哨台上,几个魁梧的武卫正在尽责的巡视四周,许是长时间精神紧绷的缘故,几人面上皆有些疲惫。

    一个武卫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不满的嘀咕道:“这几个龟儿子,什么时辰了,怎么还不来替咱们?”

    另一个武卫擦擦头上的汗,声音倦怠道:“他们不来,咱们也不能随意离开。”

    武卫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虽有内力护持,但站在咒血河的边上还是觉得周围热风阵阵。

    恶人谷的一侧靠近火山口,谷内温差较大,有的地方烁玉流金,有的地方则酷寒无比。

    武卫擦了擦脖颈上浸出的汗渍,又用袖子扇了扇风,发现没什么用之后索性扯开了衣带想把外衫除下,但脱到一半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的目光突然往一个方向看去,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那是距离哨台不远的一处断崖,延伸出的地方犹如一轮弯月高高的悬在咒血河的上方,稍有不慎,掉下去便是尸骨无存。

    此时,这处危险的断崖上正坐着一个白衣小姑娘,裹着一件火红色的斗篷,脸被宽大的兜帽遮着,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在狂风之中燃烧着的火焰。她的身边放着两个鼓鼓的布包,低着头手上动作不停,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

    能被派来看守哨台至少证明武卫的眼神很好,所以他能够清楚地看到小姑娘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把刻刀和一块长形的木头。

    小姑娘手上很稳,下刀时干脆利落,木屑随着风被卷入滚滚黄沙之中,她手上的东西也渐渐露出了线条。

    武卫远远地瞄了一眼小姑娘手上雕琢了一半的东西,虽然是个“半成品”,但从已经露出线条的部分打量,还是不难看出制作者的手艺。

    坦白而言,作为一个曾见识过康雪烛无双技艺的恶人,武卫非常怀疑这姑娘莫不是把手上的木头当成了仇家。瞧她手上的木头被“千刀万剐”的模样,已经不能简单的用一个“丑”字来形容了,血海深仇不过如此罢?

    被武卫吐槽的人当然不可能知道武卫的这番心理活动,小姑娘刚刚收拾完手上的木雕,目光正停留在木雕的上半部分打转,手上刻刀比划着,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再来一刀。

    “阿淼。”

    一个人的到来,拯救了剩下的木材。

    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白衣姑娘下意识回头,却被迎面而来的烈风糊了一脸。逆向吹来的风掀落了她头上的兜帽,风中混着的沙子让人睁不开眼。

    她下意识拿手去挡,手腕却突然被人捏住,与此同时手上的刻刀也被收走。

    来人是莫雨,他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近前,背风而立,为她挡去了呼啸的狂风。

    他一头长发被风吹得散乱,柔软的发梢打在她的脸上,不疼,却有些痒痒的。

    “手上有刀的时候,小心些。”

    高处风大,他重新给她拢上了兜帽,收手的时候还顺手从她的发间抽走了一根发绳,三两下把自己颈边散开的头发束好,这才拿过她刚才放下的东西打量起来。

    “这是什么?”

    “木雕。”

    她一边回答,一边去看莫雨手上拿着的那块,像是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才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武卫道:“这一个应该是他……”

    莫雨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很明智的没有跟制作者讨论像不像的问题,反倒是制作者见他这副从容的样子,面上显出了几分诧异,忍不住问道:“不觉得丑吗?”

    姑娘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厚道人,说“丑”指的自然是木雕而非武卫本人。

    莫雨把玩着手中的木雕,听到这话抬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的道:“哪里丑?”

    她一怔,下意识发出了疑惑声,因他话里的一本正经,竟当真盯着他手中的木雕开始思考起来,可他却没有等她考虑出结果,便突然伸手挠了挠她的小下巴。

    少年此时已经摘去了手套,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抚上了姑娘光滑的下颚,逗得姑娘再顾不得木雕的工艺问题,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面上虽不见惊色,却被某人这出人意料的动作弄得有些难为情。

    他盯着她瞧,细长的眸子一错不错的看着她,脸上突然绽开了一抹恣意的笑容。

    他说:“你看,哪里丑?”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声音里带着几分明显的笑意,平日他眉目间总萦绕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此时一笑如冰雪初融,当他专注的看着一个人的时候,眼里满满都是对方的影子,这时候的他身上戾气全消,只余清风明月勾勒出的隽秀眉眼,让人不自觉深陷其中,纵是流氓一样的调戏行为,也只好原谅他了。

    她与他四目相接,被他这样长久的注视着如何能够无动于衷?她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头,脸上本来控制不住露出的笑意又因心底的羞赧强行压了回去。

    “找我有事?”

    都到了这种时候,她软软的声音根本凶不起来,只让人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掩饰意味,至于掩饰的是什么,似乎只有少女心事可解。

    莫雨手上还拿着那块“坑坑洼洼”的木雕,但他的目光已经没有再分给这块丑陋的木雕一丝一毫。恶人谷中烈风刮人,身边的姑娘却仍然有着白净柔软的侧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似乎只要微微低头便能轻松的触碰到。

    可惜,莫雨难得起了几分少年人的心思,却碍于客观条件打消了潜意识里的某种念头——来日方长,还不到时候,何况他也没兴趣被人围观。

    “阿淼……”

    “嗯。”

    “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

    正在摆弄木头的淼一愣,下意识抬起头来,却见莫雨正拿着刻刀在一块粗糙的木雕上比划,面上并不见有什么异样。

    她想了想,问道:“离开多久?”

    “几个月,或者一年。”莫雨一边回应,手上的动作却未停歇,刻刀在他手上灵活的转动着,木雕原本的线条在逐渐发生着改变。

    淼眉心微蹙,犹豫了一下,终是忍不住道:“跟前几天的事有关吗?”

    莫雨面上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大致猜出了对方的心事,摇头道:“与此事无关,是谷主的意思,近来谷中无大事,正可趁此机会外出历练。”

    要知道哪怕是恶人谷的谷主也不是一年到头待在谷里半步不离的,近些年谷中与浩气盟一方冲突渐少,谷中人在外的行动不免更自在些。

    不过话虽如此,莫雨心里清楚,虽然离谷的大致原因是这样,但与眼前姑娘口中所提之事也并非毫无关联,只不过与对方不想给他添麻烦的想法不同,这是他自己的意思。

    就在九天前,恶人谷发生了一起囚徒暴动事件,被关押在炎狱山囚牢中的一部分囚犯打死守卫跑了出来。这件事发生在深夜,正是炎狱山守卫力量最薄弱的时候,竟让这些逃犯一路逃了出去。然而在雪魔堂武卫沿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的时候,却很快在咒血河西北面的一处谷地里发现了逃跑囚犯的尸体,事后谷中人只是笑这些囚犯倒霉竟慌不择路的碰上了“小疯子”家的白衣小姑娘,越狱不成反丢了性命,在恶人谷这种地方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只能沦为饭后笑谈。

    不知内情的恶人可以肆意谈笑,但从谷主到莫雨甚至是那位刚好在谷中的情报总管,作为世上少数几个知道少女身世纠葛的人,他们无法忽视这件事中暴露出的蛛丝马迹。

    炎狱山一贯作为恶人谷关押犯人的地方,不论是复杂的地形还是牢房的坚固程度,即便守卫再薄弱,也不至于捅出这么大漏子还让犯人一气逃到了咒血河附近,这些囚犯被人鼓动并不让人意外,但幕后策划这些的人是谁就值得深思了,而且对方的目标很明显,这些凶神恶煞的囚犯集中跑去一个地方并不是为了出逃,而是为了杀人灭口——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只要略作调查便可以得出结论,也说明幕后人可能只是在示威。

    但即便只是示威,想要顺利达成目的也够费工夫的——恶人谷的囚犯并不一心,想要同时鼓动多人而不引人注意是件不容易的事,更遑论鼓动已经出逃的囚犯去杀人,就算控制了囚犯,想要掐准时间暗算目标,也得提前知晓因阴阳术进入瓶颈期独自外出修行的少女的作息时间,还要确保一路上不被人发现。

    有能力在雪魔的眼皮子底下搞这种鬼的人不多,其中有作案动机的人更少,在知道内情的人眼中,捣鬼的人是谁基本已经呼之欲出——作为恶人谷中消息最灵通的人,烟已经在小本本上给那位远在中原还不忘找恶人谷麻烦的阴阳家掌门划了个大大的叉号。

    彼时这件事发生的时候,莫雨还没来及想更多,他最担心的是当事人的情况。淼的修行遇到瓶颈的事他是知道的,也知道她会在晴朗的夜晚外出找僻静的地方修炼,前几日有他陪着一向无事发生,但那天他凑巧离开了一会儿,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出逃的囚犯已经寻到了那里。淼在专心的状态下突然遭到打扰,不得已下重手反击,因此岔了内息,虽然并不严重,但足以让莫雨发怒。

    “啪——”

    一声木料碎裂的响声唤回了莫雨的思绪,伴随着来自身边姑娘的一声轻呼,莫雨手中一空,之前还在他手里接受刻刀雕琢的木雕已经被身边人拿了过去,对方捏着已经快要雕刻成型的木雕左看右看,刚才他一心二用没能注意力道,人形木雕的肩膀被削掉了一截。

    “差一点就完成了,好可惜。”捧着木雕的姑娘一脸郁闷,这副模样落在莫雨眼里,却让他忍不住一笑。

    他拿过木雕端详了一番,小木人之前被刻的乱七八糟,经过再一次的雕琢也只是初步有了形状,距离完工差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他道:“下次再给你雕一个。”

    她想了想,点头道:“这个当施术的媒介够用了,不过你已经答应帮我重新做一个,可不要反悔。”

    弯月形的断崖上烈风渐渐和缓,少女明净的面容映在少年的眼底,明朗无害的模样与那晚遭遇袭击大开杀戒的样子完全不同。

    那一晚少女脚下的土地血流成河,血是别人的血,她一袭白衣,身上未染纤尘,可是浓重的血气将她的身影熏染的有些异样,也让他心中生出了难言的愤怒,那些想伤害她的人自然该死,却万不该让她身陷杀戮之中。

    这是一种很奇怪也很矛盾的心情,明明他早已习惯了在尸山血海中前行,此时却不愿让对方与自己走在同一条路上,即便他知道对方并不害怕这些事,即便他清楚对方有足够的实力应对谷内的弱肉强食——她有力量,不必受欺于人,她很坚韧,从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哪怕是在恶人谷这个世人眼中的人间地狱里生活,也从来不曾改变自己的本心。

    这样的一个人,曾是让他欣赏的存在。他与她年少相识不假,但当年苍山重逢,彼此多年来各有际遇,再遇之时他早已不是昔日幼童,儿时旧事固不曾忘,但记忆里曾穿着碎花小衣的女孩早已长大变了模样,昔年苍山树下亭亭玉立的少女抬眸一眼,给人的惊讶又岂止于故人重逢?

    她不再是记忆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他也不会总用过去的眼光看待她。

    她知道了他入恶人谷的经历,却从头到尾没有表现出丝毫排斥,甚至反过来担心他在谷中的境况,即使从别人口中知道了他的凶名,也从未选择疏远。他为她的信任与亲近感到惊讶,也为她的成长与赤子心性感到欣慰。

    她对他有着不一样的心意是出人意料的。在唐无乐将事情挑明之时,他并不怎么相信,直到她亲口承认,他才发现自己心里有些不平静,但是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

    喜欢她不假,但她是朋友,也是妹妹,如果他无法以同样的心情回应,那么最好不要给自己伤害她的机会。

    可惜,他的理智并不坚定,但他作出承诺时的心情是认真的,如果他的回应可以让她重展笑颜,他不介意陪她一生一世。

    更何况,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生能走到何时。他并非看不出她对感情的困惑与懵懂,她对他的喜欢是真的,却不是非他不可,若是将来有一日她明白了自己的真心,他会祝福她。

    这是他当年的心情与决定,谁又能想到如今不过两年,许多事已经发生了难以预料的变化。

    当年,是这个心思皎皎如月的女孩子主动选择了陪伴,如今他开始担心明月蒙尘,却潜意识里拒绝让她离开。

    情动而不言,心神不静,妄念丛生。若非如今求仁得仁,还不知会酿出怎样的苦果。

    “阿淼。”

    “嗯?”

    “答应过你的事,此生尽我所能,决不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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