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流年不负今生愿

    酉时三刻,暴雨骤急。

    此时的南屏山中早已阒无人迹,滂沱雨幕之中,只有一间破庙孤零零的座落在半山腰上。

    小庙年久失修,各处都显得破败不堪。来此避雨的少女清出了一块地方,小心的将少年揽在怀里。

    她怀中的少年双目紧闭,惨白的脸上不见多少血色,明明已经神志不清,牙关却下意识咬紧,仿佛之前那场将他折磨至濒临崩溃的痛苦还未完全退去。

    伏天闷热,山里却有些凉。

    少年的额上冒出了冷汗,体内却像是有毒火在燃烧,为了抵抗这股难捱的痛苦,唇角已被他咬出了血痕。

    少女小心的为少年拭去了唇边的血迹。她握着他的手,冰凉的气息通过指尖不断注入少年体内,最终却如泥牛入海,很快被对方身体里那股灼人的力量吞噬了。

    她俯身呼唤着怀中人的名字,指尖轻轻抚上了对方的脸。少年睫毛轻颤,似有醒来的征兆,然而直到外面连绵的大雨稍歇,他都没能从那场无边的梦魇中获得片刻喘息。

    *

    莫雨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去,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在摇摇欲坠的门窗上,噪杂的声音令人心烦。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意识还有些朦胧,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簇暖暖的火光。

    他缓了缓,眼睛重新睁开时,目光已恢复了些许清明。他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破庙中,庙里光线昏暗,只有身前的火堆散发着光亮。

    周围乱糟糟的,没什么下脚的地方,他身下垫着一件让人眼熟的衣衫,薄薄的衣料虽未能使地面变得柔软,却为他隔绝了地上大部分的污浊。

    至此,少年终于记起了之前发生的事——作乱的流寇,趁机偷袭的杀手,因山石崩塌而没能救下的农家小孩,还有最后失去意识前,那个自远处追来的熟悉身影……

    他捏着那件衣衫的手微微一紧,一股不安瞬间占据了心神。

    “阿淼——!”

    脱口而出的名字几乎是立刻得到了回应,廊檐下的少女听到了动静,二话不说放下了手边的东西,只拎着一个盛满清水的竹筒走了进来。

    少年顾不上仍有些乏力的身体,将人拉过来细细打量,却不料刚一触到对方的手腕,少女的身体突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颤抖,虽然很快镇定下来,却足够少年发现端倪。

    他面色严肃起来,小心却不容拒绝的拉开了被少女遮挡严实的袖口,对方原本戴在腕上的镯子不见了踪影,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尚未消退的狰狞红痕显得格外刺眼。

    她下意识想缩回手,却敌不过少年的力道,面上一时有些无奈。

    “是不小心磕到的。那些流寇走投无路之下想要拼命,我有些顾不过来,还将镯子给磕坏了。”

    少年微垂着头,发丝掩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影影绰绰之间,他的眸底似有沉重之色,然而重新抬起头来时,面上却没显出什么异常。

    “东西没什么要紧,你无事便好。”

    少女直觉有些不对,却摸不准对方察觉到了什么,又怕自己多言暴露,不得不终止了话题,只将手中的竹筒递了过去。

    少年伸手接过,假装没注意到眼前人悄悄松了口气的模样,托起竹筒抿了一口,凉凉的山泉水顺着喉咙滑下,将沉重的心情弄得愈加冰凉。

    不小心磕坏?

    蹩脚的借口。

    那只镯子看似为银制,实则用料不凡,镯面之坚,寻常刀枪无法损其分毫。会是什么样的原因,竟让她误以为东西可以被磕坏?

    莫雨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眸底泄露出来的情绪,让他整个人显得极为压抑。

    这双包裹在漆黑手套里的手,看似与寻常人无甚区别,却能爆发出异常强大的力量,曾助他杀敌无数,如今随着他功力愈强,指掌发力愈加随心,甚至徒手可断兵刃。

    若是清醒的状态下,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击拧断那只材质珍奇的腕镯,却不难推出,若没有那只镯子,此时留在少女腕上的,只怕不仅仅是可怖的伤痕了。

    少女的脚步声远了又近,面色沉郁的少年还没从心事中回神,怀里便掉进了一只毛茸茸的灰毛兔子。

    火光明灭之间,少女的身影显得格外朦胧。

    她靠他极近,将包着野果的手帕塞给他后,便转身镇压生死关头开始作乱的兔子,手忙脚乱的模样,仿佛还像以前一样天真不知愁。但就在几个时辰前,对方可能才刚刚从他手下逃过一劫,此时却不见一丝因被他威胁到生命而产生的恐惧,或者怨恨。

    你……为什么从来不怕我?

    少年内心压抑的狠了,却又生出一股茫然。眼前的少女像是一场美丽的梦,却远比梦境触手可及。

    她见过他最疯狂狼狈的一面,却从不畏他,亦不惧他,久而久之,反倒让他生出了忐忑,尤其每每想起那些令人不快的记忆,潜意识里总怕对方也会毁于他手。

    可是若因犹豫而放弃,又怎能叫人甘心。

    自他记事以来,颠沛流离之苦早已尝尽,那时人心险恶,险象环生,若是轻易向天命低头,他走不到今天便已早早死去。

    既然如此,何必退缩。

    总有一天,他要这股不受控制的力量向他俯首。

    在此之前,不管是萦绕于心的魔障,还是流淌于血脉里的疯狂,他不能输,也绝不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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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过后,天空放晴。

    清粼粼的泉水横断山间,上游的水边,一只灰毛兔子正蹲在草丛里埋头啃食。它昨晚犯蠢不小心撞在树洞里被人逮了去,却福大命大,侥幸留得一命,虽然捉住它的女魔头此时就在旁边坐着,但它不仅不觉兔生艰难,反而心大的窝一边吃草。

    淼坐在水边的石头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理着散开的头发。

    她的目光落向水中央一块巨石的后面,那里水汽氤氲,隐隐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雨后的山间虽凉爽,却到底还是三伏的天,经过昨天一番恶战,又恰逢暴雨,少年人不堪忍受身上的污浊,第二天早早的来了水边。

    流水潺潺,她虽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却能猜到对方此时的心情该是比昨日好了一些,至少那股令人痛苦的力量再一次得到平息后,他又变回了平日里的样子。

    然而,她的心情没有因此好转多少。

    对方已经一年多没有发病了。随着武功修为的增长和多年来有意识的压制,那股折磨他多年的力量仿佛终于认输一般,却不料这次一朝暴发,便是来势汹汹。

    她猜到他是受了什么刺激,却有些无能为力。

    有些事,即便过去多年依然无法忘怀,有些心结,即便苦难已经过去,仍然会如一根刺,始终扎在心底的最深处,一旦触碰便疼痛难忍。

    莫雨的心结便是如此。

    时隔多年,要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如当年毛毛一般大的男孩掉下悬崖,无异于重现了当年紫源山上的痛苦经历,虽然如今的他已不再像当年一样无力,但面对众多杀手的伏击和大自然带来的地动山摇,人类本身的力量终究有限。

    她可以告诉他昨天的男孩最后平安无事,却无法回到过去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在他能够切实的挽回些什么之前,那个心结会一直存在,每一次想起,都会提醒着,当年的他是如何无能为力。

    想到此,她的目光投向了南边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太阳渐渐升高,早前挂在树枝上的衣物已经晾干,淼将其取下叠好,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踩着一侧的石头往巨石方向走去。

    她没有刻意隐藏动静,巨石另一侧的人应该能早早的发现来人是她,可是当她来到近前时,水中却不见半个人影。

    她目露疑惑,正要四下找人,不料身后传来一股动静,熟悉的气息让她放松了警惕,下一秒已被人从身后抱住。

    少年裸-露的胸膛带着微微的凉意,虽不至于湿漉漉的,却有一股沐浴后的清新水汽。瞬间,对方修长有力的手从她腰间穿过,一把抓起了她怀里的衣服。

    等她回过头,原本裸-着上身的少年已经套上了一件白色的里衣,他臂弯上搭着外袍,此时正低头系着里衣上的带子,动作潇洒的……让人心动。

    可是事实上,淼根本说不清什么是心动的感觉,她只是觉得,这一刻单单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心里便有一股很温柔的情绪淌过。对方身上似是有光,山间清风因他止,天边流云因他散,世间万物光华流转,不及少年一眼万年。

    这一刻,她想起了很多以前的时光。

    想起了少年曾于湖光山色之间纵马扬鞭的逍遥。

    想起了某日深夜的烛火下,对方思索问题时认真专注的侧脸。

    也见过他练武时,凝雪功四散飘飞的霜雪,和他偶尔挥动长剑时,一剑斩下的落叶。

    渐渐的,她知道了他喜欢喝什么酒,记住了他在腥风血雨之外的模样,有多令人难忘。

    可惜,他快活的时候实在太少,即便短暂的远离了谷中的喧嚣,依旧免不了陷入人世间的种种厮杀。

    外人只道其冷漠狠辣,却不知道这人的血其实从未有一天变冷。

    年少时的初心,他未曾忘,走到今天,一如既往。

    他向来坚强,只是她仍会忍不住想,若是没有那些外人施加给他的折磨,若是对方身上的病症能够痊愈,到时又该是何等模样。

    水边,少年背光而立,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剑眉微挑,眼中露出了令人熟悉的光。

    她唇角带笑,颇有先见的抓住了他伸过来作乱的手。

    她想,若能让他的快乐变得长久一些,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不算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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