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书自前厅赶来。
戌时三刻,两位主子还关在书房里,丝毫未有用膳的意思。
厨房来问了三遍,他算着时间,估摸着也该结束了,便沉声敲门询问晚膳的事宜。
推门而进,一眼望见两位主子对坐榻上,神色凝重,静寂无言。
中间的案桌上还搁置着一卷画轴与几张信纸。
宋书还未张口,魏央便抬手将他屏退,他知趣弯腰颔首,轻带上房门,无声离去。
这饭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吃了。
灯火辉煌,满室光亮。
案上折旧的白纸上,黑笔工整,字迹清晰:
“我师林承,十年忌日。
恍惚忆起,如同昨日,心底依旧万分悲痛。
迄今,离府寻母六年,胡海飘零,居无定所。
二十弱冠,无家无母无妻,一无所有,一无所得。
玉儿随我六年,颠沛流离,受尽饥苦,一字未怨。
尊师将她交付于我,嘱我怜惜疼爱,万般珍藏,护她周全。
六年苍茫,弹指一瞬,负尽深恩。
愧对先师,更无颜面对林府上下。
为寻我母,流离转徒一路行至廊平,却久无音信。
若只我一人,百德先行孝,寻至天涯海角皆为应该,但玉儿同我随行,吃苦无数,实在不忍。
寻母之路遥遥无期,我与玉儿也都已过婚岁多年;思前想后,遂定,先安居廊平,给我妻玉儿一个安稳。
上拜我师林承灵位,下跪廊平黄土大地,对天对地,行至大礼,结为夫妻。
北绍天和十年,尊师故去十年,与玉儿成婚。
特休书一封,附画一幅,送至林府,将此事告知。”
“一切皆好,勿念。”
落笔留名:不孝学生贺同章。
灯火忽地闪烁,明暗恍惚一瞬。
白问月越往下看眉头越皱,几张纸信阅完,她早已满面惊愕,呆若木鸡。
她知晓贺同章当年推辞了段丞相的招揽,是因为他早有发妻。
可她清晰记得,上一世她设计洗脱贺同章罪名时曾得知,他的结发妻子虽与他未差几岁,可心智却如同七八岁的幼童。
是个痴儿。
彼时,她居于深宫,出行不便,未曾见过贺同章这位妻子的真容,只知她痴傻无智,见不得人。
却不曾想,原来她姓林,是外祖父的……孙女?
更未料及,贺同章竟是外祖的门生。
谢欢曾同她说过,他私下查过贺同章的详细,除却他在廊平居行的四年,其他皆是一无所查。
仿佛正如他本人所言,是个无名‘游子’一般。
如今想来,贺同章的过往定是有人帮他清洗过。
而帮他隐藏身份的这群人,也极有可能正是林府。
上一世,她救贺同章,是因他是谢欢唯一的心腹,更是朝中得力重臣,虽无权势背景,却直立朝堂敢做敢言。
他为国为民,严于律己,之后甚至依靠蛛丝马迹牵查出当年的四大命臣详案。
这一世,她要贺同章死,也是因为他是谢欢心腹。
死了一个贺同章,如同砍了谢欢一条臂膀,往后再任他呼风唤雨诡计多端,也只得力不从心,无济于事。
那日进宫谢恩,她一心想置谢欢于死地,与他阴奉阳违,进便是要借机举荐段升,让贺同章永无翻身可能。
现下却不同往日。
魏央说过不会图谋谢氏江山,谢欢作为谢氏唯一的继承人,绝不能死。
她承声应下。
那是因为后面多是办法,既能保住魏氏忠名,又能传得谢氏江山。
最重要的还是能让谢欢死的悄无声息,彻底消失。
可现下,谢欢的性命无关紧要,但贺同章却是万不能死。
寂声了许久。
白问月眉头紧锁,心底迅速地盘算着。
归宁前夜,她早已筹谋好如何在保住贺同章的同时又能离间他与谢欢。
收为己用。
贺同章的案子,她比谁知晓的都清楚,只要将层层疑惑解开,把真相大白于天下,他自然能无罪释放。
然而,这条计划却无论如何都使不得了。
眉头久蹙不舒,魏央狐疑地望着她。
“白府送来的?”
微微摇首,双目空洞无神,喃喃出声:
“是也不是。”
“嗯?”
她无声叹了一口气,心中莫名:“我若是猜的不错,应该是林府送至白府,交于我父亲的。”
“其深意自然是托他出手去救贺大人。”
时间大约是在贺同章死罪定下之后,她未重生前。
如此看来,白慕石要救贺同章,并非只是因为交情深厚,忠君爱纲,按照谢欢的计划行事。
还有林府的托付。
这一点倒是白问月从来都不知晓的。
魏央沉默了须臾,轻声又道:“林府被驱逐西平也有十多年了,竟还能有这样大的面子,使得动一朝太尉。”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在疑惑什么。
毕竟白问月的母亲也过逝了十多年,后又续弦的事私生之母。
十多年没再来往的白林两家,他还以为早已翻脸一刀了。
白问月话听的有些莫名。
“我外祖是我朝前任太宰,听闻连你父亲都要敬仰三分,更何况我的父亲。”
“他本就是林府半个门生,尽管如今林府一朝论为人下,但功过是非,明眼人自会去判。”
“何况他与贺大人交好如此,会答应下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魏央未再出声,一脸意味不明。
只怕是不止如此。
两人皆知白慕石早已‘倒戈’谢欢,救贺同章应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魏央却想不通,贺同章有何非救不可的理由吗?
是他忠心耿耿?国之栋梁?还是因他是心腹重臣?
谢欢将段丞相的文书一压再压,这其中要承担的风险并非一般。
一旦稍有差错,只怕是太后还政给他,他也已经民心尽失,不堪重用了。
能让谢欢冒这样大的险,首先案子的内情他一定是知晓的。
盲目信任这样的事情,换别人也许有可能。
但谢欢,他向来从不相信任何人与任何事。
其次,看来贺同章这个心腹重臣,绝非是一般的心腹。
谢欢‘策反’白慕石,又非救贺同章不可,这其中缘必有他。
会不会与白慕石的‘策反’有关呢。
檀香燃尽,丝烟消无,两人对坐,心中各有所思。
又寂静片刻。
“墨书的暗查,有何收获?”白问月轻问出声。
她想知道是否有查到关于贺同章的来历,以及与林府是否牵扯甚多。
魏央轻答:“毒杀案,一家老少十四口,一般的贫户人家,孙姓。除却外出探亲的一个大儿子,其他皆无幸免,全部身亡。”
“廊平人士,曾收留过贺同章的母亲,姑且算是有恩于他。”
“事发后,贺同章俯首认罪,声称是虐待过他的母亲,所以怀恨在心,事属私怨。”
“夫君大人认为如何?”白问月慢问出声。
“贺大人有一名妻子,是个痴儿,刚刚信中所说的‘玉儿’想必便是她了。墨书查出案发前半个月,这位夫人不知所踪,至今仍然下落不明。”
魏央伸指轻弹了一下卷轴。
饶有兴趣,不答反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才是杀人凶手。”白问月挑眉直言。
“你让墨书去把孙家逃脱的那位大儿子杀了,她自然会现身。”
魏央微微诧异。
他也正是如此怀疑,毕竟只有这一条,才能解释的清楚为何贺同章一心求死。
这信里种种,都得知他们夫妻伉俪情深,他又曾为了妻子不惜惹怒丞相,担个罪名想必也是做得出来的。
可他的夫人,深居简出,对案件不曾过问半句,为何比他还要笃定,而且……似乎是知晓一切呢?
“还有呢?”魏央问道。
白问月拿起纸信,轻轻折好,放回原处:“等她出现,立刻把她带回府中。”
“我担忧她一时冲动,会将事情变得更为复杂。”
思考了顷刻,他试探性再问:“孙家的那位公子?”
“该杀。”白问月面目阴狠,冷厉出声:“死不足惜。”
一切了然,不再多问。
他的夫人,确实是知晓一切。
案件的内情魏央实无兴趣,既然她知晓,便也代表他知晓。
那就按照她的意思办。
白问月收好信件,又展开画卷,仔细端详,看着林府贺生这四个字,心中莫名。
怪不得白慕石让白怀宁来送东西又不肯多言,是料到她知晓这些后,自会想方设法去救贺同章。
他不是把一切赌在了魏央身上。
而是把一切赌在了他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儿身上。
白问月心中忍不住冷嘲。
让她去担盛怒,成为集矢之的。
你想让我怎么利用魏央呢,我的好父亲?
过了良久。
似是自嘲:“看来林府不知使得动太尉府,连将军府也是使得的。”
魏央疑声:“要救贺大人?”
白问月点头:“对。”
她出生那年,外祖父病故,林府搬离西平。
她未曾有幸见过林府的任何一位长辈。
只听母亲口中不断悲惜思念,最后恨恨而去,也未能再见亲人一眼。
那是母亲的家人。
贺同章是外祖的门生,也是林府的女婿。
她计划本就又变,只是现下变得更被动了些。
眼下其他事宜先暂时搁置一旁,日后再细细算。
救贺同章才是当务之急。
收起画轴,白问月清冷沉声道:
“不仅要救,我还要去天牢看一眼。”
音落。
忽想起魏央是不愿插手此事的,她这才知晓自己有些直言‘过分’了。
缓了缓神色。
秋水明眸,波光潋滟,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可以吗?”
软声娇语,楚楚动人。
魏央停顿了半晌,只道了一个字: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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