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三年,贺同章金榜高中,封五品少卿,举家赶赴西平。
走马上任。
这一年,他整二十四岁。
入京为官后,从五品言官到二品大臣,这其中又经过了四年的岁月磨逝。
自天和十年他修告婚书送至林府,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可他膝下,至今仍然无一子嗣。
而距离他三十而立,也只差两年。
廊平毒杀一案,牵涉人命十三条。
全家老少十四口,除却因故外出的一位长子外,其余皆都死伤殆尽。
遇害的是三代同堂的小户人家,廊平本地人士,靠劳作营生,务农为本。
孙姓。
廊平位于北绍以东,与吴国临界,本是富庶之地。
当年五国来犯,吴国便也是其中之一。
战火蔓延,争夺厮杀处,也正是廊平。
尽管是这样的兵连祸结,可廊平依然屹立安稳,丝毫未有狼狈残破之态。
祥和平静。
像这样的灭门谋杀案,少说也是几十年难有一次的大案。
事关多条人命,恶性非比寻常。
县衙查案无从下手,处处遇阻受碍,当地的县令闭门琢磨了三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将此案上书给了廊平郡守。
请求协查。
文书送至廊平郡守府,得知案况后的郡守大人慎重其事,立刻着手开始调案审查,不遗余力。
然而,这孙氏一家,一夜之间暴毙。
无人证、无线索、无蹊跷、甚至连案发前几日的异样,也无人说的上一句。
案件艰难地查了十日有余,毫无进展。
郡守大人日日如坐针毡,越查越是寒毛卓竖。
除却知晓这十三人是死于砒。霜之毒,其他皆都查无可查。
哪里来的毒?怎么下的毒?会是什么人下毒?
一无所知。
眼看孙家人的尸身在义庄不能再继续放置下去了,郡守大人一咬牙,战战兢兢地也将此案往上禀了去。
案件几经辗转,最终上书至廷尉院,到了贺同章的手上。
他知晓此案的当晚,文书慌乱收起,连夜赶至廊平,待了半月有余。
依然无功而返。
奇怪的是,案件既未查出结果,他也未再继续上书给朝廷,只默不作声将此事给压了下来。
仿佛闻所未闻。
最后,还是廊平郡守上书询声案件后续,被赵奉常无意得知,随即利灾乐祸地禀给了太后,顺带参了一本贺同章失职之罪。
哪曾想,失职的罪责还未降下,贺同章便主动把案子给担了下来,认了罪名。
并且一五一十的交代了作案的详细,让人挑不出任何漏洞。
突如其来,极其难料。
失责直接变成了杀人重罪。
他很快被革职下狱,不肖五日便被判了死刑,只等秋后问斩。
之后,这才有了谢欢拉拢太尉,魏央举荐丞相之事。
白问月对贺同章的记忆,十分淡薄。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两人见过的次数加在一起,十指可数。
如果不是他略有功绩,她甚至很难回想起,北绍唯一的这个状元郎,是怎样的一个温文尔雅,却又血性七尺的男人。
阴牢沉暗,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莺声响起,缓缓抬眼。
向昏黄的光亮望去,模糊不清;隐约看到了两个身形,视线渐渐明了,他这才缓缓识出,
是魏将军与……思荷姐?
他望了许久,才又迟迟想起,思荷姐早在他离开林府的次年,便病逝了。
见她模样青涩,乖巧可人,与林思荷如出一辙。
贺同章轻轻扯了扯嘴角:
“是月儿啊……”
声音有气无力。
这样亲昵的称呼,显然是白问月未曾料到的。
她心下一沉,不禁愣住。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许是太久没有见过熟悉的人,心底忽然生出几分亲切。
“都长得这样大了。”似是回想起往事,他目光柔和,溢出怜爱:“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个躺在襁褓中的婴儿呢。”
他回西平四年,同白慕石来往频繁,却从未提过林府旧事,也未曾刻意去瞧过这个丫头。
她养守深闺,一来二去,这竟是两人自回京后的首次见面。
不过想来,她应该也是不记得的。
无人知晓他是林承的门下晚生。
“大人。”白问月俯身行了一个见长礼。
她从魏央手中拿过两幅画与那封书信,弯身蹲下放在铁杆的缝隙处。
“我为救你而来。”
贺同章面上胡须杂乱,疲惫沧桑,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目光随着她手中的画轻移,最终落在了地上。
看了许久。
慢慢将所有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这才明了她话中的深意。
轻笑出声,话温文而出:“为何要救我呢。”
“我是个罪人。”他说的笃定。
“不,有罪的另有其人。”白问月盯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话说的斩钉截铁:
“你是无罪的。”
贺同章微微呆愣,随即回神后,长叹一声。
他劝道:“莫要再做这些事了,杀人偿命,我是甘愿的。”
眼睛带着浅浅的笑意:“莫要让他们,让将军府,再为我费神了。”
“我都是甘愿的。”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成了无声的呢喃。
微弱的光,映在贺同章的棱角分明的轮廓上,满是坦然。
这一刻,白问月忽然懂得。
便是撇开权谋名利不谈,贺同章都是该救的。
他不应该死。
谁都可以死,
或是谢欢,或是她,但绝不该是贺同章。
魏央静静地听着,面无表情。
贺同章果然如同外界所说,一心求死。
这样的心境,如今纵是把他救出来了,谢欢又是如何确保他会继续忠君不二呢。
他是不知晓贺同章与同林府的关系?
还是知晓更多的事情,才这样有恃无恐呢?
“大人。”白问月幽幽出声:“您应该知晓,您的夫人至今下落不明。”
说到林双玉,贺同章猛地抬起了头,瞳孔微张:
“她。”
声音有些急促,丝毫未曾掩藏语气中的担忧:
“她在哪儿?”
“她,还好吗?”
“好不好我姑且不知;但,孙关未死,大人觉得她会在哪儿呢?”
紧张的空气瞬间陷入了寂静。
这个适方才还儒雅自若,决然赴死的男人,隐隐有些慌乱。
孙家十三口死尽,却独独幸存了一个孔武有力,机警过人的孙关。
倘若玉儿仍然不依不饶地去找他,只怕是凶多吉少。
孙关未见到她,想必还不清楚灭门之灾缘由为何,只怕是见到她立刻便清楚了这事中的详细。
他断然不会给玉儿留一丝活路。
思索了许久。
贺同章终是又缓缓出声:
“丫头……”话说的极其吃力。
他踌躇了半晌:“玉儿她……是你的表姐。”
这件事白问月是知晓的。
不可置否。
早在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她心里便有此猜测,现下听到贺同章亲口说出来,并不意外。
谁知,他顿了一下,又艰难道:
“她是林将军的唯一的后人。”
“她,不能死。”
知晓此时绝不是说这些的时机,也知晓这些话万不能说。
可时至今日,走到这一步,已经别无他法。
只有把希冀寄托在先师的外孙身上,望她能念及半点血缘之情。
音落。
白问月哑然失声。
魏央更是直接微微眯起了双眼,神情意味不明。
林将军。
这个早在十七年前被魏荣延明令封为禁忌的男人。
想不到再次提起,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
他竟然还有后人。
二十年前。
北绍曾有两位名将。
骠骑大将军林广,与柱国大将军魏荣延。
前者是三朝丞相林承的长子,能文善武,足智多谋。
后者是魏氏世代忠良的继人,南征北战,戎马一生。
谢宁渊与魏荣延、林广都曾是过命的交情。
二十年前,北绍开疆拓土时,便是兵分三处,
先是谢宁渊与魏荣延领兵各行一方,再留林广拥兵驻扎西平,随时出兵后援。
战事持续了两年,颇为顺遂。
直到。
十七年前颍州一战,谢宁渊战死沙场,魏荣延远在西境。
消息一经传入西平,必定引起反乱。
却未曾想,这场反乱的主谋,竟是以魏荣延的妹妹魏皇后为首。
而帮她拥兵斩杀三位亲王的人,正是林广。
彼一时,西平所有兵马都只握在林广一人手中。
魏皇后带着谢欢,巧言令色,煽动林广出兵包围了三座亲王府,然后亲自动手,了结了谢氏三位王爷,以及名下的世子郡主。
最毒,不过妇人心。
并非不无道理。
等魏荣延带兵返回西平时,谢氏一脉男儿,只独剩谢欢一人。
他纵是再恨不得将皇后就地正法,可也无法改变只剩他肩担大任这一事实。
皇后被权欲蒙了心智。
身为骠骑将军的林广又意欲为何?
魏荣延认定他有反心。
为肃正纲纪,也为了帮谢欢杜绝后患,魏荣延以谋逆的罪名斩杀了林氏林广一脉。
将林府驱逐西平,永远不得回京。
于是,在北绍多数百姓的认知里,只知当年林广起兵造反,不知魏后毒害亲王。
魏荣延这样做也并非全是过河拆桥,绝情绝义。
他既要保住谢氏的尊严与江山,也要保住自己的妹妹。
不得已而为之。
而林老丞相,因阻止林广不成,早就一病不起,久卧床榻。
后得知长子林广因反被诛,林府被驱。
尽管知晓魏荣延已经尽了最大的能力保全林氏的颜面,
他却依然难忍气火攻心,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离开了人世。
也正是这一年,白问月踩着秋末的尾巴出生了。
林广是谋逆之臣,他的妻女皆在十七年前被斩,林府也因他多受连累,成为朝中官员闭口不提的一个禁忌。
如今,贺同章却告诉她,林双玉,是她舅父林将军的遗女?
冷峻的声音忽起,魏央淡淡地望着贺同章,不怒自威:
“她为何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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