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两小无猜

    天兴八年,林丞相府。

    丞相林承,一妻四妾,膝下四子四女,子孙满堂。

    北绍向来不分嫡庶,只论长幼。

    文武双全的嫡长子林广,与蕙质兰心的庶幺林思荷,都深得丞相的欢喜,玉叶金枝。

    除却夫人们所生的八位公子小姐千金贵体,还有一位小公子,虽与丞相府无亲无故,可自幼长在府中,得丞相亲手教养,钟爱无比。

    小公子姓贺,名同章,丞相为他取小字,予木。

    而关于他的来历,丞相只字不提,也无人敢问。府下的众人只把他当成小主子尊养,敬称一声予木少爷。

    深冬时节。

    寒冬腊月里滴水成冰,西平落了大雪,眼看年关将至,这一年北绍征伐之事了了,圣上似有休战之心。

    林广自西北凯旋,丞相府上下接连欢喜了几日。

    一个穿着浅粉色的袄裙的女娃娃,步伐欢快,一只腿刚跨过门槛,便迫不及待地出声呼喊。

    “予木小叔,我爹明日就到京啦。”

    她发上梳着娃娃头,眼睫浓密扑闪,双眸灵动清澈,粉嫩的双颊因冷冻而红彤。

    娇俏可人,煞是可爱。

    屋外漫天卷地地正落着雪,皑皑成片。

    贺同章放下手中的书,连忙起身将她拉至火炭旁,仔细给她掸雪,喜色言尽于表:

    “当真?”

    林家大哥出征快有半年,玉儿心里日日惦记,如今终于回京,他自然替她感到开心。

    林双玉眉目含笑点了点头。

    四下望了望,看到榻上的书本。

    “小叔,你要学书了吗?”

    她拿起书本,翻了两页,看着满张的墨色,一字不识。

    “嗯,师父说年后开春要教我读书。”指了指桌上还未整理的几本,贺同章道:“这些都是他送来的。”

    “祖父?”

    林双玉一本一本地翻着,喃楠出声:“真好,小叔都看得懂这样的书了。”

    心底由衷地羡慕。

    不过是两本千字文,她这样夸赞,贺同章微微有些面赤,未曾接话。

    林双玉虽然不识,却一副意犹未尽;她翻了许久才把书合上,清眸明亮:

    “我也想跟着祖父识字读书。”

    话中满是期望。

    贺同章顿了一下,出声建议:

    “那我开春后和师父去说,你来同我一起?”

    沮丧地摇了摇头,忍不住撇嘴。

    “母亲说,女儿家读书都是无用的,她让我再大些与她学习女红。”

    似是觉得不无道理,不知如何答话,一时语塞。

    沉寂了半晌,他忽然又道:

    “思荷姐不也曾跟着师傅读书识字吗?”

    柔声笑了起来:“他们只说无用,但未说不可啊。”

    林双玉一怔。

    被他的话惊异,这才迟想起。

    “对啊,八姑姑也同祖父学过书,那我自然也是行的。”

    她眼中忽泛生光,灿若星河。

    贺同章看的出神,不自觉跟着笑了起来。

    大雪纷飞,炭火暖人,万物寂静无声。

    幼子童言,纯真静好。

    松枝被压的弯弯沉沉,挨家挨户挂起糊了红纸的灯笼,贴上板正的门联。

    迎新辞旧,一场大雪从年底下到了年初。街道高墙皆都堆积起一层厚厚地白色,银装素裹。

    林双玉想要读书的事情还算顺遂,起初她母亲依旧想要反对,但林广久不见女儿,心下疼爱,自然是有求必应。

    所以当妻子欲阻挠女儿读书时,他不以为意地反驳:

    “旁人都能学得,为何我的女儿不能学?”

    凭着这一句话,林双玉在年后开始同贺同章一起读书识字。

    在林丞相谆谆教导下,二人熟读四书五经,学得为人清正,忠君爱国。

    三年窗下,对灯苦读。

    两个都是极其仔细认真的孩子,随着时间的延长,性子磨合地如出一辙。

    一个亭亭玉立,温婉有仪;一个文质彬彬,谦逊识礼。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贺同章九岁那年,事逢林承休辞,养在家中。

    他见这两个金童玉女,情投意合,于是便有意撮合,主动询声:

    “予木,我将玉儿许配给你,可好?”

    他笑的慈和,似是随口一提。

    闻言,贺同章执笔的手一顿,心中惶恐:

    “师父,我……”

    “不愿?”林承挑眉反问,佯作不信。

    他踌躇了半晌,虽然年幼,可生活在丞相府中耳濡目染,自然要比常人懂得多一些。

    “我无父无母无家,玉儿是将军之女。”

    “我……配她不上。”清眸暗了几分,他压着嗓音,晦涩地和盘托出自己的实境。

    虽久居相府,但他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敢逾越妄想。

    林承笑意浓重,他起身走至桌前,指着那副墨迹未干的字,对他信誓旦旦道:

    “单凭这幅字,你也配得上她。”

    九岁的贺同章,勤勉精学,一手好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

    而他的画更是丹青妙笔,隐有大家风范。

    林承教的好,这无可厚非。但不得不说,他确实天赋异禀,学什么做什么,总是手到擒来。

    再加上事事皆要付上十二分心思刻苦钻研,攀上常人望尘莫及的高峰,在林承看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本就对贺同章喜爱有加,小小年纪泰而不骄,进退有度;他日长成必是国之栋梁。

    出将拜相之材。

    他也知晓他倾心玉儿,索性将玉儿指给他。

    白日青天,乾坤朗朗,林承对贺同章道:

    “你只要怜爱疼惜她,遇事护她周全,不需你达官显贵,家缠万贯,我也愿将她许你为妻。”

    “日后你们成婚,自会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家。”

    他呆愣了许久。

    “你可愿?”

    “我愿。”声音轻柔温和,

    几乎是下意识的答出了口。

    林承心满意足地大笑出声,孺子可教。

    林双玉站在门外将一切都听得一清二楚,羞得满面通红。

    幼女懵懂,不知情为何物,却也张了张口,唇语一句。

    我也愿。

    那一日的艳阳正好,清风如丝,以至于过去了很多年,贺同章回想起来,心中依然满怀暖意。

    丞相为予木少爷指婚的事,府里的人皆都明了,心照不宣。

    之后,便只等林双玉十五岁及笄,再把二人的婚事给办下来,也算是了却了林承心头的一件事。

    林广向来对贺同章赞赏有加,对于父亲将女儿许给他为妻的事情也不曾有什么异声,算是默承了下来。

    原以为日子便会这样顺遂地过下去,然而,天兴十三年的到来,一切天翻地覆。

    贺同章十岁这年,林广起兵谋逆,丞相一病不起,向来平和安稳的林府在这一年忽然紧张了起来。

    府中的女眷日日惶恐不安,以泪洗面。

    林家二哥与四哥也不断奔走于宫中与监廷司。

    贺同章偶然听得下人说,谢氏亲王一夜系数暴毙,宫中还未着人立案审查,边境又传来皇上战死沙场的噩耗。

    皇宫里魏后带着一名五岁幼子孤儿寡母,显然成了待宰羔羊。

    入秋渐凉,西平起了风。

    他日日去榻前同师父请安,心底担忧他的身子,有些不安。

    在不安的同时,他依然一如既往地继续读书,对府外之事充耳不闻。

    国事自有国人理,家事也有家人置。

    一直到入了深秋,换上长衫。

    宫里又传来大将军魏荣延反朝的消息,府中的所有人,连带着丞相师傅,皆都忐忑难安,日益惶恐。

    林二哥与林四哥的奔走也越发勤了些。

    前些日子,林二哥次次返身,带回的皆是郡王或世子因不愿伏法被诛的消息,一来二去寥寥几日,谢氏的几位远亲郡王竟全被斩杀了干净。

    贺同章隐隐感到,似有大事一触即发。

    谁料,魏荣延返京后,这斩人的刀终是轮到了丞相府。

    林大哥一家,连带着玉儿悉数被抓了起来,连过审的程序都免了去,说是要直接拉到午门,不日斩首。

    他这才体会到旁人的心情,开始慌乱了起来。

    慌乱归慌乱,可他终归是个孩子,什么也不能做,最多也是放下手中的书,同几个嫂夫人等在门口,盼望林二哥带回的消息。

    秋末,寒风萧瑟,冷骨透彻。

    思荷姐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心中担忧大哥,还未足月便抱着孩子回了林府。

    他草草看了一眼那个婴儿,粉嫩水灵,睡相看起来岁月静好。

    玉儿被抓去了三日,毫无音讯。

    他寝食不安,为了分散一些注意力,便开始学着旁人逗弄这个婴儿。

    思荷姐同他说,她的名字叫问月。

    问月,问月,欲问青天,何以揽明月。

    思荷姐的才学,他从未怀疑过。

    还未识字时他便是跟在思荷姐的后面牙牙学语,认字读书。

    他开始学书后,她嫁去了白府,听林二嫂说,她的夫君也是人中龙凤,对她宠爱有加。

    还算幸福。

    十岁的贺同章,望着白问月稚嫩的睡颜,心底忽生了一个念头。

    若这次玉儿能安然渡过此劫,平安归来,他们日后也要生一个这样可人的女儿。

    也要取个好听的名字,

    叫问念。

    想要问一问,你是否也同我这样,

    念之不忘,思之如狂。

    可惜,贺同章不但没有等到林家放归的消息,反而等到了立即行刑的斩立决。

    天兴的十三年的秋季彻底结束了。

    还未来得及再见一眼林双玉,便草率地天人永隔了。

    满腔地悲痛不知如何安放,原以为这已是悲中最重,谁知进冬的第一日,府中的哭喊震天。

    前院传来话说,

    师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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