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繁星些许,我跪在这里,已然不觉膝盖传来的疼痛,一时竟顾着看天上繁星,忘了自己会在这里有多久了。
夜里星河璀璨,点点星光点缀,透着冷亮的光。
我有些出神,想到主人小时候也喜欢抱着还是昆吾剑的我在夜里看星星。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便和我讲牛郎织女,七年一聚的故事。
那时他还是个孩童,天真无邪,依赖我的程度都比过他父母,我曾经诧异于他对一件死物会执着且钟情如此长久。
我已流落在世间各个地方,也有过数百个主人。他们无一像现在主人这般对我,我于他们或是珍宝,又或是神兵,有人将我束之高阁,传于后代,有人将我重金卖出,求得富贵,有人将我作为武器,上阵杀敌。
我也曾躺过那满目琳琅的国库,平民百姓的草厩,经历过荒凉的黄沙埋没,又或是作为死者的陪葬,被久久封闭在那死一般的黑暗里。
沐流云,是第一个对我好、对我温柔的人。
以至于如今,我会惦记他对我的好,迟迟不愿意放手。
可是,今天主人的一巴掌像是把我打醒一样,他那星眸里的怒意和嫉妒都在告诉我,我于他只不过是眼中钉,掌中刺。
我想要握住最后那么一丝绮丽的幻想,生怕它会从我的手中流走,却从未想过主人只要无情地将我推开,那我将什么也抓不到。
悲痛穆然蔓延,我一时间有些不察,生生吞下一口腥气的血,头晕目眩后倒了下去。
直到许久后身躯有些发冷,也不知道是谁将我抱了起来,将我送回了房。
那人的手极其炙热,犹豫间拨开了我的发,触碰着我有些红肿的脸。
随后,淡淡的药香味传来,冰凉的药膏敷了上来,他的力度十分轻柔,像是对待什么珍品,太过于温柔,让我一时间分不清是谢听雪,又是主人。
我于黑暗中握紧了手,却不敢睁眼去看这个人是谁。
最终浑浑噩噩间,听到那人轻轻在我耳边说了一声。
“睡吧。”
尽管心中思绪万千,此时此刻,我再也抵挡不住那澎湃而来的困意,紧握的手也松了开来。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丫鬟说今天一早谢听雪就来找了主人,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一同出去了。
我楞楞间,只觉得心绪不宁,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离昆吾剑太远,出现了反噬现象。
凭着对剑身的感兴,我知道了方向,暗暗心惊,主人竟然和谢听雪一同出了府,所以把昆吾剑带走了。
我为了不让反噬加重,只得避开谢听雪的耳目,偷偷地跟了过去。
他们去了最近的集市,集市热闹非凡,我有着剑身的感应和敏锐的观察,一眼就看到了谢听雪和主人。
他们此刻都穿着便服,看起来就像是世家公子一样,既不那么高调又显得几分玉树临风,在人群里很是养神。
他们并肩而行,走在人群簇拥的街上。
主人正对着谢听雪举着手里的小玩意兴高采烈地在说些什么,他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一扫昨日的阴暗,就像是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我盯着他那一贯白痴的笑脸发愣,深知那是只有主人内心感到真诚的喜悦才会拥有的笑容。
就连他身边一向城府颇深的谢听雪也是难得温雅一笑地看着主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眼神里带着那么一点无奈的宠溺。
他们眼里都只有彼此,像极了没有我参合进去的世界。
我站在远处,心底突然生出一丝极其怪诞的想法。主人和谢听雪彼此之间相处融洽得很,如果没有我,没有一个化身为人形的剑灵,或者这就应该是他们本来的结果。
刀尖舔血的俊美剑客被行善积德的温润医者救下,他被心地善良的医者吸引,医者也渐渐被他感化,两人互生好感,经历种种,最后携手此生。
他们如命中注定般,相遇、相识、相知、相爱,最后相守一生。
如果没有一个化形的剑灵中途出来搅乱一切的话。
我顿时只觉得喉咙间一阵哽咽,呼吸一窒,越发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那个,本想后退转身离开这里,不去看这两个人在外人眼里是多么般配的一对。
可是,我的脚却定在了这里,一寸也挪不开,在满街热闹和繁华中,看着我最爱的人和我最恨的人相谈甚欢。
直到他们继续往前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最后,我动了动身子,安静地跟了上去。
我在他们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一天,全当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一个过客,一个随从。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从路边小摊挑选东西,两个人还为一件东西的年代而争论起来,看着他们去酒楼吃饭,点的是他们都喜欢的菜,看着他们去春香堂点了曲子,听着那容貌好看的花旦在戏台上,婉转地唱着情不知从何起,一往而深的牡丹亭。
我坐在那景色秀丽的后院小楼的栏杆上,合上眼眸。
等他们准备回去的的时候,我先一步回了王府。
空寂的庭院没有了以往练剑的人,我站在走廊上,就这样看着打开来的门口。
主人身后站着的谢听雪我也看见了,只是我垂下眼眸,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主人看了一眼我有些发白的脸色,皱了皱眉,正想要说些什么,他身后的谢听雪却抢先一步。
谢听雪道:“那我先走了,晚点再过来找你。”
主人点了点头:“好,听雪,今日你也累了一天,早些休息,到时候药让下人送过来便好。”
谢听雪听了一笑:“还是我自己来一趟吧。”
他们说完话,主人便关上了门,把谢听雪和我隔了开来。
我依旧静静站在那里,主人走过来到我身边的时候,一直很安静的我伸出了手,抓住了主人的手臂。
我的声音有些喑哑,却带着一丝急迫:“主人,别丢下我,别交出昆吾剑。”
主人看了我一眼,他知道我跟踪了他和谢听雪。可是,他那眼神颇为复杂,像看着一个外人看着我,这个熟悉的人在此刻让我感到陌生。
他打量着我,让我有些魔怔,我看着主人冷淡的脸,透着他的眉眼回到了过去。
仿佛耳边又听到了当年主人和我说的话。
它们杂七杂八地响了起来,不停地在脑海里回响,一遍又一遍。
“昆吾,我好开心,你真的很有灵性,能够听懂我的话……”
“昆吾,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是我的!昆吾剑是我的!你们凭什么动我的剑!”
“昆吾,我会带你一起仗剑天涯,流浪人间。”
“昆吾,我们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隐居吧。”
那些声音错乱无序,让我痛苦地忍受着耳鸣,直到那些嘈杂的声音突然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那一个清晰的声音。
“昆吾,你要是能够化为人形该多好啊,不管昆吾你是男是女,我都想和你在一起。”
“昆吾,你要一直陪着我,永永远远陪着我。”
而后,那一丝甜蜜还未涌上来,主人甩开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明明听起来很好听,却像注入了冰水一样,将我活生生割裂开来。
他说:“我和你之间是不可能的。”
他站在那里,缓缓讲述着我们之间的不可能。
“一个仆人,又和听雪有肌肤之亲,我是昏了头才同你争风吃醋。听雪于我之重要,你是不会知晓的,昆吾。”
他念出我的名字后,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昆吾剑。
我见他握紧了剑,看着昆吾剑的眼神在他的一言一语中尽数破碎。
“这些话我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他对我有救命之恩,在我受伤之际竭尽所能地照顾我,丝毫不嫌弃我内力尽失,还为我抵挡清明阁的行刺。”
我苍白的唇动了动,想要辩解,辩解谢听雪根本不是为了主人才这么做的。
他是为了……
他是为了——
可是,对上主人那深情款款的眼眸,我竟不忍出言伤他真心半分。
他并没察觉到我的异常,早已经陷入了回忆中,双眼里去一片深邃。
他道:“你可能不知清明阁和我的恩怨,那日我与清明阁杀手决战,身负重伤……”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嘴里勾起了一个暖暖的笑。
“是听雪救了我。我那时中毒虽神智不清,却依稀记得他将我背在身后,跌跌撞撞带着我逃命。”
“他也受了伤,却强撑着,带着我,一步步,艰难地走着。”
“在我险些丧命的时候,是他许诺我,对我说只要我醒过来,他就会陪我一起仗剑天涯,他说,让我别睡下去,我才撑了下来……”
听到这些话,我盯着主人的侧颜看,才发觉主人说的是“谢听雪”,其实是我。
那个倔强又别扭的人,是怎样带着他将要死去的主人活了下来。
主人转过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他看着我,对我说道:“有些人注定是不一样的,昆吾。”
他站在我面前,就这样轻描淡写将我伤得彻彻底底。他在告诉我,我和谢听雪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
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而谢听雪是他的白月光,朱砂痣。
他如此残忍,却又如此清醒:“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我皆有爱慕之人,我与听雪又情投意合,你为何不成全我,何必让大家都独守相思,满腔热忱付诸于流水。”
主人大概也觉得我现在的脸色太过于难看,他收敛了些,终究是对我放软了一些态度。
“为了所爱之人,不择一切手段,你我应该皆是这样的人。你要是觉得不行,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得到了谢听雪,我便赐你一场欢愉,但自此以后,你不可以再出现在我和他眼前。”
他终究是伸出了手,抚在我的脸上,百般温柔。
“毕竟,你长得的确很好看,符合我的胃口。”
我昆吾在世上活了上千年,从未沾染过人间情爱,唯独这么一次栽在了主人身上,却被这个人弄得遍体鳞伤,满目疮痍。
我闭上眼,抿着唇,承受他类似于凌迟的爱抚。
随后,他抽开手,继续道:“若是你不愿,也没有关系。这几天你给我待在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也不要再去见谢听雪。”
说完,他便回了房,把房门关上了。
我站在那里,迟迟未动。
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主人禁闭的房门,看着看着,一时间我仿佛真的成了人一样,眼泪便要落了下来。
可惜,我不是人,我只是个剑灵,我也不会有眼泪这种东西。
我想起,今日在那春香堂听曲,谢听雪开口跟主人道:“流云,你若真想和我共度此生,那你送个物件给我做定情信物,以此见证我们的感情。”
“好,你要什么?”
谢听雪喝了一口茶,在主人灼灼的目光下,笑意浅浅。
他说:“我要昆吾剑。”
主人听了后整个人仿佛僵硬了,一动未动。
谢听雪却置若罔闻,他轻轻道:“没关系,此事容你思索,五日内给我答复即可。”
谢听雪真是善解人意。
五日之后,便是三个月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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