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十年的大兴宫在暮色中巍峨屹立,宫墙屋檐无不磨砺着岁月的流逝,面积广袤的宫廷内陷入某种莫名的凝滞中。这座刚送走了先帝的皇城,似乎依旧笼罩在同等的畏惧中。宫仆连呼吸都感觉到窒息,偌大的宫殿连一根针跌落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东宫昏迷已有大半月。
大兴宫的主人显然是着急了,数道未经门下省拟定的诏书颁布,皆是寻求天下名医。
更有一队精壮士兵疾驰,前往太白山中,把那隐居其中的孙思邈孙神医给请了过来。虽说是请,可若是孙思邈拒绝,这便是强求了。
岁数已有七十往上的孙思邈看起来脸皮光滑,行走间轻松自如,竟无半分岁数苍老之人该有的虚弱。在北衙禁军的护送下,他于大兴宫内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任何阻挡地到了东宫。
承恩殿内,圣人与长孙皇后二人静坐,那茶烟袅袅,自热而凉,无人去碰。
直到外头忽闻脚步声,圣人方才抬头,对长孙皇后柔和说道:“观音婢,高明不会有事的。”李世民的相貌普通,不如长孙皇后的温婉娟丽更有印象,可那双布满精光的眼睛却让人不敢轻忽,可他笑起来的时候,俨然是一位宽厚的丈夫,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长孙皇后身有旧疾,秀丽面容苍白了些,却也是笑着:“那圣人的手,却为何这般冰凉?”
他们夫妻两人,说话从来都是这般轻松简单。
圣人不假人手,搀扶着长孙皇后起身。而殿外,内侍正说着:“禀大家①,孙道长到了。”层层禀报,总算上达天听。
“快些请他进来。”圣人扬声说道。
孙思邈跨过殿门,随着侍从而到后殿,这大唐最尊贵的夫妻二人瞧来都有些疲倦,圣人的眼中明亮,“孙道长,又见面了。”
再上一次,还是圣人请孙思邈来治长孙皇后的气疾。
孙思邈还未行礼,就已经被长孙皇后扶起,她温温笑道:“劳得道长披星戴月,如何能行此大礼。高明的情况,还希望道长能施救一二。”
高明是太子李承乾的字。
孙思邈的声音很稳重:“殿下言重了,贫道必定尽力而为。”
李承乾的寝宫内,静侍的宫仆不少,只有亲近的两三个才能近前给太子替换冰凉巾子,原本的东宫总管在圣人的盛怒下被杖三十,现在还趴着起不来呢!
孙思邈入内,发觉寝宫内的气息流通,不觉点了点头。
在等候孙道长把脉的时候,圣人与皇后也一同在边上等待着。彼时他们不言不语,眉头紧蹙的模样,瞧来与世间任何一家普通父母别无二样。
“陛下,殿下。”
孙思邈收手,浓眉蹙起,瞧来似有不解:“太子的身体并无问题。”
圣人挑眉:“哦?可高明浑身发热,至今不曾退烧。”
孙思邈叹道:“其根不在身,在于魂。”
世间有症,曰离魂。
…
蹲坐在正屋里的大桌上,刘勇听到那小山般的黑猫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惊得他和阿耶说:“猫居然也会打喷嚏?”
老刘啐了他一口:“那人也会死呢!有甚好惊奇的?还不快滚去挑水?”
老刘说话向来粗鲁直率,可这软心肠一向是好的,听闻小郎君要回县内读书,高兴得他昨日忙到夜里,硬是把虞宅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次日还赶着借来的两辆牛车去接自家的小郎君,这精气神可谓十足。
虞玓对院中的老刘并嫂子说道:“余下的事情,我自可自己来,二老别忙活了。”眨眼间虽然到秋初,可这热度丝毫没有降下来,这清晨往来一趟,任谁都是满头大汗,虞玓不愿再看他们这般奔波。
老刘可不乐意,就连自家郎君也要说上两句,“小郎君这细皮嫩肉的,可还是得在屋里歇息才是。不过郎君回来了,这宅子里还是得有两三个人住着伺候,方才安心。”
虞玓摇头:“此前在山下尚可自己住着,回来却是不行了?”
刘老头贫嘴:“那可不是,那山里担忧的是虎豹豺狼,可这县城里,可有比虎豹豺狼更厉害的东西。”他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就被自家媳妇在背上恨恨拍了一下,“郎君好不容易回来,还要听你在这碎嘴,怎不快去帮郎君叫些瓦夫来,后院的墙角和瓦片可都有些裂痕,白霜刚检查过了。”虞宅散了后,当日跟着虞玓的婢子白霜嫁给了刘勇,成了一家人。
刘嫂这般说完后,做妇人打扮的白霜便从后院绕出来,对着小郎君笑着,眼角有些发红,“小郎君却是长大了。”她相貌温婉,眉角有些笑纹,想来以往的日子还是不错的。
虞玓抿着嘴,任由着白霜打量,妇人有些粗糙的手摸了摸小郎君的头脸,复又捏到他同样粗粝的手掌,终于忍不住落了泪,“这要叫娘子看到了,怎不心疼?”往日小郎君可是在她的看顾下娇娇长大,如今这双白嫩的手掌却是如此粗糙,像是干习惯了粗活的那般。
小郎君有些手足无措,连忙从怀里取了帕子按在白霜的眼角,低低说道:“我很好,白霜姐姐莫哭。”
白霜忍了忍,复说道:“明日我送些霜来,小郎君可是得好生擦着,这可是要读书的手,定要将养回来才是。”
虞玓不欲白霜再哭,便应了。
一个白天的功夫,刘家人帮着虞玓忙里忙外,除了书籍与正屋被小郎君强着要自己打理,其他的地方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便是虞玓婉拒却也是无用。就连习惯了虞家,知道小郎君同徐娘子一般善待下人的白霜都说:“知道小郎君心善,不如这般想着,当初便是娘子待我们极好,这才让我们有了回报的心思,却不单单是为小郎君的。”
抬出这句话,虞玓也是无法,只能在诸位忙活后,出去在县城内的酒席定了桌饭菜,且在刘叔的布置下,同街坊邻居打了个招呼,热热闹闹地吃了顿盛饭。
虞宅里的水井等布置依旧能用,除了那些许残破需要修补,便再无其他的麻烦,这皆是老刘看顾得好。当年的小郎君在老刘执意如此后,每年都会送一笔钱到刘家,这是虞玓的倔脾气,说着:“当初这虞家是雇了您的,这钱要是不收,便宁愿请人把您请出去,都不能这么麻烦您。”老刘才算松了口。
虞玓明日便要去县学读书,往日能自己做的些家事便最好要寻两个人来帮忙,就在他想让刘大哥帮忙去寻人时,老刘头笑道:“我家这口子做饭也是不错,若是小郎君不嫌弃,就让她来吧。还有白霜,素日里是在屋里做些活计,可我嫌弃绣工伤眼,想让她罢了。若是您愿意的话,便也让她做些清扫的活计。”
小郎君如何不清楚白霜的绣工出彩,寻常多赚的钱哪有嫌弃的道理?这不过是刘叔想帮忙的托词。
虞玓顿了顿,推脱的话在嘴上绕了一圈,变作了其他:“您说的是,但是这工钱如何,却是得我来说,明日定了后便按月结钱。”老刘头混不在意,就这般定了。
虞玓当即给了五百钱给刘嫂,让她明日能买些需要的东西回来,再同白霜说:“等明日白霜姐姐从家来,家中的钱还是你来管。”当初虞玓院里的月钱便都是白霜来管着。
白霜笑着点了点头。
待街坊邻居都散去,这吃完的宴席也都撤下,浑身酸软的虞玓送走了刘家人后,就把自己丢到了刚铺好的被褥里去。昏暗的油灯中,他抬手看着胳膊上的麻衣布料,这身穿习惯了三年的衣裳,怕是明日起就要换下来了。
“喵。”
短促的叫声后,虞玓转头看着不知何时静静出现在他床头的巨猫。小郎君偏头想了想,想去摸大猫的脑袋,被漫不经心的尾巴抽了抽手腕,有点疼。
不给,也像是轻柔的叱责。
虞玓抿唇笑。
这猫尊贵得很,要是干鱼那种货色,他是饿着都不愿吃。
虞玓的喜怒哀乐总是淡薄了些,偶尔遇到这种情绪外露的模样,是如此的鲜活可爱,就连素日里脾气阴郁冷漠的大猫似乎都柔和了些,任由着他骚扰。
也不生气。
一刻钟后。
个屁!
巨猫咕噜着喉咙威胁着打算偷摸他猫耳朵的虞玓,狰狞露出獠牙。
那根蓬松的大尾巴啪叽地拍在虞玓的脸上,矜贵冷漠地阻止了虞玓,顺带把他淹没在毛绒绒的猫尾巴中。
大胆!
一声不知是郁闷、暴躁、亦或是凶残的猫叫徘徊在虞玓的耳边,“喵呜——”虞玓把自己的小脸闷在软乎乎的被褥上,低低呢喃着:“我以为你不肯跟我回来。”
李承乾不说话。
和小郎君相处久了,便能知道这看着端方正经的清冷小郎君对那些柔软的事物,譬如那花那草,再譬如他这只体形巨大性格凶残的猫,皆怀着柔软的喜欢。因为喜欢,所以不惜软化了自己那冷漠僵硬的外壳,露出小郎君软软嫩嫩的内在,那双清透的眼眸仿佛这么远远地看着大猫与花草,就心满意足。
李承乾冷静的猫瞳斜睨着虞玓。
他在庞大阴影的瞪视下慢吞吞缩短着和大猫的距离。
床头的漆黑猫团默不作声,在无声到近似冷漠的默许中,虞玓小小声:“我就摸一摸,轻轻的。”那气声般的动静也不知道是在说服大猫还是在说服自己。
虞玓试探着去摸猫的背部,旁的一概不碰。
他撸猫的手法很轻柔,却都挠在骚处,哪哪都舒服,就算是巨猫很是坏脾气,渐渐也软化在了撸猫的那只手下。小郎君不辞辛苦给这只巨大的猫撸着,偶尔还嘀咕着些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小话:“老刘说要送些束脩,刚才赶着去帮忙备下了……你的毛真好摸……明日要去问问绣娘一日的工钱几何……”
夜幕沉沉,豆大的油灯能照亮的位置不多,床沿的阴影摇曳,似是床帘在晃动着,小郎君絮絮的话语在寂静空旷的屋里回响着,时而淹没在几声冷漠的喵喵叫中,就足以为这画面增添几分柔和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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