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胜利带来的是喜悦。
兵士们经历过激情澎湃的初考, 午时休息的时候, 精疲力尽地围坐在槐树下。
脸上笑意都融融的。
陆宁通用袖子给自己扇风, 又给端坐的简玉纱扇风。
简玉纱抓住陆宁通的手腕,说:“省省劲儿, 下午还要和四队的队伍再比试一场。”
月考之后就要开始深度考核, 上午的一场是从班内筛选一支队伍, 下午的一场, 是从整个四队里筛选一支队伍。
五个班五支队伍,眼下戊班最强有力的对手,便是秦放亲自带出来的兵士。
简玉纱纵使能力再高超, 也只是她自己无敌手。
秦放精心培养的一支小队,是经过入营之后的长久训练, 一点点积累下来的实力, 基础坚实。
陆宁通担心短短半个多月的训练, 难以取胜。
他脸色凝重, 有些心不在焉。
简玉纱捶了一下他的肩膀, 笑说:“别怕,还没到怕的时候。”
陆宁通眉头不展,挨着简玉纱坐, 凑的很近,问道:“什么时候才是怕的时候?”
简玉纱脸色微有异样, 道:“四司一队甲班的周常力,他才是你的对手。秦队长再厉害,兵士资质如此, 你的能力完全不比他们差。周常力这个人我交过手,颇有心机,我担心他下套,你临场反应不及他快。”
陆宁通琢磨着,低声道:“和四司甲班的比试还要半个月呢,要不……我托人去打听打听他们的战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简玉纱轻蹙眉头。
陆宁通连忙道:“虎哥,你要觉得这方法下作,我就不托人去打听了,你别恼我。”
简玉纱瞧着陆宁通笑着,弹他脑门儿,道:“现在跟我说话怎么紧张兮兮的?动不动就让我别恼你。”
陆宁通暗暗愣了一下,脸颊微红,他现在在“他”面前,真像他爹对他娘的样子。
陆宁通松了松领口,喝口水,才说:“虎哥,你是觉得这方法不下作?”
简玉纱正色道:“行兵打仗,情|报乃重中之重,有什么下作的?我刚说了,他心眼多,放出来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我怕你上他的当。对战中形势一复杂,你经验不足,更加手忙脚乱,到时候很容易被人一举击溃。”
陆宁通若有所思。
简玉纱说:“先别想太多,把下午的考核过了再说。”
日头渐盛,幸而有风,帐子里早热得像蒸笼,唯有槐树下阴凉。
兵士们为了节省时间,都懒得回帐子,背靠槐树,拿衣服往脑袋上一兜,闭眼就睡了。
简玉纱与陆宁通也比肩睡了。
睡着睡着,陆宁通的脑袋,就靠到了简玉纱肩膀上。
远处,暗中的几个锦衣卫将这一幕画了下来。
“闵恩衍”依旧没有脑袋,但陆宁通的长相却画下来了。
午时过后,画像呈进了皇宫。
项天璟本在批阅奏折,见何绍带了画像过来,住了笔,欣然接过画像。
不过看了一眼,脸上笑意淡了,容色渐渐蒙上一层冰霜。
画里,简玉纱与陆宁通亲密无间,且画旁有批注二人部分对话,陆宁通亲热地叫简玉纱作“虎哥”。
何绍低头,未敢言语。
项天璟指着画中人的鼻子,问道:“他是谁?”
何绍报上了陆宁通的家世。
项天璟拧眉道:“他爹只是区区牧马所千户?”
何绍点头道:“是。”
项天璟净白的指头,轻轻点在桌面,一下接一下,笃笃地敲打在御前伺候的宫人心头。
夫人交友果真是随性,营中明明有袁烨与彭行谦这等人,她却只与陆宁通交好。
心仁又不谄媚。
他该高兴才对。
项天璟提起工笔,补全了简玉纱的脸。
忽然当下心情又不美了。
没有亲眼瞧见二人亲昵,倒还能劝得住自己,亲眼在画上看见简玉纱和陆宁通亲密非常,竟有种强烈的撕毁画像的冲动。
项天璟丢了笔,情绪令人捉摸不透,问何绍:“简明光一案的卷宗可全调来了?”
何绍从袖中抽出薄薄卷宗呈上,道:“臣下去大理寺调出来的,因是先帝在时的大案,大理寺略说了几句闲话。”
何绍亲调卷宗,显然不只是为了看看案件始末而已,大理寺的人已有察觉,便多提了两句,先帝定下的案子,哪怕是冤案,也不宜翻案。
尤其项天璟登基时日尚短,虽是正常顺位,却仍有对其脑疾不满之臣,背后又有太后与外戚操控,稍有不慎,便麻烦缠身。
且天子所为,一笔一笔都是要录进史书,留给后人评说。
何绍私认为,项天璟沾上这些麻烦事并非明智之举。
项天璟倒没理会何绍旁敲侧击的话,只是低头阅览卷宗。
几年前,风光一时的简家,就是因为这一纸卷宗而式微。
如若简氏依旧风光,简玉纱决计不会嫁给闵恩衍这种怂包。
明珠蒙尘,怕是任何人都会恨得牙痒。
项天璟阅完整个卷宗,一眼便看出了可疑之处。
当年贪污军饷之案,发生在简明光驻守淮安府之时。
简明光曾经挪用了一笔军饷,军饷去向不明,后来离任回京,他因惶恐,又将军饷补上。
但这依旧是挪用军饷,遭人揭发后,简明光便削爵为平民。
卷宗上,简明光的解释是,当地发生了天灾,因朝廷拨款未批,淮安府知府朝他借款救民,他爱民心切,便将刚到手的军饷借了出去,二人约定,待朝廷拨款一到,便用赈灾款将军饷补上。
后淮安府知府得知简明光将要调任,不再驻守淮安,便不想还回军饷,矢口否认找简明光借了军饷。
简明光无奈,只能用自己的钱财补上军饷。
即便如此,仍旧遭人揭发。
案件涉事官员品阶不小,淮安府无力审理,先交由了南直隶审,最后才移交京城。
但移交到京城的时候,金陵那边基本将案件人证物证定了性,大理寺复审的时候,淮安知府否认此事,而简明光身边的人证也亲口指证他私自挪用军饷,和赈灾无关。
一切证据确凿。
后来案件尘埃落定,人证在南直隶意外身亡。
此案再无翻案可能。
简明光郁郁而终。
项天璟问何绍:“淮安知府现在何处任职?”
何绍道:“任金陵知府。”
项天璟冷笑道:“高升了。”
金陵知府可比淮安知府更能接触到当朝致仕的老臣们,虽是平迁,实则是高升。
项天璟将卷宗扔给何绍,道:“你亲自去金陵彻查此事。”
何绍立刻喊道:“皇上!”
项天璟道:“朕出宫会带上暗哨。查明此事,对朕而言,比你留在朕身边更重要。”
何绍依旧不愿,斗胆说:“皇上,卷宗上已经写的明明白白,证据确凿……”
项天璟淡漠的眼神扫在何绍脸上,道:“你若看过简明光的履历,便知道他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即便贪了军饷,也绝不会因故还回去。”
他又笃定道:“若简明光真是贪污之辈,教养不出夫人这般女子。朕相信简氏家风。行了,别在朕跟前废话了,择日启程吧。”
何绍无言反驳。
项天璟郑重嘱咐道:“何爱卿,查案只需遵循一条原则,但凡发现丝毫端倪,哪怕不择手段,也要给朕查出真相。别让朕瞧不起锦衣卫的本事。”
何绍垂首行礼,嗓音醇厚:“臣,遵旨。”
何绍走后,项天璟撕了画像,但只撕掉了陆宁通的那一半,简玉纱坐于树下小憩的模样保留了下来。
项天璟摩挲着画上人的睡颜,轻轻勾起唇角。
也不知道她以后会怎么谢他。
.
天干地燥,幼官舍人营的考核伴随着蝉鸣声开始。
这次的考官是五个班的队长。
考核和从前一样,抽签确立对手,陆宁通手气不佳,直接就抽中了秦放班上的队伍。
列阵的时候,简玉纱找机会拍了一下陆宁通的肩膀。
陆宁通重重点头,在听到锣声的一刻,将所有思绪全部抛诸脑后。
下午的考核,与简玉纱预计的一样,秦放班上的兵士基础非常扎实,一个萝卜一个坑,十二个人,没有一个人拖后腿,且指挥长对常规阵型,运用的十分熟练。
但阵型老套,破绽多,指挥者又不如陆宁通懂变通。
两个回合下来,陆宁通就带着戊班的兵士赢了。
至于后面的比试,赢得就更加轻松了。
秦放作为监考官,与其余五个班的班长,一致通过戊班队伍代表四司四队出战半个月之后考核的决定。
陆宁通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小队指挥官。
队伍的人,替自己,也是替陆宁通喝彩。
几个监考官,也都心悦诚服,笑意满面。
日落西山,疲劳的一天终于结束。
大多数兵士都聚集在伙房附近,简玉纱与陆宁通行走其中,同队的其他兵士,不由自主跟随他们的脚步。
所到之处,听到的都是四司四队的兵士们,将他们十二人作为谈资。
其中被提起最多的,就是陆宁通。
四司四队戊班的队伍冲出重围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陆宁通竟然是指挥官。
陆宁通的名字,也算在整个四司四队里打响了第一铳。
直到休假那天,都还有人在谈陆宁通。
陆宁通与简玉纱一同出营卫的时候,碰见了周常力,这回周常力朝简玉纱点了个头之后,便同陆宁通打了招呼,笑着问他:“这一日半不待在营卫里?”
上次陆宁通与周常力也是在营门口见面,对方可没有这么热络地与他说话。
这是四司一队甲班的兵士,头一次因为他自己,而不再是因为“闵恩衍”才跟他攀谈。
陆宁通咧了大笑,告诉周常力:“我想家了,回去看看。”
周常力嘿嘿一笑,说:“我也是,咱走呗,等入营了,有机会再切磋切磋。”
陆宁通点了点头。
周常力又同简玉纱说:“小伯爷,回见。”
简玉纱颔首道:“回见。”
周常力走远之后,简玉纱与陆宁通骑马离营,入正街之后,二人一同放慢了马速。
陆宁通脸上止不住地笑,边笑边说正经事:“虎哥,周常力真是笑面虎,明晓得半个月之后我们要成对手,还邀我改明儿跟他切磋。”
简玉纱与陆宁通在宽敞的街道比肩而行,她说:“周常力肯定是想套你的战术。”
陆宁通点头道:“我猜也是这样。我不搭理他,让他没辙。”
行至路口处,陆宁通勒住缰绳,问道:“虎哥,今晚去不去我家用饭?”
简玉纱摇头道:“家中还有琐事,就不去了。”
陆宁通也不挽留,只道:“那你先走,我去买几本兵书看看。”
简玉纱便念了几本书的名字,又告诉陆宁通在哪个书斋买最好。
陆宁通一一记下,灿笑道:“虎哥,回见。”
简玉纱轻压下巴:“回见。”
陆宁通转头往书斋去。
袁烨端着茶杯,从茶楼二楼探出脑袋,目光流连在“闵恩衍”的背影上。
方才他听得很清楚,陆宁通叫他虎哥。
可闵恩衍并不属虎。
而简玉纱又恰好属虎。
袁烨结了茶钱,下楼骑马,跟在陆宁通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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