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项天璟出发去清水寺的时间, 早于简玉纱。
他从宫外宅子出发, 上马车的时候, 身着蓝灰色的细布直裰, 头发仅用发带束着,不戴簪冠,脸上一张银色面具,遮住整张脸。
项天璟刻意敛起帝王之气,在朴素简单装扮的掩盖之下,乍然看去, 像哪家的小书童。
何绍也乔庄打扮成中年男人, 充作车夫,替项天璟驾车。
暗卫不着痕迹地跟在周围。
项天璟到了清水寺, 知客师傅前来相迎。
因是旧识, 知客师傅说话也亲和自在很多, 他行了礼问项天璟与何绍“二位施主今日怎么来了”
一面说, 一面将项天璟与何绍往寺庙里引。
项天璟问道“了悟住持可在”
知客师傅点头,答道“在。”
何绍习惯性扫视周围环境, 似是不经意说了一句“今日我们没有择日来, 寺中倒是清净。”
知客师傅和气笑说“下午有一位女施主要来, 命人下了帖子, 所以寺里提前清了场。二位正好赶上, 倒也免了见别的闲杂人等。”
何绍点头说“原来如此。”他素来谨慎, 便又问道“是哪家夫人”
知客师傅微微一笑, 道“女眷身份, 不便透露。还请施主见谅。”
项天璟示意何绍一眼,何绍便慢下一步,落在二人身后,不再多嘴。
知客师傅将两人引至了悟住持的禅房,便退了出去,再去门口等简玉纱。
简玉纱来的时候,项天璟与了悟住持还未聊完。
她听说要等上一段时间,便打发了知客师傅,在寺庙里走走拜拜,眼见走得累了,又正好近了住持所在的禅房,便和瑞秋说“进去瞧瞧,说不定了悟住持已经见完了客。”
主仆二人便往院子里去。
院子里没有人,禅房里的窗户没关,简玉纱朝里面一看,有个少年人背对着窗,坐在了悟对面,正在和了悟聊天。
看背影,倒和她远在金陵的表弟有些相似,年纪应该不大。
简玉纱见了悟住持没见完客,便与瑞秋悄悄退出院子。
她才走出去没几步,了悟身边的小和尚过来请。
简玉纱再去的时候,方才的少年人已经不见了。
瑞秋守在禅房外。
禅房里,了悟请简玉纱坐,并和她道歉“原本接了夫人的帖子,该守与夫人所约时间才是。还请夫人见谅。”
简玉纱笑着说“无妨。必是前面的施主有要紧事。”
了悟住持笑着点了点头,说“夫人仁慈。那少年是个可怜人,每个月都是准时来,今日来的突然,贫僧担心他有事,才先见了他。”
简玉纱想起少年的背影,便想起了金陵的表弟一家子,便问了一句“少年这次突然拜访,果真是有急事若有急事,我的闲事可推后些,我改日再见您也是一样的。”
了悟住持笑道“没有急事,只是恰好得空,便来一趟。”
简玉纱不再多问,与了悟住持闲说几句,便切入正题,问道“住持见多识广,不知道可听说过,这世上有没有人忽然之间变成两种脾性”
了悟微愣,道“听说过。”
简玉纱惊喜问道“住持能不能与我细说这种情况可有解决之法”
了悟犹豫片刻,说“原是别人私隐,我不好细说。但贫僧可以告诉施主,目前还未听说过有什么解决法子。”
简玉纱眼神黯淡,随即温和笑道“也是了,这样麻烦的事”
了悟问道“可是夫人得了此病依贫僧所见之例,凡得此病,无不是遭受过非人折磨者。”
简玉纱心中冷笑,前一世闵家对她所作所为,不是非人折磨是什么。
了悟思及简家的败落,闭眼念道“阿弥陀佛。”
简玉纱脑子灵泛,她想到方才住持提及少年是个可怜人,便下意识道“莫不是方才那少年也”
出家人不打诳语,了悟住持又念一句“阿弥陀佛。”
简玉纱连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简玉纱既得不到结果,便也不再多留,便说“住持,我去佛塔里瞧一瞧我替祖父供奉的长明灯。”
了悟笑着起身送她,说“贫僧差人送一送夫人。”
简玉纱婉拒道“寺里我都熟,又清了场,就不麻烦师傅再跑一趟了。”
了悟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简玉纱和瑞秋一起离开了住持的禅房,简玉纱欲往佛塔去,她吩咐瑞秋“你去大殿捐香油钱,我自己去佛塔,你捐完了来找我。一会子从佛塔离开,也不必再绕一段路了。”
瑞秋点点头,揣着银子去了。
佛塔里,项天璟已经在二楼上亲手替他的生母和养母续点长明灯。
他生母和养母都是犯事打入冷宫的嫔妃,生母生下他便难产去了,养母活着的时候,半清醒半疯癫,死的时候凄惨又不光彩。
纵使他登上帝位,也无法替名声不正的生母和养母正名,无法将她们记入皇室宗谱,无法让她们安歇在皇陵。
朝中大臣和太后,都不许他做名不正言顺的事。
五层的灯架子,九九八十一盏,是他对生母和养母的心意。
项天璟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平日里他极少回忆幼年在冷宫长大的日子。
但来见她们的时候,是特殊时刻,他脑子里回记起养母清醒的时候,将没有馊掉的饭菜留给他的画面,也会记起养母疯癫的时候,险些掐死他的场景。
项天璟点完八十一盏灯,才恍然听见阶梯上的脚步声。
他从来都是独自来佛塔,来人不会是何绍,也不会是过来不识趣的和尚过来打搅。
对方脚步声自然如常,也不太像太后的人。
项天璟袖里的暗器已经备好,他轻挪步子,躲去巨大的佛伞后面。
佛伞形如一顶帐子,比一人还高,正好坠铃铛的流苏落地,将他的身形完完全全遮住。
项天璟躲好之后,简玉纱来了,她走到简明光的长明灯前,跪在软垫上,掏出袖子中备好的金刚经,一张一张地往铜盆里烧。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一品、第二品
简玉纱平日里很少抄经文,偶尔抄上几篇,这次来,其实也没攒多少。
她抬着头,又低下,最终什么话都没有说。
祖父在天有灵,许是都知道的吧。
佛伞离简明光的长明灯并不远,项天璟不仅认出了简玉纱,还看到了她手里经文上的字,那个熟悉的“金”字。
简玉纱写的“金”字,竟和“闵恩衍”在金旗上写的“金”字一模一样
项天璟一下子通透了。
若简玉纱就是闵恩衍,他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项天璟顿觉热血沸腾,面具之下,他的嘴角勾起妖冶的笑容。
一阵风从高处的窗户里吹进来,佛伞流苏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简玉纱抬头一瞥,便发现了端倪,她站起身警惕道“谁在那里出来”
项天璟往外挪了些许,却并未露出面容。
他侧身对着简玉纱,嗓音沙哑如含砂砾“抱歉,惊扰了夫人。”
简玉纱认得项天璟的衣服,见他又戴着面具,蹙眉道“何故躲在这里”
项天璟作了一揖,回道“容貌丑陋,是以戴着面具,有些可怖,恐惊扰夫人。本想等夫人祭拜过了,再悄悄离开,不想还是”
简玉纱打量项天璟,见其身量虽高,身子却很纤薄,似乎性情胆小,思及了悟住持说的话,便心生几分怜悯,不由得放缓了语气说“无妨,出来说话。”
项天璟却往佛伞后面缩了缩,低声说“恐惊了夫人。”
简玉纱淡笑一下,哪里是怕惊了她,分明是他自己怕了。
她也不强求,只道“那好吧,我烧完才会走。你既不愿与我碰面,得在那儿站着等我走了你才能走。”
项天璟仍旧低着头回话“无妨。”
简玉纱继续烧佛经。
项天璟脑袋微抬,藏在面具下的眼睛瞥过去,问道“夫人会功夫”
简玉纱是练家子,身形举止骗不了人。
她“嗯”了一声,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对功夫有兴趣”
项天璟说“我想学功夫。”
简玉纱烧完了经文,站起来瞧他,他的双眼亮如点漆,只是羞涩得很,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项天璟声线更低“阿卑。”
简玉纱再问“哪个杯茶杯的杯”
项天璟摇摇头,话从细细的喉管里冒出来“卑贱的卑。”
简玉纱扬唇笑了一下,道“哦,原是谦卑的卑。”
项天璟抬起头,凝视着简玉纱。
简玉纱大大方方回望着他,问道“阿卑,你为什么想学功夫”
观其打扮,不算富,却也不是贫家子,像个略有些家资的读书人,这类人一般不会去学武的。
项天璟捏着袖口,道“继母不良,想学功夫自保。”
简玉纱没说话,了悟住持说了,这少年是个可怜人,大约就是指他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吧
她又问道“你父亲呢”
项天璟垂眉,态度冷淡“死了。”
他倒不是对简玉纱冷淡,似乎只是对父亲死去这件事漠不在乎。
简玉纱也没再继续追问,父亡,由继母掌家,若族中人不济,对少年人来说,的确日子难熬。
她说“我家中开了一间武馆,叫简氏武馆,你若有兴趣,便去简氏武馆问询。”
项天璟犹犹豫豫,脚尖在地上磨着,好像很为难。
简玉纱问他“有何难处”
项天璟说“继母严苛,我、我不是每天都能出门。”
简玉纱笑着说“我当是什么事。你什么时候有空过去便去,你去了便说是我的意思。习武重在勤练,你学了招式,回家好好练习便是。”
项天璟轻压下巴,含羞问“有夫人引荐,能打折吗”
简玉纱忍俊不禁“能,你去的也不勤,你自己跟馆长说,打几折都成。”
项天璟说“得有信物为证,否则怕去了武馆没有人认。”
他盯上简玉纱腰间的碎玉,问道“这玉可否借我做信物”
简玉纱摇头道“这个可不行。这样吧,我一会儿去找住持借笔墨,你拿我亲笔书信去。”
项天璟不肯,他指着简玉纱佩戴的碎玉说“就要这个。”
简玉纱佯装厉色,说“你这少年好倔。”
项天璟却说“我倒未必比夫人年少。”
简玉纱问他“我已十八,你今年可有十五”
项天璟深揖一下,喊道“姐姐。”
简玉纱笑了一下,这声“姐姐”喊的,还真像她表弟前世给她拜年的模样。
她说“你自去就是,我保证不骗你。”
项天璟眨着眼,道“若姐姐骗我,我可是要上门追讨个明白的。”
简玉纱笑他孩子气重,说“一言为定。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项天璟颔首,等简玉纱走了,才带着何绍离开清水寺。
回宫的时候,他早换上了原来的装扮,他阖眸靠在马车里,嘴角擒着笑。
简氏怎么那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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