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姜灼道, 现在天色微曦,一个时辰后, 城门也该开了。
他看向郁回脚腕处的铁索, 犹豫地道:“郁前辈,您这脚镣……”
自从知道郁回与周明见相识已久, 姜灼便坚持要唤他前辈。至于在鄱折之崖下说的那一句“我与你年纪相仿”,多半是郁回想隐瞒自己的情况。
郁回动了动腿,欲用灵力震碎脚镣,那铁索发出沉重的声响, 便再无动静。
他心底轻叹,像是早已预料到一般,“这脚镣由万年寒铁所制, 非上品灵剑不能斩断,姜公子莫要为我费心了。”
谢沉海深情多疑,口口声声说爱他入骨,却从未提过要将这铁索解开。
灵剑按品阶划分,上品为最佳, 下品为最次。西洲修者虽多,能持上品灵剑者,仅有寥寥数人。谢沉海是其一。
姜灼心知自己帮不上忙, 又有心帮郁回缓解脚腕的酸痛,低声道:“若前辈不嫌弃,让晚辈帮您按一按吧。”
见郁回抬起眼眸看他,他耳根发烫地道:“晚辈在家时, 也时常帮我母亲按压肩膀。”
“那就麻烦姜公子了。”郁回微怔,笑道。
额带轻缓的少年坐在床边,温热的手指落在郁回脚踝上,轻柔地按压起来。
郁回似还有些不舒服,他撑着床沿,单手抚了抚胸口,又干呕了几下。
“前辈?”姜灼担忧地看过来。
郁回手指指骨发白,脸上苍白地笑道:“无事,许是刚出来,还有些不适应。”
四月初的天气,白日里温度虽高,夜里却寒冷如冬。郁前辈身体虚弱,才会受不了这昼夜温差。
姜灼如此想着,看向低下头倚着床栏的郁回,却是心砰砰跳起来。只觉得指下肌肤,烫得令人呼吸急促。
半个时辰后,外出的周明见回到厢房。
他将纯黑的狐裘披风给郁回披上,仔细系好挽带,坐到床边开口:“我回来时看见不少飞鹤,定是谢沉海出了不世之塔。澜之,你先别急着回东洲,谢沉海太了解你,你一回去,萧见雪就得死。”
姜灼在一旁站着,只觉得心绪复杂。他不算聪明,却也不算蠢,周明见此行与他来长海空世,想必担忧他是假,想借他手带郁前辈出塔是真。
他虽在姜家不受宠,可到底是西洲王唯一的儿子,他出事,父王不会不出手相救。
难怪在“天落之河”时,周明见明明与他没什么交情,却在得知他母妃病重,而西洲王不管不顾,主动找上门来,告诉他长海空世有九转还魂丹的消息。
周明见知道姜灼品性良善,在不世之塔遇见郁回定不会不管不顾,所以才有开头那一幕。
此刻他所有的心思与目光都在郁回身上,并未注意到姜灼眸光的复杂。
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在意。他本就是想借姜灼之手带郁回出塔。
谢沉海修为莫测,又是明净山上三峰之主,银霜剑道第一人,放眼整个西洲,只有西洲王能与之对抗。所以他才选择了姜灼。
郁回肤色雪白,那纯黑的狐裘披风披在他身上,黑白分明,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听到萧见雪这个名字,郁回怔了怔,半低下头,轻声问道:“好久没听到她的名字了,她还好吗?”
周明见目光晦涩,他看着郁回道:“她嫁人了,去年生有一女,很是聪明伶俐,西洲王很疼爱她。”
西洲王……郁回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姜灼,面前这个额带轻缓的少年,正是西洲王唯一的儿子。
姜灼沉默地道,“萧妃娘娘确实过得很好。”
郁回低声呢喃:“过得好就好……就好……”
周明见见他这副模样,心里疼惜得厉害,面上却又残忍地开口:“谢沉海带你离开后,犹嫉恨她诱你去东洲之事,万般打压,才将她逼得没了退路。”
如此类之事桩桩件件,这些年下来,谢沉海做的只多不少。
昔年在璇玑道求学,谢沉海高山仰止,遥不可及,修为之高学识之深,同辈之间无人能出其左右,是何等风光霁月,谁又能想到他最后会变成这样?
郁回心生微涩,如今说得再多,也只是徒增伤感,无力再改变什么。
姜灼插不进这两人之间,言语中又涉及到父王宠妃,便回了自己厢房收拾东西。
两人又说了许多往事,最后,郁回轻声地道:“送我回天阙明境吧。谢沉海就算有天大的能耐,只要我入境,他无法再将我带出来。”
天阙明境是妖国,也是郁回出生的地方。
周明见握住他的手,正要开口,姜灼推门而进,主动地道:“郁前辈不嫌弃,不若去晚辈那里住段时日?”
虽不知郁回与谢沉海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救人救到底,更何况姜灼心底对郁回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慕,便主动将此事揽了下来。
郁回心知外面都是谢沉海的飞鹤,愈早离开愈安全,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天光大亮的时候,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客栈院内,周明见抱着郁回下楼,将他放到马车上,并未跟着上车。
“周兄?”郁回拉住他的衣角。
周明见目光温柔地道,“姜灼在“天落之河”不受宠,西洲王并不允许他出宫。此次能出来,全靠了云萝公主。云萝公主也是今日回“天落之河”,作为陪行人员,我与姜灼得跟着公主一同回去。”
他昨夜见了郁回后匆匆出门,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让西洲王那边的人察觉出什么。
姜灼走过来,看着身披纯黑狐裘披风,无力地靠着车壁、露出被铁索紧锁纤白脚腕的郁回,眸光不自觉暗了暗。
眼前这个人生得太过貌美,即便他心底并没有龌龊念头,心神却好似被摄住一般,由不得自己控制。
“郁前辈放心,车夫是我的心腹,定会守口如瓶。”姜灼将一瓶药递到郁回面前,耳根发烫,脸上却无异色,“用这药涂抹在脚腕上,可缓解酸痛。”
郁回缓缓收紧手中的药瓶,低声地道:“多谢姜公子。”
姜灼对车夫点点头,车夫扬起马鞭,“驾”了一声,车轮缓缓滚动,出了客栈。
周明见目送马车离开,紧绷的心这才放下,他抬袖对姜灼行了个大礼,“谢公子救澜之性命,公子大恩,他日刀山火海,臣定在所不辞。”
“周叔!”姜灼一惊,忙将周明见扶起。
他虽口口声声唤周明见周叔,但在“天落之河”里,周明见地位堪比国师,是他父王也要倚重三分的存在,唤“周叔”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一个连皇子封号都没有的庶子,如何受得起周明见大礼?
“公子聪慧过人,想必早已猜出了臣此行的用意,臣不为自己辩解。澜之命苦,臣寻了他十年才知道他被关在不世之塔。臣心焦如焚,想到公子与元妃娘娘,才出此下策。公子若怪罪,臣责无旁贷,只是请公子再护澜之几日。”
等他与东洲的人联系上,再送澜之回璇玑道。有师傅他们护着,谢沉海再厉害,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杀师弑父,带郁回离开。
姜灼知道周明见对郁回的感情很深,却没想到是这么深。他复杂地道:“周叔严重了,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该怎样救治母妃。”
除去心底对郁回的那点爱慕,他此行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母妃的病有了着落。
周明见虽利用他,归根结底也是在帮他。姜灼不是分不清是非的人。
云蒸霞蔚时,云萝公主的仪仗已停在城门口多时。
见姜灼从马车上下来,公主的贴身侍女阴阳怪气地开口,“公子殿下好大的脸面,让这么多人等您一个,若是耽误了回程,王上怪罪下来,又要公主去替您求情了。”
姜灼从小听惯了这些阴阳怪气的话,只觉得不痛不痒,他回道:“我住的地方偏远了些,出来难免多花费些时间。”
他与华盖马车上那位云萝公主是真正的云泥之别,云萝公主住山庄,他连进山庄大门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另寻住处。
侍女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撇了撇嘴道:“穷鬼一个,难怪穿得这么寒酸。”
西洲王对所有子女都很大方,但不包括姜灼,姜灼的吃穿用度,在“天落之河”里只比宫侍高一级。因此姜灼很穷,他没有收入来源,一度过得很艰难。
姜灼像是没听见一样,走到华盖马车后面,像往常一样沉默。
周明见骑着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了眼侍女,“好了,时间到了,启程。”
侍女不敢再说话,转身上了马车。仪仗缓缓地前进,却是缩地千里,很快出了鄱折之崖的地界。
布幔随风飘动,姜云萝端正跪坐于华盖马车内,闭目养神。
一旁的侍女低声说话:“公主,您为什么要带姜灼出来,若是让王上知道了,定要震怒。”
西洲王年轻时最宠元妃,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被赶出“天落之河”,连刚出生不久的姜灼也被厌弃,丢在冷宫不管不问。
这十七年来,随着脾气见长,西洲王是愈来愈讨厌姜灼,甚至到了憎恨的地步。若是让他知道姜灼出了宫,恐怕连云萝公主也要受牵连。
“父王近日正是闭关的要紧时候,只要你们闭紧嘴,谁会知道?”姜云萝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至于姜灼,只是顺路而已。”
权当还了当年元妃为她说话的恩情。
侍女想也是,又道:“那摩罗道人好生无礼,公主几次三番遣人来请,此次又亲自前来,他竟不理不见,实在过分。”
原来姜云萝此行长海空世,是为了请化神道人参加一个月后“天落之河”举行的光华宴。
姜云萝叹道:“摩罗此人性情古怪,许是我诚意不够,才没能请得动他。”
仪仗到了弱海地界,停下休息,周明见提出给姜灼换一辆马车,姜云萝掀开布幔淡淡地看了一眼,点头同意。
已是到了晌午,日光猎猎,好不炎热。
车夫将马车牵到仪仗后面,姜灼走过来,先是看了布幔一眼,才低声地道:“他还好吗?”
车夫恭敬地回道:“车里的公子许是身体弱,受不住这舟车劳顿,路上干呕了几次。”
姜灼心下怜惜,吩咐了车夫几句,走上马车。
“郁前辈。”看见脸色苍白倚着软枕的郁回,他低低唤了一声。
郁回长睫轻轻颤着,他抬起头,轻声地道:“姜公子。”
姜灼坐到另一侧,并不敢靠近,“出了弱海后,再有半日,就到“天落之河”了。”
言下之意是让他放心。到了天落之河,谢沉海再想把人带走,难如登天。
“多谢姜公子。”不知是不是太累了,郁回的声音虚弱得很,神色间总带着疲惫。
姜灼微偏头,假意去看布幔外的景致,不自在地道:“要谢的人应该是我。”
若是没有郁回给的九转还魂丹,只怕母妃危矣。
姜灼盗取丹药的缘由,郁回已经听周明见说过。他垂下眼睫,歉疚地道:“对于明见所做的事,我很抱歉。”
不管结果如何,周明见的动机总归是利用姜灼,利用他身后的西洲王。
且,若昨夜谢沉海提前回来,只怕姜灼要血溅不世之塔。
谢沉海这几年独占欲愈来愈强,郁回想开个窗看海都不行,他会生气,他生气时脸上又冷又淡,没什么表情,但会将郁回压在身下,折腾得半死。
开始那几年,郁回见到他就怕,好几次试图逃跑,都被谢沉海捉了回去。
渐渐的,郁回认命了,十年了,谁还会记得他呢?
当他发现身体异常,越来越惶恐不安的时候,姜灼来了,并把他带了出去。
姜灼正要说话,一道剑光从天而降,稳稳地落在仪仗前面,将周围山林海道如鳞如刺般冻结起来。
灵光所散之处,霜雪伴着寒雾萦绕,笼罩住整个仪仗队。
白马不安地打着蹄,布幔猎猎,姜云萝神情一愣,起身走出车厢。
见高举旗帜,羽扇、冠伞,武器的侍卫侍女们乱成一团,她冷声地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说罢,又看向前方,“不知是哪位前辈,可否出来一见?”
冰蓝色的剑光自雾气中划开长长一道口子,一抹冰冷似霜雪的身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容貌俊美,身着蓝色道袍的年轻男人眉心刻着血色敇纹,猎猎作响的长袖下一柄银白无瑕的长剑斜在地上,剑尖溢着灵光与寒霜,令人心惊胆寒。
仪仗后面,郁回指骨发白颤声地道:“他来了。”
谁?
姜灼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就要出去。一只纤白的手摁住他,郁回低声道:“别出去,你刚从“不世之塔”出来,身上全是妖气,谢沉海一眼就能看出来。”
寒气愈来愈重,姜云萝先是为这男人的俊美怔愣一瞬,很快稳住心神。
她拒绝侍女的搀扶,走下华盖马车,又往前走了两步,作揖开口:“晚辈姜云萝,见过前辈。不知前辈在此,惊扰了前辈,是晚辈之错。”
虽不知哪里惹到了面前这个男人,但面对强者,首先认错才是道理。
那男人眉宇间全是霜雪,好似没看见姜云萝一般,斜执着长剑就要仪仗队后面走。
“前辈!”姜云萝加重声音,却不敢透出一点不悦。男人身上的剑气几乎要化作实质了,如此深厚的修为,她丝毫不敢惹怒。
男人停下脚步,他浅淡的瞳色加深,一点点变得血红。
漫天的妖气告诉他,闯“不世之塔”,带走他爱侣的窃贼就在这里。
“澜之。”谢沉海轻轻唤了一声。
话落,仪仗中心“轰”声塌陷,裂开巨大蜘蛛纹路的同时,无数冰凌柱拔地而起。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姜云萝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数道冰凌柱挡在面前。
“公主!”侍女们被隔绝在另一块冰凌柱后,惊慌失措地看向姜云萝。
马匹与车厢都已经陷入地底,只有十几个侍卫还勉强维持镇定。
“前辈这是要做什么?”姜云萝两步上前,挡在谢沉海面前。
她头戴华冠身着丽服,容貌又美艳,一点也不比东洲第一美人萧见雪差。
谢沉海抬起剑,姜云萝腹部一痛,她低下头,一柄冰冷的长剑刺穿她的身体,寒气深入骨髓的同时,鲜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银霜剑的剑气,连璇玑道道主都要避让三分,更何况是才筑基的姜云萝。
她嘴角溢出血迹,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我是……西洲王之女……”
谢沉海仿若没听见一样,灵气聚于掌,就要轰碎姜云萝的道基。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轻而虚弱的声音响起:“谢沉海,住手。”
谢沉海收起全部灵力,急切地往仪仗队后面走去。冰凌柱“砰”声碎开,长剑受到召唤,直直穿过姜云萝的身体,化作剑光回到谢沉海长袖里。
郁回对姜灼摇了摇头,示意对方离他远一些,才向谢沉海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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