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玄收剑入袖,右手负背,从一棵巨大的柳树身后走出来。他今日仍是穿着一身朱衣鹤摆,长袖如云,衣摆似血,神色冷淡。
这身血红的道服落在雪地里,仿佛红梅染雪,又仿佛水墨勾勒。丹青妙笔,令人叹息。
他抬手自“虚无”中取出一件雪白狐裘,低头披上,慢慢地往城门口走。
正午时分,冷风呜咽,寒意刺骨。
十几个百姓在城门口来回走动,他们有的面色蜡黄,有的咳嗽不止、有的瑟瑟发抖,但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群看起来不太好的难民。
云玄从这群人身侧慢慢走过,然后脚步顿住。
“……哥哥,给点吃的吧。”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衣角。
他低下头,见小姑娘冻得手脚通红,将身上的狐裘解了下来。
云玄弯下腰,把狐裘给小姑娘披上,浅色的瞳孔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动作有些温柔。
“……柔柔。”小姑娘瑟缩了一下,害怕地看着他。
云玄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牵起小姑娘的手,走向守城的几个守卫。
“又是这群难民,真是晦气,小周国要灭国了吗?每到隆冬月这群人就要出来乞讨,偏哪儿都不去,总到我们幻月城来。”
“就是。别让他们进城了,省得让仙师们看着碍眼。”
“走走走,要乞讨去别的地方!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幻月城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其中一个守卫走出来,挥舞着红缨枪赶人。
“求求几位大人,就让我们进城吧。”
“求求几位大人了。”
被拦在城门口的难民们跪下来磕头哀求。手持红缨枪的守卫邹紧眉头,冷道,“不是我们不让你们进城,而是城主说了,近日北落山有贵客要来,全城严防死守,除持有柬书之人,任何人不得进城。”
小姑娘听到守卫的话,往云玄身后缩了缩。
“别怕。”云玄低头看了她一眼,径直走到守卫面前。
他一身不染纤尘的血衣,乌发染雪,美若神人,即便是春分时节最耀眼的金乌,也不比他一分令人心折。
守卫愣愣地看着,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跪了下来,“见过少城主!”大冷的天,他几乎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其余几个守卫连反应都来不及,听到“少城主”三个字,下意识地单膝跪地行礼。
城门口一时间只有寒风呜咽的声音。
鹤摆一点一点拂过地上的雪,云玄牵着小姑娘的手往城门走,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让他们进城。”
少城主发话,守卫不敢不听,忙起身命人拿纸簿登记。
云玄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他刚刚走到朱雀大街,城主府的撵轿就到了面前。
乌泱泱一片的婢女侍卫跪在地上,“恭迎少主回城。”
名叫柔柔的小姑娘被这些人吓得脸色发白,她抬头看着云玄,眼前这个牵着她手的人,原来真的是幻月城的少城主。
“怎么了?”察觉到她的无措,云玄低下头。
柔柔摇了摇头,虽心里慌得厉害,面上却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
本以为这少年是哪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才想赖一赖要口饭吃,没想到竟然是幻月城的少主。这可真是大大的不妙。
若是让这少城主知晓她并非是个小姑娘,而是个年过十七的小飞贼,定会将她扒皮抽骨,扔进铁围山。
思及此,她勉力稳住心神,拉着云玄的衣角不放。
“别怕。”云玄轻声开口。
午后出门的人多,虽仍是寒风冷雪,茶楼里品茶听曲儿的人却不在少数。
叶无尘就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他奉师命下山助小周国退兽潮,途径幻月城,因某些隐秘的心思,停下了脚步。
台上拉弹唱曲儿的女子声柔婉转,叶无尘放下茶盏,怔怔地看着窗外山景。
几个年轻修士从楼下大堂走上来,边走边低声说话。
“……你们看见没有,站在登舞台上的就是云玄少主。”
“跟传闻中一样喜穿血衣。听闻他是从纵云仙山一路御剑回来的,修为果然了得。”
“这是自然,你以为“问仙榜”是谁都能上的?”四国七城,除了七百年前的第一剑修天机道人,还从没有人能在舞象之年登顶榜首过。
一个年纪较小的少年回道,“这也不能怪我,当年逐鹿“问仙榜”榜首,秦少主跟云玄少主对决,比赛刚开始,秦少主就不战而降,在一片哗然声中下了场。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是以云玄虽登顶“问仙榜”榜首,却有许多人不服气。这些不服气的人气势汹汹地去纵云仙山,然后失魂落魄地回来。
有人问他们比试谁输谁赢,去的人喃喃开口,“……你不懂,见过他的人,不会想要跟他比试。”
然后又道,“不怪秦少主如此卑微讨好他。”
这秦少主乃是北落山天昭院的下一任掌教,全名秦山雁,号“雁山君”,是个孤高冷傲年轻俊美的少年。
云玄自幼拜天机道人为师,虽名义上是幻月城的少城主,见过他的人除却至亲,只有寥寥数人。因此众人只知道世上有“云玄”这个人,却不知道身量模样如何。
听去的人这么说,问的人也是一头雾水。心道:这云玄少主难不成模样丑陋如厮,怎么这些人像变了个人一样?
直到“天下美人榜”临世,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云玄少主长得太丑,而是他长得太美,才让秦山雁堂堂天昭院下任掌教心甘情愿的输给他。
云玄回来了?
叶无尘心头一动,收起桌上的长剑,转身下楼。他的目的地很明确,就是幻月城城主府。
城主府西,登仙楼。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云玄坐在拔步床边,握着母亲的手。他的无声安慰令病重的生母瞬间眼眶发红,几欲落下泪来。
“阿言,你还恨不恨娘?”
“……不恨。”
云夫人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她凄然一笑,“娘知道你还在恨娘,可是娘当初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把你送走,这个家就会分崩离析,娘也没有办法。”
云夫人嫁给云城主时,云城主已经有了个儿子。虽然是个出身不详的庶子,但云城主疼爱有加,视作珍宝。他娶云夫人,也是为了照顾自己的儿子,从没想过其他。
可是云夫人的肚子很争气,嫁到幻月城一年,就给他生了个儿子。
起初云城主也疼过云玄一段时间,但长子幼子,手心手背虽然都是肉,却也难免偏颇。特别是年过十二的长子根本容不下这个弟弟,闹得歇斯底里。
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事情,他知道这个弟弟的到来是种威胁,不仅威胁到他在父亲面前的地位,更威胁到他的城主之位,于是他吵着闹着要把弟弟送走。
云城主没有头疼很长时间,因为性情温柔明事理的云夫人,自己把儿子送出了府。
那一年云玄两岁。
自此十六年间,他和生母的见面屈指可数,每次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云玄沉默了一会儿,道,“娘,你好好休息。”说完,起身走出殿门。
殿门外,现任幻月城城主静静地站在廊檐下,见云玄出来,他轻声开口,“住下来吧,娘没有多少时间了,你……多陪陪她。”
云玄“嗯”了一声,转身往自己寝殿的方向走。走了两步,身后的云桦犹豫地道,“……对不起。”
云玄愣住,他不解地回头。
云桦看着他道,“当年之事,全是我错。”他羞愧难当。
云玄叹了口气,他道,“我从未怪过你们。”
不是因为理解云夫人或是什么,他自幼在纵云仙山修道,追寻的是成仙之路,很少有感情波动。换句话说,云玄根本不懂什么是感情,他的心里只有剑与大道。
他不懂云夫人的愧疚从何而来,也不懂云桦的羞愧难当是因为什么。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云夫人在登仙楼断了气。
那天晚上是她的生辰,云桦和云玄陪着她吃了顿饭,又聊会儿家常。没聊多久,她便推说自己困乏,回了寝殿睡觉。这一睡,就再没睁开过眼。
丧事办完后,云玄提出回纵云仙山。他本就是为了生母下山,现在生母不在,他也该离开了。
“云哥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云玄回过头,云衣长袖随风飘动,柔软地拂在朱雀门上。他道,“柔柔,你怎么来了?”
“云哥哥要走了吗?”
云玄,“下山半月有余,是时候回去了。”
他径直往城门口走。柔梦跟着他,云玄走一步,她走一步,云玄停下来,她也跟着停下来。
两人走到城外柳树下,云玄停下脚步,“纵云仙山不许外人进入。”
柔梦差点哭出声来,她道,“我就想跟着你。”
“我一心向道。”云玄回头看着她,蹙紧眉头,“不收徒弟。”
“不收徒弟,那可以打杂吗?”她希翼地问,“我洗衣做饭可勤快了。”
云玄道,“不要再跟着我了。”说完,他祭出长剑,想要御剑回山。
柔梦扑过来紧紧地抱住他大腿,哇哇大哭,“哥哥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云玄拿她没有办法,天色又晚,只好道,“你先放开我。”
两人寻了处山洞落脚,到后半夜,天又下起雪来。柔梦冷得睡不着,她睁开眼,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对面闭目养神的云玄。
云玄坐在火堆旁,察觉到她的视线,却并未理会。
天色很快大亮,山洞外积了厚厚一层雪,到处白茫茫一片。
“云哥哥,你看我堆的好不好看?”
云玄站在青松底下,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柔梦堆的小雪人歪嘴斜眼,他道,“不错。”
“真的吗?”柔梦兴奋起来,跑到另一边又开始堆第二个。
云玄却没心情观赏雪景,他听到空气中细微的划破声,还有隐隐约约妖兽怒吼的声音。
柔梦堆着堆着,发觉雪地震动,慌忙跑到云玄身后。
“别怕。”云玄安慰她,他上前两步,将方圆一里的雪地划作自己的领域。
领域刚刚划好,伴随着妖兽的怒吼,一道人影从半山腰狼狈地滚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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