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对峙

    门中弟子皆奇怪, 为何一向高冷漠然如山巅雪的玄宁真人, 如今倒是学起了凡尘读书人之间附庸风雅的爱好,开始侍弄起了花草

    “我还以为玄宁真人这种纤尘不染的谪仙人, 最是厌恶人间繁华, 嫌弃那样热烈的花儿庸俗不堪呢”

    “谁说不是呢我曾有幸见过玄宁真人的洞府,里面空落落的, 什么都没有。”

    “对诶。说起花草, 我到记得玄宁真人以往很喜欢梅来着其实清竹也不错,和真人皎皎如月的气质很是相配, 倒是牡丹芍药呃”

    “谁知道呢仙人也许就是这样随意呢。”

    如今的玄宁偶尔也会愿意去听听这些闲话,试图得到一些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不过如玄宁这般人物, 从未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自然也从未搭理过。

    冬去春来, 万物复苏。

    春风拂面, 一洗之前冬日的颓唐惘然, 之前被白雪覆盖的树木抽出了嫩芽, 久不得闻的虫叫鸟鸣, 如今时不时地也会响起。

    万物皆是生机勃勃,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时光推着人向前走去,可有些东西,永远被落在了过往的光阴之中。

    玄宁站在洞府外,专心地侍弄着面前的芍药, 眼神专注到仿佛是什么稀世秘宝。

    就好似那些落梅水莲虽美, 可弟子犹嫌寡淡。

    反而是牡丹芍药一类的花卉, 虽没有那么精致,文人墨客也多有不喜,然弟子生性庸俗,只觉得让人瞧着便开心。

    在春日里,若是盛鸣瑶能见到这些花,必然是很喜欢的。

    玄宁心中不自觉地浮起了这个想法,手下的动作,却连一丝停顿也无。

    这些日子里,他早已习惯了想起盛鸣瑶。

    并不是那种浓厚到炽热的想起,而是稀薄的像一阵风,所到之处花摇草动,可细细辨认,却什么没留下。

    如今玄宁再想起从前那些时日,倏尔惊觉是自己忽视了太多,也错过了太多。

    现在的玄宁竭力试图弥补些什么,可他的徒弟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被掀起旧伤疤的隐痛,如火灼烧,玄宁只要一闭眼,就会在脑中盘旋。

    那一日,盛鸣瑶当着玄宁的面从灵戈山山巅坠下,导致玄宁疯了似的搜寻,期间不知毁坏了多少天材地宝,可也半点没有盛鸣瑶的踪迹。

    后来对着赶来的常云欲言又止的眼神,玄宁忽然冷静了下来。

    表面上,出尘清冷的玄宁真人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也不常出门,看起来也已经摆脱了伤痛,完全恢复到了从前的生活。

    无人知道,每一日逢魔时刻,玄宁都会执拗地一遍、又一遍地忆起曾经。

    所有在记忆中有关于盛鸣瑶的画面,都被玄宁从时光中偷出,小心翼翼地放入了回忆中珍藏。

    师父,我今天学会水莲引的第一层啦

    小小的盛鸣瑶朝他飞奔而来,稚嫩的脸上带着局促又欣喜的笑意,玄宁却置若罔闻,视她如空气。

    “你很厉害,做得很好,师父为你骄傲。”

    师父,这个功法的第三层,大师兄说得我听不懂,你来教我好不好

    长大后的盛鸣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总是找着借口对玄宁撒娇。过去的玄宁不在意,甚至在神色间都带出了几分厌烦。

    “好,我教你,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弟子盛鸣瑶,见过师尊。

    今日,药宗的游真真又欺负我,她之前故意把我推下冰河,刚才又带人嘲笑我

    小姑娘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可眉宇之间难掩不忿,苍白的脸上带着病气没说几句就透出了真性情来。

    “你好好养病,那些胆敢欺负你的人,师父会帮你处理。”

    玄宁,我的好师尊,你到底在透过我看谁

    玄宁猛地张开眼,胸膛像是被最尖利的刀剑刺穿又剖开,内里空落落的,只剩下鲜红的血肉。

    他的手中犹捏着一枚有着裂痕的莲瓣龙纹玉佩,这玉佩外形精美,是一条苍龙盘踞在莲花之上,本身又带着些防御功能。

    若是以世俗眼光来看,虽然有些裂痕,若是放在山下的拍卖行中也能得到不错的价格,。

    然而对于曾经的玄宁而言,即便是完整的玉佩也不过是可以随手扔出去的小玩意儿,更别提有了裂痕后。

    除了将破损之物销毁,眼不见心不烦,似乎别无旁的出路。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却被玄宁珍之重之地放在掌心,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对它的亵渎。

    这个“小玩意儿”,正是当日盛鸣瑶口中师尊送的生辰贺礼,也是她与游真真争执的起因之一。

    就在玄宁对着空无一人的洞府怔忪时,门外蓦地传来了一声巨响,随后隐约传来了朝婉清与沈漓安的声音。

    玄宁缓缓转过身,立于水幕之后,静静地听着二人吵闹,脸上的神情未变分毫。

    沈漓安看着伫立在不远处的朝婉清,总是温和的眉眼骤然变得更冷,轻柔的嗓音中流露出了一丝压抑着的愤怒。

    “你居然还敢出现”

    朝婉清不懂为何沈漓安一见面就对她有这般怒气,不由委屈地红了眼眶“师兄为何一见面,就对我如此冷言冷语”

    坐在轮椅上的那人嗤笑一声,在这一刻,沈漓安抛弃了一切世家公子应有的礼仪风度,他看也不看朝婉清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声道“滚开”

    “师兄对我发火,是因为知道了盛师妹的事吗”

    穿着银白色百花留仙裙的朝婉清缓缓扇动着眼睫,又揪了揪衣袖,不甘心道“盛师妹跌落山崖一事,无论谁知道了,大抵心里都不太好受。”

    “无论往日恩怨,我也总不希望她逝去的。”

    “若是师兄因此心中悲痛,想对着我宣泄心中悲痛,婉清也是毫无怨言的。”

    巧言安抚了几句,可朝婉清心中对盛鸣瑶的存在到底不忿,接着的话,就悄悄地变了口风,企图掩盖自己在这事里的痕迹。

    “那日,师兄也看到了,分明是师妹太过盛气凌人、挑衅在先,哪怕之后没有我,游长老同样不会放过”

    “你闭嘴”

    沈漓安直接抬手,将洞府角落里一个断裂的紫竹召了过来,那竹条直直冲着朝婉清飞去,朝婉清慌乱地抵抗,自然没有功夫继续开口。

    直至此时,朝婉清才看清了沈漓安不同于往日的神情,总是温润带笑的眼眸覆满寒霜,就连眼尾都染上了几分绯红。

    这一切,足以表明沈漓安心中浓厚到化不开的悲愤与怒气。

    “若不是你多嘴多舌,瑶瑶何至于要拖着未痊愈的身体去与那游真真擂台比武,又何至于被人陷害至此”

    朝婉清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漓安,无法相信这样的指责居然是来自于一贯疼着她、宠着她的的师兄口中。

    从小到大,朝婉清都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娇宠着的,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当下,朝婉清便红了眼眶,死死咬住下唇不让泪水流霞,可眼泪仍如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滚落,瞧着分外可怜。

    “师兄为何要怨我”朝婉清自觉十分委屈,更是说出了气话,“难道如今师兄非要我也从灵戈山上跳下去才能消气吗”

    沈漓安漠然地看向她,往日里永远温润隽秀的眉眼此时只剩下冰冷的讥诮,满身清贵风雅之气难寻踪迹,取而代之的无尽的嘲讽。

    “是啊。”

    “你知道我有多恨吗”

    沈漓安转动着轮椅到了朝婉清面前,死死地盯着朝婉清,露骨的恨意惊得朝婉清下意识想要回避,可迫于沈漓安的威压,不得不低头与他四目相对。

    沈漓安看着眼神慌乱、闪烁无措的朝婉清,脸色更加难看。

    在从思过崖出来后,沈漓安第一件事便想着去找盛鸣瑶。

    可到了那简陋的小木屋时,沈漓安却被阵法阻挡在了门外,半步不得入内。

    这样高深的法诀,定不可能是盛鸣瑶练气修为可以做到的。

    沈漓安心中慌乱,随手拦下了一个弟子问话。谁知那弟子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清楚,最后只说了一句“芷兰真人应当知道是怎么回事。”

    有什么事是普通弟子不敢说,可各宗门的真人长老却都知道的

    在这一刻,沈漓安的心已经凉了一半,可他仍固执地欺骗自己,不愿相信。

    没有片刻迟疑,沈漓安当即赶往了丁芷兰所在的医宗悦峰。

    在从丁芷兰哪儿得知事情原委后,沈漓安捧着盛鸣瑶留给他的丹药,木然地在院中站了一夜,破晓后,又在盛鸣瑶的门前立了许久,最后才来到了玄宁洞府。

    恰好,遇上了同样前来的朝婉清。

    “为什么那日跳下去的人不是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沈漓安垂下头,近乎疯狂的低吼,语气绝望又带着几分荒凉,像是一头失去了同伴和家园的野兽。

    暴动散乱的灵力在洞府内肆虐,形成了一场小型旋风,若非有洞府之内的阵法压制,恐怕会酿成一个不小的灾难。

    “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沈漓安蓦地抬眸,眼中透露着的疯狂足以吓退任何一个修真之人,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容此时覆盖满了化不开的寒冰。

    “在你没有回来之前,一切都很好”

    “那时的瑶瑶虽然没有后期那般强大,那般厉害,可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为什么你”

    “够了。”

    一道裹挟着风雪的声音压过了两人无谓的争吵,沈漓安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僵直了片刻,一寸一寸地侧过脸。

    玄宁的身影从水幕后显出,他仍穿着莹白色的衣衫,不过却在腰间多缀了一个用红绳系着的玉佩。

    玄宁来到了两人身前,他看也没看沈漓安,扫了眼朝婉清“何事”

    被沈漓安吓得够呛的朝婉清脑中空白了片刻,而后才反应过来,委屈地冲着玄宁撒娇“师父,大师兄凶我。”

    熟料,玄宁全然无视了她这番做派,扫了朝婉清一眼,又重复道“来我这里,所为何事。”

    “我担心师父,师父好久没有出来了。”

    朝婉清愈想愈委屈,她不明白为什么原本对她关心备至的两人,如今都变成了这样冷淡的模样。

    不愿责怪曾经温情脉脉的师父和师兄,下意识的,朝婉清心中将一切罪责都推给了死去的盛鸣瑶身上。

    可惜盛鸣瑶已经死了,朝婉清想发脾气都无处可发。

    “若无事,不必前来。”

    不顾朝婉清泫然欲泣的模样,玄宁随手扔出去了一个法诀,直接将朝婉清带到了门外,又下了一个隔音咒,这才将视线落在了沈漓安身上。

    “出了思过崖,却又在我洞府大放厥词。”玄宁视线在触及沈漓安的双腿时,顿了片刻,眸中尽是凉薄。

    “你这是还想再去一次思过崖吗”

    沈漓安坐在轮椅之上,本就显得矮了一截,加上玄宁的刻意压制,更显出了他此时的弱小狼狈。

    坐在轮椅上的男子眼眸黯了黯,随后仰起头,望向了居高临下的玄宁,扯起嘴角“是啊,可惜我若再去一次思过崖,恐怕剩下的师妹,倒也不够去跳崖了。”

    语气中的讽刺昭然若揭。

    “朝婉清也是你的师妹。”

    “她、不、配”

    沈漓安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他看着面无表情的玄宁,半晌后,猝然从喉咙中溢出了丝丝低哑的笑声。

    “玄宁我的好师尊,你可知道那日在惩戒堂中,瑶瑶问了我什么吗”

    盛鸣瑶。

    听见这个名字,玄宁不自觉地勾起小手指,心绪翻涌沸腾似是下一秒就会将人吞没,可他面上却仍是淡淡,并未开口。

    不过也无需玄宁的回复,沈漓安坐在轮椅上,自顾自地说道“她说,所有人都把她当做替身。”

    想起当日盛鸣瑶的眼神,沈漓安心中再次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痛,好似五脏六腑都被扔到泥沼之中,任人践踏。

    “我当时说,朝婉清因妖兽追捕,不慎落下苍破深渊,修为大跌,所以师尊才那么关心。在师尊心中,对瑶瑶的关心同样不会少。”

    想起往事,沈漓安嘴角的笑意愈加嘲讽,总是温润宽和的翩翩公子,此时只剩下满满的对于尘世的憎恶与厌烦。

    “我昨日便想,倘若当时我没有这般粉饰太平,我告诉瑶瑶师尊从来就是这般偏心,她是否就不会在对你抱有期待是否,就不会因绝望而坠落山崖”

    忆起往日,惩戒堂中昏黄不明的光好似化成了一个猛兽,它长着血盆大口,一点点的靠近沈漓安,他想逃离这一切,可偏偏又舍不得。

    在那个猛兽肮脏不堪的喉咙深处,藏着沈漓安珍藏在心尖的人。

    他们都将我当做替身。

    师兄,你呢

    再次想起盛鸣瑶那时的眼眸,沈漓安竟一时不敢仔细回忆。

    他狼狈地垂下眼眸,口中执着地问道“你若是不喜欢瑶瑶,或是因她入魔而心生厌恶,为何不将她关起来好歹好歹还留一条命在”

    听沈漓安说出这话,玄宁霍然回首,眸中墨色翻涌“你凭什么质问我。”

    “盛鸣瑶她是为何、为谁,而与那游真真起的争执,你应当比我更清楚些。”

    玄宁走到了沈漓安面前,哪怕到了这般地步,他的表情仍是十分淡漠,看不出任何波动。

    好似谈论的那个逝去之人,根本不是他曾经无比珍视的弟子一般。

    反倒是沈漓安,因着玄宁的这番话,他又想起了之前那日的争执。

    “昨夜,我也曾想到,倘若当日没有顾忌同门之情,偏向了朝婉清和游真真,瑶瑶是否就不会因一时之气而上了擂台”

    “是否就不会被游隼嫉恨”

    “是否就会活着”

    沈漓安的神色中透着从未有过的迷茫,他有太多太多的悔恨深埋心底,却不知该如何宣之于口。

    “在去思过崖的前一天,我去看了瑶瑶。”

    沈漓安垂眸,轻声呢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悲愤痛苦的神色似是被春光冲淡了些许,恍惚中,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温润清隽的仙府公子的模样。

    “我答应她,等从思过崖出来之后,要再亲手做糖葫芦给她吃,还要加灵泉和桂花蜜。”

    想起那日,沈漓安恍惚中竟觉得仿若隔世。

    “在这之前,我们说起了别的。说来可笑,在她的指责面前我无地自容,活像是被人拨剥下了人皮的鬼魅,在她清澈的目光下毫无容身之地。”

    “我以为,她也不要我了。”

    想起那一日盛鸣瑶先是冷漠嘲讽,而后又变扭的安慰,沈漓安嘴角不自觉地染上了淡淡笑意。

    “可她宽慰我,她说,在惩戒堂中,她看到了满天星河流淌,寻到了日月暗辉光芒。”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所有旖旎绮念都化作一缕红尘掩埋于泥土里,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如同,坠落的盛鸣瑶一样。

    “这样豁达洒脱之人,这样的人”

    沈漓安低吼着,已经不止该如何宣泄此时的茫然与滔天的悲愤,下一刻,坐在轮椅上的沈漓安猛地抬起头,体内灵力疯狂翻涌,他的暮春笛已然横在了玄宁的脖颈处。

    “玄宁你究竟做了什么”

    “为何会将瑶瑶那般豁达之人逼到了鱼死网破的地步”,,大家记得收藏网址或牢记网址,网址  免费无防盗无防盗报错章求书找书和书友聊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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