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还要跟着抬神轿的人一起游街, 所以例大祭的晚上, 加奈睡得很早。
但明明已经陷入了沉睡,她却觉得有什么光线在戳弄她的眼皮, 闹得她无法安眠。
是临睡前忘了关灯, 还是有什么调皮鬼把点灯的开关当成了玩具?
带着些许的无奈,神原加奈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 是被一分为二的世界。
这边是晴朗的天空, 暖和的日光, 林间小道尽头的神社边缘, 洁白的被褥在树与树之间的绳索上膨胀。一墙之隔的厨房里,锅盖在小火微炖的节奏中起舞, 发出“咕噜噜”的乐章。
另一边却是连绵的阴雨,断壁与残垣, 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城市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却又仿佛到处散发着凄厉的哭嚎。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个大洞一样往下倾倒着雨水,仿佛天神都在为此间的灾难泪流不止。
在这昏暗的光线中, 黑色短发的少年紧锁眉头, 浑浊的雨滴冲刷掉了他的色彩,灰白脸庞写满了警惕与厌恶。
他手中持着一柄有着闪电般纹路的剑, 此刻剑尖正指向加奈的鼻尖。
“你是谁?”
阴郁的气息, 仿佛透过话语直达内心。
——这是个内心世界拒绝了所有光亮的少年。
神原加奈:“……”
神原加奈选择低头沉思。
她好像似乎可能大概。
忘了把人鱼的鳞片收到御守袋子里了……?
等等这也怪不了她吧!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多了——两年哦!不是两个月!
虽然和香奈惠姐姐约定好了,但是之后一直都没有动静啊!
忘记了也是理所当然吧!
而且她一直都在遥远的东京冰帝学园里上学,除了生活用品和必备的神学书籍,其他的杂物根本就没有被她带在身上, 御守自然也是如此!
家里的所有打扫,包括自己的房间,都是交由住在家里的几个人负责,然后高见叔统一统筹安排。
就好比她每次回来之前,祢豆子都会帮她的房间做个整体清理,一般来说会扫地、擦桌子、清理物体表面的灰尘,更换床单和窗帘。然后换下来床单和窗帘会送到织田作之助手里,让他用洗衣机清洗干净,放在外面的绳索上挂晾,晚上的时候再收回到柜子里。
如果是阴天的话,那就会用烘干机烘干,然后好好地放进柜子。
啊,说起来,半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她放假回家,确实是看见自己的房间刚刚被大扫除过,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清洗了,被她好好放在柜子里,装了人鱼鳞片的御守布袋自然也是……
嗯。
好的,就决定是你了,背锅侠高见义友!
一定是高见叔的错,所以御守袋才会被打开!人鱼鳞片的力量才会泄露出来的!
对了,话说这个话题一开始是说什么的来着?
哦,这里是梦境,而且还是她和对面男孩共同的梦境,是她当年一时冲动之下,将人鱼的鳞片交给小式神带去了善逸的世界。却由于位置的意外,人鱼的鳞片落入了蝴蝶香奈惠手中。
中途倒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不过最终,她拜托了香奈惠,将人鱼的鳞片归还到它应该在的地方。
在祢豆子来之后,加奈几次想要通过人鱼的鳞片去联系香奈惠,却因为那边十分遵守约定而未能成功。
不过现在,既然梦境再次重合,也就是说——
蝴蝶香奈惠已经成功地将御守送到了指定的地方,也就是善逸的那位师兄的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肩上的小纸人更是让她肯定了这一猜想。只不过这个小纸人并不是小式神的本体,只是它附在对面那人身上的一缕灵力,传达完消息之后,它便化作烟雾消失。
当初是如何义愤填膺将眼前这人“纠正”过来的气势,说实话,加奈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在冰帝里面学到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知道人性不单纯是黑与白,它很复杂,甚至有人能够做到在黑白两侧反复横跳。
所以她现在也不再纠结,一定要将善逸的师兄扳回和善逸亲亲爱爱一家人的美好模样。看到对面那个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不现实,同时也称得上是忽视了对方的人权。
但从另一个角度,她也无法做到放下他不管。他的梦,和加奈的梦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一丝光亮,好比他的内心。
不论如何,人总是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
对方这沉重的内心,终有一天会将他压垮。
而这,是加奈不愿,也不想看到的场景。
她做不到放任一个重症患者在自己眼前慢性自杀。
于是加奈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想张开口,至少先和他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神原加奈:“……”
等等,他叫什么名字来的?
她似乎没有问过善逸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但从善逸的描述来看,直接叫对方“善逸的师兄”——
……
怕是会被打死吧。
总之肯定是会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那该怎么办?
正当加奈陷入苦恼的时候,另一边的狯岳已经等的快要不耐烦了。
在刚到桃山的时候,他做过连夜的噩梦。
死亡、斥责、别人的厌恶,道德的束缚,所有负面的情绪化为绳索绕在他的脖颈上。他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将自己从上吊人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所以在看到熟悉景象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的多么惊讶,以为不过是白天那个垃圾被雷劈得险些死亡的事情,让他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求生。
不过是噩梦而已,不过是手下败将一般的存在。
但他却会因为后面透出来的温暖而诧异,因为无论如何,他的梦里也不该出现阳光。
他毕竟就是那样一个在黑暗里苟延残喘的存在。
就像是硬生生拼接在一起,与他的梦境所对立的另一边存在,笼罩在阳光下,散发着家的气味的神社,温馨地就像是母亲在床畔对孩童低语的睡前故事。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却还是会生理性反胃作呕。
神明保佑你,他早已知道这句话不过是谎言。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有的只是挣扎着活下去的人。
在神社前站立的女孩似乎比他大一些,仿佛还在美好的梦境里,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缓缓睁开眼。
显示迷茫,然后惊讶,最终回归平静。
她认识自己?从哪里知道的?桃山?又或是……
曾经,见过他流浪的人?
狯岳警惕地更加握紧刀柄,却在和对方眼神交汇的时候,愤怒抑制不住地从心底爆发出来。
又是那种怜悯的眼神。
恶心死了。
难看死了。
给我滚啊!
果然这样令人厌恶的存在,只可能是恶鬼了吧!
忽略掉潜意识里的否认,狯岳扭转了眼前温暖的定义,而伴随着他思想的转变,那原本温暖的阳光,就像真的成了虚幻一样。它照射在身上,由外而内,带着寒气侵蚀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噩梦的变种吗?
又是那纠缠了他这些年的噩梦吗?
都说了他已经变强了——都说了,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了啊!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怪物——血鬼术也好,妖怪也罢,可别忘了这是在我的梦里!”狯岳的脸在嘶吼中变得狰狞,“我已经变得足够强大,我才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神原加奈:……?
她似乎并没有说过要杀了他?
就这种程度的被害妄想而言,这个人果然和善逸说的一样难搞。
可惜的是,狯岳并没有给加奈解释的时间,他似乎对于这种程度的噩梦游刃有余,甚至瞬间掌控了梦的所在!
这是由两个人的梦境结合起来的空间,人鱼的鳞片将它们相连在一起。狯岳和加奈,两个人都可以算作是梦的主导者和创造者。
但现在,平衡被打破了。
布满了乌云的阴沉天空迅速侵占了加奈的世界,阳光被遮挡,树叶迅速凋零,天空洒下的水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污浊,打在人的身上,不仅是寒冷,更瞬间稀释了所有的颜色,将纯洁的巫女服染上漆黑的污斑!
“——给我死吧!!”
伴随着他的怒号,从污斑里生出的黑泥化为巨掌,将神原加奈紧紧包裹在了里面!
巨大的压力从四周袭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碎成黑泥一部分般的痛楚,就算是加奈也不免露出了忍耐的表情。
但正因为是梦——正因为是梦啊!
所以,这里是什么都能发生的地方。
充满着希望与可能性的地方。
神原加奈垂下左手,涌动的黑泥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样,在一次剧烈地挣扎后逐渐变得乖顺,在狯岳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黑泥逐渐散开,从边缘处化为尘土,渐渐崩溃,甚至连颜色也一并向纯白演变。
仿佛瞬间切换了主场一样,狯岳感受到自己对于这个空间的掌控力正在迅速削弱!
人鱼的鳞片是结缘的最好道具。
但却并不仅仅只作用于结缘。
这里是一个单独开辟出来的空间——不再只是单纯的任何一人的梦境。
只有真正心灵强大的人,才能夺取所有权的世界。
漆黑的天空崩裂开来,耀眼的日光从云缝中投向地面,绿草尖头的露珠于晨曦中泛着微光,挥洒着清新的芬芳。
整个空间一扫先前的颓废与崩坏,散发着温暖和家的味道。
是狯岳似乎有过,但又似乎从未享受过的景象。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像是一只被嚼碎了咽下去又零零碎碎吐出来把所有内心暴露在阳光下照射的恶鬼般。
糟透了。
坏透了。
恶心的要命!
他已经满身黑泥,他有着早已堕入地狱的自知,他知道在“天才努力高傲的大师兄”面具下自己的真实是那样不堪。
所以对于第一次见面就看透他本质的善逸,狯岳永远都只会摆出恶脸,打断他的每一句话,丝毫不给他披露自己真实面貌的任何可能!
所以对于第一次撕开他的伪装让阳光照射到真实自己的加奈——
日轮刀现。
【雷之呼吸二之型·稻穗】
他不需要这虚伪的怜悯,对他这种烂人伸出双手的回应那便只有一个。
和他一起堕入地狱吧!
这是你们这些伪善者应有的结局!
肆虐的雷电带着爆鸣声直冲加奈的面门,
神原加奈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黑泥在逐渐地演变中已经化为一团粘稠透明的蓝色液体,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神原加奈抬起的手指向上跃起,拉长了身躯,眨眼间化为刀刃被她所持有。
加奈抬起刀,轻轻一挥。
赤色的刀刃格挡在身前,稳稳当当地拦住了狯岳的攻击。
——是日轮刀,她怎么可能会是鬼杀队的人!
而且整个刀身都是赤色——这不可能!炎之呼吸也没能将整把刀染成赤红,这个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狯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红色的纹路自额角蔓延,锐利的气势猛然爆发开来!
一个甩手,神原加奈将狯岳猛地击飞!
剑刃转向,反射寒光。狯岳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呐喊着逃离,因为面对强者而心生恐惧。
——他当然会心生恐惧,因为这是神原加奈所想所见过的人里,于剑道这一门里最为强大的存在。
她永远学不会对方的剑术,呼吸法什么的练到现在也只能做到强身健体。加奈知道,那是个自己永远都赶不上对方脚后跟的老师。
但是,这里是在梦中。
一个完全由想象和记忆构筑的世界。
所以,即便是在剑道上学业不精的加奈,也能够用脑海中的短暂回忆将那份强大完完全全地模拟出来。
不是不想直接像上次那般,用记忆勾画出缘一老师的存在。但不知为何,她不想过多暴露老师的踪影,便只能取了这样的下策。
她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恐惧,他的自弃,他的厌恶,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就好比神明注视着地上的信徒。
神原加奈看出了狯岳的求生欲,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看见任何的东西。
他并没有真心的喜欢自己手中的刀剑,剑术对他来说不过是变强的工具。他也从未于恐惧中逃脱,漆黑的世界是他内心的呐喊。他自傲也自卑,从未真正正视过自己,因为害怕面对真实,所以固执的朝着自以为是的目标前进!
他想要活着。
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维持生命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但这是不对的。
他所追随的,根本不是真的强大。
只有见识过真正的强大,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然后才会觉得,才会发现——在性命之上,有远远比单纯活下去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毕竟活下去是一切的基石,但也只是基石。
人不能永远将用来打地基的石头顶在头顶,那会叫人万分痛苦,直至有一天被其压垮。
狯岳就是这样一个悲哀的存在。
梦境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它映射了人的内心,由人的记忆构建而成,表达的是人对于世界的认知。
虽然在缘一老师的帮助下,神原加奈于武力上将狯岳完全压制个透底,但她并没有进一步对他的心灵直接进攻。在灰黑色组成的黑夜城市里,在加奈的引导下,两人于街头巷尾展开对决。
加奈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刀与刀之间的交锋中,不停有深刻的回忆,从他的内心里泄露出来。
有时是破败的寺庙,有时是人们的追打,有时是同龄人的围殴,有时是跟在别人身后讨好地赔笑。
最多的,是跌倒在地上的幼小孩童的身影,旁边是熙攘的人群,而他只能从路旁的水洼中掬起泥水一饮而尽。
在狯岳的心里,即便已经在桃山生活了多年,他仍旧没能从曾经的悲苦生涯里走出,他还是那个即便嗓子冒烟也只能汲取泥水为生、被人当做垃圾一样看待的流民。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那些日子扭曲了他的内心和价值观,即便有人尝试想要拯救他,也只会引起他更多的警惕。
是想从他身上夺取什么吗?
是想利用他得到什么吗?
但他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
但他怎么可能将最后的这点东西交付给别人!
在不靠抢夺他人就无法活下来,弱肉强食的流浪儿群体里,狯岳最终活了下来,同时舍弃了所有关于分享的念头。他不会对人放开后背,因为没有人能够取得他的信任。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因为曾经的所有亲身经历都在这样告诉他——别人都是不可信的,他只能相信自己。
他既是世界上最狂妄的赌徒,又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债主。
没有改变的勇气,更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最终,只会在自己为自己构造的围墙内,可悲地腐烂成泥。
又一次错身后,加奈看见了这整个黑暗城市唯一的一抹亮色。
在某个街道的拐角处,有一间破破烂烂,甚至倒塌了一半的茅草屋。它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但却格外的吸引人的目光。
刀剑挥舞间带动了狂风,震开落石掀起屋顶,在泥泞的泥土堆里,有一支被死死压住的桃花。
那是他曾经有过的少许希望。
他找到了所有培育师里最好说话的前鸣柱,并且成功地在桃山里留了下来。
别人叫苦连天的训练,他坚持了下来,这没什么,比起死亡什么都不是。别人承受不了的责骂,他担当了下来,这没什么,比起死亡什么都不是。别人因为没有才能而放弃,但他依旧努力了下来。
这没什么,只要学会了,他就能活!
最终,他学会了雷之呼吸的二之型到六之型,虽然一之型一直没有学会,但他已经是桑岛师傅所有弟子里最为出众的存在。
曾经轻慢他的人早已离开,新来的人不知道他的过去,只会用崇拜的眼光看他。
没错的,就是这样,这才是他想要寻求的生活!只要变强,只要继承了鸣柱的称号,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将追不上他前进的脚步,他能够继续好好地活下去!
可或许就是他这样自欺欺人的态度,和不正确的思想,桃花是虚假的丝绸所做,更是被深深埋在污秽之中。
而现实里,他遇见的是突然被桑岛师傅带回来的我妻善逸。
有名有姓,还是贵重的姓氏,这样的人跑来和他这种肮脏的存在抢夺最后生存的地方——他那眼神是在嘲笑自己吗?
后来,得知了善逸的经历,得知他也不过是个孤儿的时候,他又开始嘲讽他的天真——为什么他总能那样好运?为什么被送进福利院,被收养的不是自己!
狯岳憎恶着这个世界,无论什么样的事情,他的眼中只有黑暗的一面。
就像是刚刚破土就遇上巨石压路的嫩芽,他拼命地从石缝里挤压自己生长出来,甚至习惯了这样畸形的环境。就算有一天,好心人帮他搬开了巨石,那些已经磨损扭曲枯萎的枝叶却再也不能重新焕发生机。
他从根子上就长歪了。
——但也并非不能扭转。
“活动身体也该够了吧?”在格挡的空隙里,加奈试图劝说对方,“事到如此,你也该看出我对你并没有恶意,可以放下刀来,和我好好说话了吗?”
“闭嘴,吵死了!我才不会听从你这样恶鬼的劝说!”
——都说了她不是鬼,哪有鬼不怕太阳的,你眼睛瞎了吗?!
神原加奈狠吞一口恶气。
既然尊崇弱肉强食,那便按照弱肉强食的规则来!
倘若他硬是要用实力说话的话,她也就按实力压制的来!
剑刃交错,迸发金鸣,在狯岳的愤怒与恐惧中,神原加奈一个箭步向前突进,在狯岳持刀抵抗之前转刀上挑,旋转的冲力将他整个人挑飞到空中!
糟糕!
狯岳迅速将刀横挡在胸前摆出防御姿势准备硬接下对方的下一击,却在看向加奈时发现自己的这番准备已然成了白费!
神原加奈挽了个剑花,日轮刀在瞬间化为一团液体,眨眼的时间里,再次出现在她手上的武器已然换成长弓。
张弓搭箭——
但却在满弓对准空中狯岳的时候,加奈突然急转方向,对着街道尽头的漆黑树林里射出箭矢!
附有灵力的箭矢在黑暗中爆开,撕碎了暗夜,摧毁了植被,也逼出了原本隐藏在里面的存在。
“桀桀桀——不过是食物,做这些多余的动作也是没用的!”
长着长舌,无比丑陋的恶鬼出现在了加奈的眼前,甚至连天空也已似乎重归黑暗。
不,不是似乎,而是真的重归黑暗!
面前的恶鬼就像是什么契机,让狯岳重新封闭了自己的内心,漆黑的浓烟化为黑雾,笼罩在了小镇的外围,虽然能够隐约看到身后的神社,也可以清晰分辨鸟居的所在,但阳光却无法直射进来。
没有阳光,没有紫藤花,眼前的恶鬼,无疑能够在这片天底下发挥最为强大的实力!
“呵,果然来了吗?”
恶鬼的出现让狯岳迅速放弃对神原加奈的追杀,他冷冷一笑,一个翻身落在某间房间的屋顶,重新摆出了拔刀的架势。
虽然不会一之型,但雷之呼吸的其他形态他早已烂熟于心。即便没有真正地斩杀过鬼怪,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力量。
不,要说没有斩杀过倒也不是。
至少眼前的恶鬼,给他带来了无数噩梦的存在,督促他努力变强的存在——
“每次都是同样的台词,听的人都发厌了啊,垃圾。”
不过是一个,他在无数的噩梦里,用雷之呼吸斩杀了的存在。
狯岳居高临下,不屑地看着眼前的恶鬼。
他曾经做过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事情。
在几年之前,他曾经被人收养过——不,说收养也不是,不过是一个过于好心肠的盲眼僧人,他怜悯着和他一样,在人世间挣扎求生的孩童,把他们捡到自己的寺院里收养起来罢了。
他们所在的区域并不富饶,所以也没有福利院制度的存在,几乎所有活下来的超过七岁的小孩,都有着满口说谎、偷盗、抢劫的能力。狯岳在这里看见过一个为了抢走自己面包,把他打掉了一颗牙的人,也看见了一个被他抢走了身上所有的食物,然后不屑一顾弃在烂泥里的人。
他们都不是好孩子,大家心知肚明,互相牵制,倒也从未在僧人面前暴露过自己的真实目的。
于是善良还看不见这个世界的僧人真的以为自己收养了一群好孩子,虽然经常吵吵嚷嚷、打打闹闹,却还是会听他的话,被他安抚下来,听从他的宣讲,陪他一起修行。
可事实呢?
狯岳就不说了,每次僧人敲起木鱼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入睡,而僧人以为的孩童间的打闹,那个最大的孩子曾经真的差点打瞎了一个人的眼睛。
在那之后,大家到时消停了几天,因为都知道,倘若真的惹恼了僧人,可没有其他的傻大头能够接纳他们的存在。
狯岳从来都不是什么领头的人,他的年纪不是最大,他的力气不是最大,他也更不是所有孩子里最聪明的。
但他是手最快的。
曾经在外面的世界养成的陋习,狯岳是个手欠的人。他看见有一个孩子炫耀着自己又从哪骗来了一个富婆的钱袋,一上一下地抛着那有着精美刺绣的荷包,他没忍住出了手。
然后在第二天出门的时候,被当事人发现了证据。
那个孩子是所有孩子里最会说话,人脉也是最广的,他们联合起来把他驱赶出了寺庙,甚至连晚上也不让他回去。
一开始狯岳不以为然,那个好心的僧人绝对不会认同这样的事情,顶多不过是在外面睡上一晚上嘛,又不是没有睡过,他明天一早回去,谅那些人也不会赶他第二遍。
但偏偏是这个夜晚,噩梦降临了。
他睡在森林的树上,听见了系索的声音,然后他睁开眼向下看去——被路过的恶鬼给抓了个正着。
他听说过恶鬼食人故事,也见识了僧人每晚必须点燃紫藤花香薰的无趣举动,满心以为不过是说出来吓唬小孩子的玩意,却没想到这世界上真的有吃人的恶鬼。
面对它张大的嘴,闻着那明显是腐烂人肉的恶臭。
然后狯岳说出了可能是他人生至今,充斥着最多恶意的话。
“前,前面的寺院里有很多的人,你去吃他们啊!那可是几倍的肉!”
然后他知道了,恶鬼早就盯上了他们这群孩子,却又厌恶紫藤花的香薰,徘徊在寺院外许久,终于在今天捉到了落单的他。
那个瞬间,将他驱赶出寺庙的领头人成了他心目中最为仇恨的存在。
他强行压抑着自己的厌恶之情,他发现恶鬼似乎有着简单的智力,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很好骗。
于是他告诉恶鬼,自己可以帮它,他不怕香炉的味道,于是他可以去熄灭香炉,到时候恶鬼就能吃一顿大餐,而不是用他这个小孩子塞牙。
恶鬼真的信了他的说辞,但同时它也狠狠地咬了狯岳一口。
“你身上留下了我的印记——别骗我,不然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会追上去生生把你活吃!”
怀着恐惧,狯岳回到了寺庙之外。
恶鬼掩着鼻子,把他往寺庙的方向推了一把,然后迅速地躲回森林里。狯岳赶紧跑向了寺庙,停在香炉的前面。他闻着曾经觉得娘炮而无比厌恶的熏香,觉得自己就像是终于活了过来。
愚蠢,身为恶鬼还敢相信人类?它的脑袋是豆腐做的吗?
狯岳起身,就想这样静静坐在台阶上,于紫藤花香薰旁对恶鬼发出嘲讽——
手臂上的伤口灼热起来,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狯岳恐惧地睁大了眼。
他原本只想当自己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却没想到那个鬼说的是真的——这真的是一个印记!
他知道,这是恶鬼在提醒他,赶紧熄灭香薰!
狯岳的内心激烈的斗争起来。
是的,没错,他现在确实可以就这样嘲讽恶鬼,不熄灭香薰,然后看着他咬牙切齿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但是,那之后呢?
他已经和里面的人交恶,不可能永远不离开寺院,他就要这样一直躲藏在寺庙里面吗?在他身上已经有了恶鬼印记的前提下?
怎么可能!
一个念头在狯岳的脑海里闪过,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此起彼伏的鼾声,狯岳颤抖,对着点燃了的紫藤花香薰伸出手去。
他熄灭了它。
然后,转身就跑!
没关系的,没有问题的!里面有很多人,恶鬼吃掉他们也需要花去时间,他可以利用这个时间跑的远远的,然后活下去!
他跑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天光大亮。
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身上,照射在他的伤口里,就像是净化了什么一样,伤口上冒起青黑色的烟雾,在那之后流出来的血液也不再是中毒一样的乌黑,而是鲜红。
就像被拯救了一样,狯岳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但他却也明白,自己这根本不是被拯救了。
他注定会堕入地狱。
刚开始,他只会一味的逃避,在噩梦里挣扎着,重复着自己所做过的错事。
但每一次,在梦里根本没有人让他嫁祸,眼前只有他一个食物,再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作为他的挡箭牌转移恶鬼的注意力。甚至那些曾经被他害死的人,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那些人化为了恶鬼出现在他的梦里,叫嚣着为什么要杀死他们,他们要报复回来!
在那段时间里,狯岳大幅压缩了自己睡眠的时间,努力以最快的速度掌握了雷之呼吸的二之型,稻魂。
然后在当天的夜里,他使出了这一招。
黄色的雷霆划过天际,将梦里的所有存在,无论是让他体会过死亡威胁的恶鬼,还是那些缠着他的可恶亡灵,他统统用利刃切下了他们的头颅,让他们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狯岳咧开了嘴角,他大笑起来,这样一来,他就能够斩断过去,远离噩梦,再也不会被曾经的经历所纠缠!
但笑到一半,他看见了水洼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多么丑陋的脸,宛如恶鬼一般,眼中是慑人的冷漠,嘴里嵌满尖牙,刚刚受到过的伤,斩杀的敌人的鲜血溅在脸上,勾勒出诡异的符文。
比他真正看见过的恶鬼还要更加令人恐惧。
看啊。
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从来都是一个,令人厌恶的恶棍。
于是噩梦再临。
在长达两年的睡梦里,他一次又一次,斩杀那些代表过去的存在,从恐惧到愤怒到无感到麻木。
然后有一天,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做完并没有做梦。
噩梦离开了他。
当初,和狯岳一起生活在寺庙里的人,被他引来恶鬼杀死的人,他们都在狯岳的梦里出现过,指责他,鄙夷他,厌恶他,又在他的刀下不得不改口,又或者是被斩杀。
但只有一个人从未出现过。
那个曾经让他真正笑出来的僧人。
他从未出现在狯岳的梦里。
无论是职责还是原谅,他从来没有露过脸,也再没有对他说过半个字。
什么啊!已经厌恶到无论如何都不想见他的地步了吗?!
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
他恐惧过、懦弱过,但同时又极度厌恶这样的自己,努力想要将过去掩埋,于是他将自己塑造成狂妄自大,无所不能,无所不惧的形象。
可外壳终将破碎。
狯岳熟练地从屋顶一跃而下,闪电于脚底轰鸣,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爆发力,让他在下一秒跨越了空间的束缚,眨眼间穿透了几十米的距离,将有着雷电纹路的日轮刀抵上恶鬼的头颅!
持续了千百次的动作,所以这一次也一定——
恶鬼的脸在一瞬间,变化成了那位僧人的面孔。
“狯岳。”僧人睁开了眼,明明无法看见世界的他,眼中倒映着狯岳的身影,“你太让我失望了。”
狯岳睁大了眼,他下意识收住了架势,像是断了电一样,雷光闪烁了两下,消失了。日轮刀在恶鬼坚硬的脖颈上磕出金鸣声,崩断了口。
然后,他被再次露出鬼脸的恶鬼狠狠攥住了身体!
就像是命运强行要将原本错乱的轨迹拨回正路,而原本就应该在寺庙外被恶鬼吞噬的狯岳,也即将在这里迎来他真正的结局。
被鬼吞噬。
不要。
狯岳拼命摇着头,他挣扎着想要从恶鬼的爪牙中脱身而出。
他不想死。
恶鬼尖长的指甲撕裂了他的衣服,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的身上戳出一道道伤痕。
不——
就在狯岳被绝望所淹没的那一刻。
箭矢携带者白色的亮光击穿了恶鬼的头颅,夺走了它行动的能力。
在它巨大的身躯于反作用力下缓缓倒下之后,早已被两人忘却的神原加奈的身影显现出来,射箭的架势还尚且没有归位。
恶鬼化为粉尘消失,狯岳跌落在地。
他不过是又一次撑过了这次的噩梦,等到下一次,同样的鬼依旧会给他带来一样的恐惧。
这样的梦什么时候才能终结?
狯岳呆愣愣地跪坐在哪里,再也没有了动静。
见狯岳似乎没有了再次战斗的动力,加奈随之放下箭矢,武器化为星光消散在空中。
战斗里总是不好控制力度,所以就算加奈没有主动碰触这边的内心世界,她的世界也依旧向这边蔓延了不少。
不知何时,这边的雨渐渐小了,然后淅淅沥沥地停止。神社那边的阳光照耀了进来,洒在地面上,娇嫩的绿意破土而出,连呼吸间都不在弥漫着灰尘的苦味,而是散发着泥土的清香。
神原加奈重新换上巫女的正装,想了想,她将外面的唐衣脱下,搭在了狯岳的肩上。
说实在的,粉嫩的颜色和眼前的少年确实并不般配,但加奈却觉得很好。
她看着在梦里逐渐沉睡,或许下一秒就要在现实里醒来的少年,叹息道。
“原谅与否,那不是我能做出的决定,也不是你说说就好的事情。”
“你想要谁原谅你,想要对谁道歉。”
“那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有些事情在没有做成之前,还是不要轻易武断结局的为好。”
望着狯岳逐渐变得透明的身体,加奈的心中轻松与凝重并存。
她恍然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什么呢?
……
哦。
她和对方打到现在。
好像一直忘了自我介绍,还有问他的名字。
神原加奈:“……”
管他呢,大不了下次见面就真的叫他善逸的师兄,反正在梦里他又打不过她!
作者有话要说:屑师兄他不听我的笔使唤!
好难ooc哦这个人!!!
童话般圆满结局有什么不好啊这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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