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无惨是真的怕极了缘一,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的恐惧反而随着时间加深。预料之中的是,他听说那名斩鬼人身边带着一只鬼,而那只鬼就是阿雪。
也不过如此吧。
无惨想,既然要斩杀他,那么为什么愿意放过同样身为鬼物的阿雪呢?人类的厚此薄彼,亲疏远近,那就是一切矛盾的源头。
这几十年无惨躲藏得很辛苦——斑纹得诅咒并不能在缘一身上起效,他不仅活过了二十五岁,实力还随着时间越发强劲。
臻至化境。
六十年啊……每时每刻他都被冷汗浸没身躯,脑子里时刻想象着剑士劈开他的壁垒,砍下他的脑袋。这种漫长的恐惧把无惨折磨的有些歇斯底里,他的脾气本身就是暴躁的,现在更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
他是很想寻找青色彼岸花,可是他挖空了心思也没在常子身上找到东西。明明他记得很清楚,在一百多年前他从一个云游的阴阳师那里听到过这种植物,阴阳师说这是从大唐带回来的奇花异草,他偶然在一家名为雪代的贵族家里看到过。
他于是去找,那户贵族却不见了。
现在又是这么好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他觉得阿雪有点忘本。
明明自己创造了她,可现在她对于无惨的回应是阳奉阴违的。二来无惨也被掐住命脉了,这是最后一个可能和青色彼岸花有关的人。
缘一的追杀,使他迫切渴望摆脱掉自己的弱点。如果他能够像正常人一样隐藏在人群当中,那么缘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找不到他。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熬死他了。
凡人的生命总是有限的。
无论他有多强,最终摆脱不了死亡的命运。
无惨熬死过产屋敷的斩鬼人,也熬死了平安京的大阴阳师,还有入道的剑豪们。没有别的优点,他就是特别能活,这些再优秀再厉害的人也活不过他。
*
人群中,有一对奇怪的组合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年轻的少女牵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虽老却并不佝偻,笔直的脊背和腰间的刀鞘仍然具备威慑力。
人们凑近了,才听见两个人说话。
他们猜测这是一对祖孙,可是彼此的称谓就不那么讲究了。
“缘一,面具!”她有点兴奋地盯着面前卖面具的摊子。
这些花花绿绿奇形怪状的面具很快博得了她的喜爱,明明前几天她还很喜欢鲤鱼旗。缘一只好掏包。
她挑好两只面具,一只是红彤彤的恶鬼,另一只是狐狸眼睛的面具。她把恶鬼戴上,狐狸眼给了缘一,贴着他的脸安上去。
正是因为狐狸眼面具更好看,她才决定给缘一的。
因为她觉得缘一就应该得到最好的东西。而她……只能是恶鬼了,她本来就是鬼,倒是无所谓。
“真是太合适了……缘一的眼睛,很温暖。”她发出感叹,在这样灯火阑珊的地方,缘一的眼睛仍然如青涩稚子。
缘一忽然想起他短暂的童年时代,那个时候常子在节日里给他们挑了两只面具,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岩胜多得了一只漂亮的蝴蝶饰物。岩胜为此抱怨很久,觉得太娘娘腔了。
虽然不是嫉妒心作祟,但这件事情缘一记得很清楚。
人老了就会开始遗忘什么,缘一偶尔也会开始忘记什么东西,但关于童年时代的事情是一直耿耿于怀。
到这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总是想起的居然不是鬼杀队斩鬼的岁月,而是柔软的关于童年的记忆。
“非常感谢。”他郑重其事说。
好像这是什么天大的事情,阿雪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他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会用尽全力,专心致志。
他是真心道谢。
她看了一眼缘一,心里想,她也很感谢缘一,让她知道做人是什么滋味。
可是下一秒,某种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缘一啊……已经很老了。老人最终的命运是走到坟墓里,一抔黄土,一把枯骨。她的剑士大人始终只是人类,他会老,当然也会死。
他的强大让阿雪往往不敢联想这种事情。
但事实是,缘一会死。
阿雪不愿意用自己某些阴暗的想法玷污剑士——比如……剑士和她一样。如果他是太阳,那么他将一生如此,太阳是不会因为死亡枯萎的,它只会在最后一刻爆发出全部的热量。
阿雪既难过,又骄傲。
她所喜爱的是这样一个明亮的无暇的人。
等到缘一百年之后,阿雪想把他的尸骨带回继国家,把他和他的母亲葬在一起。好像在他的生命里,善待他的人并不算多,真正无私地爱他的,已经没有了。
她自己不是无私的,她觉得配不上这样高尚的形容。她是因为剑士的温柔才会喜爱他的,而这仅仅只是剑士的一部分,至于另一面——关于血腥的一面,阿雪就不太喜欢了。
她也不喜欢缘一忧伤的模样,她只喜欢他强大且无所畏惧的时刻。
……这样,她是不是太坏了?
……一个人总会有脆弱的时候,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如果缘一不那么强,阿雪还会喜欢他吗?也许不会。
——她真是个自私而肤浅的女人。
这么多年里,缘一对她怎么样,扪心自问,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半点不好的。在山中躲避暴雨,缘一把外套和芭蕉叶盖在她的身上,而自己浑身都被打湿了……明明他知道,鬼是不会生病的,这有什么意义呢?
阿雪的眼圈有点红。
好像他对她越好,就越能显示阿雪对于他的喜爱不值一提。
……
缘一终于还是更衰败了。他曾经坚实柔韧的肌肉萎缩下去,皱巴巴的就像干枯果实的表皮,只是从那张脸上能看出依稀一点年轻时的痕迹。
可不管怎么样,他始终是无敌的缘一。
在最后的时间里,阿雪遇到了黑死牟。黑死牟的气息比之前见到的更内敛了,他挎着刀剑,身着整齐的武士服,抛开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个举止有度教养有佳的剑士。
——可阿雪就是盯着他的六只眼睛。
他们是在缘一的住处外遇到的,阿雪蹲着在拔掉地上的杂草,黑死牟站着低头若有所思。
“你来干什么?”
黑死牟觉得自己没有回答的必要,但还是说:“我来杀人。”
他将自己的月之呼吸更上一层楼,就连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满意。他有无限的精力和时间取得最终的胜利。
阿雪皱眉盯着他一会,转头走了。因为缘一已经出来了,而她并不觉得黑死牟能够战胜缘一。
黑死牟一瞬间有点呼吸不畅。
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都觉得他不如缘一吗?
不,他早已不为外物所动,从决心变成鬼开始,他就做好了接受一切憎恨和诋毁的准备。不止一次有人告诉他,缘一的无敌,但现在他是真的有点不适。
没关系,他可以证明自己!
他不觉得这种奇怪的情绪是因为阿雪产生的,他猜测这可能只是决战时的紧张,不然以他的心境,是不会难受的。
这六十年以来他保持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他不断挑战强者,不断战胜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胜利,让他觉得自己离缘一更近了。
缘一毕竟不是神。
一个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他自信地想。
……
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最后一刻,无敌的缘一自己打破了他的神话,他只是迅速地用剑划破了黑死牟的皮肤——以往的敌人都被他劈成了两半。
然后……他死去了。
面朝日出之处,死而不倒!
一尊雕塑凝固在了天地之间,阿雪看见雕塑眼睛似乎有泪水,她的心脏就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
缘一啊缘一。
她的剑士站在即将日出的地方,结束了他漫长而痛苦的生命。一生每多别离时,缘一无声无息地回到了他的起点。
——太阳要回到太阳该去的地方。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眼泪也是铁锈味的,一如缘一割开的血肉。
黑死牟看去。
少女立在云雾缥缈处,白净的脸上竟流下两行血泪。不知道站了多久,然后血迹也从她脸上干涸了,变成两条深红的,刺眼的伤痕。
哀莫大于心死。
在黑死牟劈开缘一的尸体时,她就像真正的野兽一样扑上来,撕咬他的喉咙,撕开他的心脏。
——黑死牟从未有过这样的平静。
他也站立着,如同不变的石头。缘一死去了,他好像完成了目标,可是失落感仍然填满他的胸膛。
在缘一面前,他真的永远是个失败者吗?
不,不是。
另一个声音说,是,是的。
他回到现实里,看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被阿雪撕的破破烂烂,血流如注。阿雪放开他,蹲在地上,发了疯一般地摸索着缘一不完整的躯体。
她摸到被切开的狐狸眼面具,还有一只缘一时常看着的笛子。现在,它们都被破坏掉了,如同阿雪被切成两半的心。
她的灵魂和身体仿佛分开了。
灵魂默然看着身体的举动,却格外死寂。之后站立的黑死牟忽然动了,某种暴躁笼罩了他,一根弦乍然崩断。
他抓住阿雪的一只手,把她拖在地上,往远处走去。
阿雪的手触摸不到缘一的身体,五指在地上磨得血肉模糊。最后啊……手指变成了骨头,而她始终盯着缘一的方向。
黑死牟忽然想起,阿雪是他的女人。
而阿雪深爱的人却是缘一。
名为理智的弦终于还是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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