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万籁俱寂的黑暗。
童磨从睡梦中醒来,一夜无梦。
他几乎是不做梦的,偶尔会看到一些零零散散的碎片,他觉得这些东西很烦,于是就进入了更深层次的沉睡。凉风打开窗户,吹拂他身上的一层鸡皮疙瘩。
——他觉得自己可能发烧了。
——但是他没有求生的欲望。
他聆听着信徒们絮絮叨叨的抱怨和祈求,睁大双眼,面含微笑。蜡烛点燃的火光散发着独特的烟气,一种寺庙才会有的浓郁且苦涩的气味,而燃烧的火光把他琉璃般的眼睛照的透亮。
“为什么他要离开我呢?明明都是他的错啊……”
【痴男怨女。】
“我的孩子……她还小,怎么就得了病呢?我不想她死去,那么柔软温暖的——”
【这是上天要收回去。】
“明明我才是继承人的,可是父亲凭什么把财产都给了那个私生子呢?”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尽管如此,这个年幼的孩子还是坐在莲花座上,饱满洁白的脸上带着特有的清澈笑容,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没有关系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错的?那一定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不以外物为所动。我没有资格评断每个人的事务,对吧?其实你们心里也有了答案吧。”
他心里很清楚,他无非只是一个放在众人面前的垃圾桶,这些人心里要做什么,接下来的举动,其实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他才会感觉到无聊,因为某些事情是注定的,身为一个聆听者并不一定是要去改变什么,而是顺水推舟。
众生皆苦。
他微笑着,安抚好下一位倾诉者的情绪。
若是苦涩的话,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若是决定活着,那么又为什么把决断权交给他呢?
——所以说,真是很矛盾的生命。
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样的,童磨穿着华丽厚重的衣服,戴着沉重的帽子,瘦小的身体看起来被打扮得很滑稽,甚至父亲还给他的脖子上佩戴了更加金属饰物。
他的食物只能是教徒供奉上来的,因为圣子是不需要接触凡俗之物的,晚餐只有少许的清水和过于清淡的新鲜蔬菜。
沐浴用的熏香是麝香。
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的个头显得要比同龄人矮小一些,只是这样的变化让父母更加高兴了,他们声称这是不会发生变化的神迹——圣子的外貌保持在最纯真的阶段。
在几年的时间内,教徒们注意到童磨的外表的确没有变化,于是他们更加坚信了这个说法。
他们对童磨说,你真是个天才。
是的,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他的悟性放在对于哲学和思考上的速度是很可怕的。极乐教的教义他似乎已经能够摸到核心。
当那双色彩斑斓的眼睛盯住任何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只会惊讶地赞叹神迹,可是童磨知道,这没有什么不同,他的眼睛在黑暗里也是看不清东西的。这并不能让他看穿人心的想法,唯一有用的东西就是他的脑子。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童磨在冷风里醒来了,他有点冷,但可以忍受,他只是不想再继续睡觉了。偶尔也可以让一成不变的时间发生一些变化吧,就像这样他的时间流速就能变慢一样。
现在他可以做两件事情。
醒来和熟睡。
熟睡的时候是什么也不属于他的,而醒来,他至少可以看一看院子里的樱花树。今年的樱花开得很早,那一丛繁茂的,怒放到有些娇艳的颜色坠落在湖心的水面上。
月亮也很明亮。
他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如这株樱花树开得太早也太艳了些。花瓣红的像早春的初桃,远远看去像一团燃烧的红云。
童磨打了个喷嚏。
樱花树下站着一个女人,面白如敷,黑发齐腰,着一身素白的和服立在湖面上。面容过于艳美,以至于朴素的衣服并不能压过她的容貌。最让他注意到的是,女人面容上两道深深的血痕。
——一个幽灵站在樱花树下,张开她洁白的双臂。
童磨想到关于樱花树的传说,樱花开的越娇艳,那么樱花树下也就埋着越多的尸骨,这种娇艳是由死亡构成的。童磨不怕死亡,他脑袋里只有单纯的对于美的欣赏。
如果是亡灵的话,那么也太美了。
故事很好,月光也很好。
他甚至想要冲着女人的身影招招手,但是随着一阵风,更多的樱花簌簌坠落,女人的白影就不见了。
大梦初醒。
一觉到天明,一扫浑身的疲惫和疑惑。
童磨又继续这种枯燥而虚伪的事业,孩童独有的圣洁笑容让很多人打开心扉,只是面对那些过于黑暗的想法,他依然得保持这种笑容。
如果可以不这么无聊就很好了……
他在夏天抓到一只小鸟,为了不让父亲和母亲察觉到,他把小鸟揣进他的衣服夹层当中。还没有等到他回到房间,那只鸟就死去了。
不是闷死的。
只是在听着教徒说话的时候,那只鸟在他的胸口挣扎着,为了防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童磨倾身往前,假意抚摸信徒的头顶,另一手掐死了鸟。
如果他能早些把鸟放了,那么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或者他想个更好一些的办法,把鸟藏在什么地方或者花费心思遮掩,但他一点都不后悔。
他一边哭着,一边把鸟埋葬了。
但是他难过的不是鸟的死亡,而是他失去了一只鸟。那是他亲手抓住的东西,自然下场也该由他决定,可这种因为特殊原因导致的决定,又让他觉得罪过都在别人身上。
如果……如果那些人的眼睛不是总是看着他,他怎么会把鸟杀死呢?
是的,都是因为他们。
在童磨心中,别人都是杀死鸟的真凶,而他自己是一个失去了小鸟的可怜孩子。
真是罪过,真是可恨。
他哀叹着,跑到女鬼出现过的樱花树下,想起那个传说。他顾不得泥巴,用双手拨开土层,只是没有找到白骨——土层里露出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那和女人身上的和服很像,素白如雪,纤细修长。
……果然是死人吗?
……死去的女人骨血被樱花树吸收了吗?
童磨忽然觉得很有意思。
在他往前的人生里,吃饭喝水,这都是没有区别的轨迹,他有时候想这就是人吧。可现在,某种东西开始打破既定的轨迹。
这是不符合认知的东西。
童磨却接受的很快。
这可真是,很少见啊。
他甚至没有去思考樱花树下的幽灵为什么来找他,也没有关心到底会不会有危险。他雀跃着,连喝着最寡淡的汤水也决定稍微有点滋味。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的。
比起当初那种一掐就要死去的模样,现在的阿雪从筋骨到血肉都发生了某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发现自己不仅不再产生食欲,也不会因为因为不进食而感到衰弱。
也许因为是缘一的血。
但她是唯一碰到过缘一血液的鬼,那么这个观点也无从论证。
往前数几百年的贵族,许多都消失在历史的洪流里了。当然,也很少有人能够记得住缘一的名字和模样了,他并不是什么改天换地的伟人,只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在这段漫长的近乎枯燥的岁月,阿雪几乎是不和黑死牟碰头的。她觉得自己可能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事情,当然,她也是善于隐忍的——她在无惨面前表现得很恭顺。
无惨只喜欢听话的人。
她只需要表现得十分忠诚和安静就好了,只要她是有用的,那么无惨也没有必要惩罚他。她摸清一些无惨的性格,这个图有外表的男人自大且自卑,往往越是锋芒毕露的人,在他手中越是讨不到好处。
逐渐的,阿雪的一些特质也展露出来。
她发现自己的长处是很好用的,她身上总有一种无形的魅力,何况过于招眼的容貌也能够带来很多任务上的便利。最重要的一点是——每每她利用这种特质完成什么事情的时候,黑死牟就会露出一种沉默而痛苦的态度。
似乎这是她的一把利器。
她并不想知道黑死牟为什么会这样,她只知道这个男人毁掉了缘一的尸体,甚至总是在怀念什么东西。阿雪觉得有点恶心,她知道男人可能在透过她看谁,可那又怎样呢?
她就是在施展她的报复。
不过阿雪也并不愿意脏了自己的身体,她的血鬼术和□□有关,她能够短暂操纵一些死去的女人,也能够随时退出她们的身体。这些女人生前满含怨恨地向她献上自己的肉身,她们当中有的是被锁在笼子里的游女,有的是被丈夫折辱的可怜女人。
这一次阿雪在代替死去的病弱小姐杀死她的情郎。
小姐很可怜,在私奔的途中被情郎欺骗着卖到了花街,她试图逃跑,被敲碎了指甲打得皮开肉绽。于是她想起一个关于女鬼阿雪的传说——
【那是一个幽灵,以吸食女人们的怨恨为力量。仇恨的女人们拔掉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骨血放在一起,在心中呼唤着阿雪的名字,那么她就会降临,实现任何复仇,但是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她拔掉头发,和着被打掉的带血的牙齿放在一起,心中念念有词。
于是,那个辉夜姬一样的女人无声无息地出现。
脸上的血迹就像用最艳丽的胭脂刻画的。
她微笑着,那是能够让女人也感到心动的笑容。
然后她捧着小姐的脸,声音缥缈。
“可怜的女人,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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