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龙眼树

    幽冷的下弦月高悬天际, 一棵干枯的龙眼树伫立村头。

    那龙眼树已经死了,干枯的枝桠纵横交错,腐烂发黑, 枝桠之间有两只瘦小的乌鸦驻足栖息, 不时发出苍凉暗哑的叫声。

    忽地, 乌鸦的嘶鸣戛然而止,“扑扑”的拍翅声疾响,两只乌鸦惊掠而起。

    迷雾茫茫的荒村入口渐渐显露出两道远道而来的身影,少年少女并肩而行,少女眼波灵动,明媚娇俏;少年乌发垂肩, 发顶戴一顶子午莲花镶玉金冠, 衣冠风流,眉眼间却有几分狂妄恣意。

    这二人宛如误入了一副格格不入的荒村画景,不仅没有为这座死寂的山村增添一点颜色,甚至越发衬托得此地荒寂瘆人。

    刚走过村外的界碑, 姜虞顿觉温度直降, 两臂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抬手拢住身上披风, 不敢托大,小心翼翼地跟在江玄身侧。

    而江玄一进入此地,就像换了一个人般,脸上再无半点笑意。

    姜虞虽不知此地究竟与他有何联系,但看他与眉山夫人争执时的模样,看他宁愿违逆母亲也要守护此地的样子, 多少也能猜到这个地方对他很重要。

    二人经过村头的龙眼树,江玄忽然停下脚步,掀起眼皮,微微仰头,静静地凝望了满树枝桠许久。

    一些久远的记忆渐次浮上心头。

    午后阳光明媚,洒落在山谷间,整个村庄被暖黄色的夕阳余晖映照着,洋溢着一种懒洋洋的悠闲氛围。

    田中老牛慢吞吞地犁地,田埂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不少村人,正自言谈欢笑。村中总角孩童聚集在龙眼树下,嬉戏玩闹。

    其中年纪最小的男孩俨然是一群孩童中的孩子王,小小年纪,却天生颇懂得驾驭人心。

    “你们若奉我为老大,我就把树上最大的龙眼摘下来分你们!”

    男孩身形尚小,跟只毛发未长全的小鸡仔似的,口气却不小,这龙眼树这样高,连大孩子也不敢保证能够爬到树顶,他却信誓旦旦,扬言要摘下树顶最丰硕的那串果子。

    几个稍大些的孩子嘲笑道:“小奉哥儿,小豆芽菜儿,就凭你也能爬得上去,哈哈哈,别吹牛皮啦,我都爬不上去呢。”

    男孩一刮鼻子,叉腰大笑:“那是你们胆小,且瞧我的!”

    男孩说完,走到龙眼树下,小心地叠起衣袖。

    这是阿娘给他新做的衣裳,今天才换上,可不能刮坏了,男孩心中暗自想道。

    接着,他双手抱住树干,刷刷几下,动作轻灵又迅捷,众人还未看清楚,他就跟只窜天猴儿似的,一下蹿到树冠最高处,一手攀住树枝,一手伸出摘了串果子丢下去。

    树下围站的众孩童纷纷叫好。

    “奉哥儿好厉害,快多多摘一些丢下来!”

    男孩得意地大笑:“听不到——你们该叫我什么?”

    众孩童抬起双手围在嘴巴,高声呼喊:“奉老大——快多摘一些龙眼丢下来!”

    男孩擦了把额上的汗,缘着树干分枝朝外爬出一点,不断地折断果子丢下去与众孩童分享。他忙得专注,完全都没有发现脆弱的枝干正一点一点向下倾折。

    直到一声“嚓”的断响传来,男孩骤觉身下一空,整个人毫无防备地从树冠顶部掉了下去。

    眼见着就要摔落于地,地坪上忽有一道身影飞奔而来,在男孩堪堪坠地的时候接住了他。

    男孩惊魂未定,被妇人抱在怀里,吓得两眼无神,好一会才缓过神来,揪着妇人的衣襟放声大哭。

    “阿娘——呜呜,阿娘,我好怕,呜呜呜……”

    其他孩童纷纷围过来,递出手里的龙眼,帮着妇人哄他。

    “奉哥儿,你别哭了,都是我们不好,不该哄你去爬这树……”

    “喏,奉哥儿,这些龙眼我们都不要了,都给你了,你快不要哭了。”

    “奉哥儿,你哭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再哭下去就成花脸猫了。男孩子哭成这样羞羞脸的。”

    妇人轻拍男孩背心,苦笑了一下,对众孩童道:“没关系,你们把龙眼拿去,都回家吃饭去吧。奉儿他就是爱哭,我哄哄他就好了。”

    众孩童喏喏地应了声好,都散了。

    妇人抱着男孩走到井边,打上一桶水来,为男孩洗手洗脸。

    男孩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虽然已经不哭了,却还抽抽噎噎个不停。

    妇人温柔地说道:“奉儿,还记得阿娘一直教你什么吗?”

    男孩打了个嗝,语带哭音:“阿娘说,说奉哥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汉。”

    妇人轻轻刮了下男孩的鼻头,笑道:“可世上哪里有像奉儿这么爱哭的男子汉啊?奉儿眼睛里是把龙王龙宫里的水都装上了吗?”

    男孩被妇人这么一揶揄,有些不好意思地撇过头去,嘟起小嘴,抽噎道:“才、才没有呢。奉哥儿才不爱哭呢。”

    男孩说完,立刻举起衣袖擦干脸上残余的眼泪,以证清白。

    等他情绪稳定了,这才发现妇人一直都是用左手抱他,用左手给他洗脸。

    男孩这才想起妇人方才是右手先伸出来接住自己的。他不禁有些惊慌地看着妇人垂落于身侧的右手,道:“阿娘,你的右手怎么了?”

    妇人摸了摸男孩的头,依然是一副慈爱的笑容,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你这小豆芽菜儿,怪重的,把阿娘的手都扭到了。接下来几天阿娘可都干不了活,也吃不了饭了,你说怎么办?”

    男孩听了呜咽一声,一双明亮乌黑的眸子里重新聚起泪花,瞧着又要哭。

    妇人赶紧道:“欸?方才才说过什么来着?”

    男孩小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憋住眼泪道:“奉哥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哭。我可以帮阿娘干活,喂阿娘吃饭。我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妇人牵起男孩的手,迎着夕阳往家里走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你这小哭包,每次都说不哭,可每次哭得最响亮的就是你。”

    男孩别扭地狡辩道:“我才没有呢。”

    那个爱哭的小男孩终究是随着岁月流逝,一去不复返了。

    那个冷月如霜的夜晚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从那夜之后,爱哭的小男孩再也没有哭过,也再没有人可以在他孤单彷徨,暗自垂泪的时候给予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姜虞陪着江玄站在龙眼树下,偷眼去瞧江玄面上神情,令她诧异的是,有某个瞬间她似乎在少年那双漂亮的乌眸中瞥见一层明亮的水光。

    她眨了眨眼,再去看时,那层水光已经不见了。

    风声萧索,吹得水井上方吊水的轱辘“吱吱”作响。

    江玄抬步走到井边,从袖子里取出绿毛龟丢入井中,下令道:“吸点水上来。”

    绿毛龟这几天被少年作践了许多回,这回终于受不了爆发了,在水井里一边扑腾,一边破口大骂:“娘的!你家小爷我是北冥玄武!是神兽!我又不是水桶,你把我丢到水井里吸水是几个意思?啊!几个意思啊!!!”

    江玄冷冷道:“神兽啊,那必是大补之物,不如今晚就炖汤喝了吧。”

    绿毛龟听闻此言,一下变成哑炮,嘴里絮絮叨叨,用龟言龟语将少年翻来覆去咒骂了千百遍,到底还是低头吸了一肚子水爬出来。

    江玄把它捉到肩上放着,提步朝村中走去。

    姜虞紧跟其后。

    “你这灵宠居然会说话?”

    除了像鹦鹉这样天生擅于模仿人类语言的灵宠,原著里还从未出现过会说人话的灵宠。

    江玄道:“没听说过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吗?物久成精,习得几句人言人语,没什么值得稀奇的。”

    绿毛龟在井底喝了一肚子水,此刻正满肚子井水哐当响,但凡开口,那水准得喷出去,它保准又要挨收拾。

    因此它不敢开口反驳,只能在心里默默反驳:什么不值得稀奇?会说话的灵宠,普天下独它一份好不好?!

    要不是它的前任主人把自己过继给了这个小魔头,它才不跟着这种个性恶劣的主子受罪呢!

    二人说话间,已穿过村前晾晒稻谷,充当打谷场的地坪,再往前,便是田地。

    可现在那田地中已没有往日里金色的稻浪翻涌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无碑孤坟。用最简单的黄土垒出一座半人高的黄土包,便是一座坟茔。

    放眼望去,野草漫野,一座座坟茔伫立其间,走近了看,便能看到每座坟茔上头都叠放着三枚镇邪铜钱,铜钱下压着一张朱砂写就的镇魂黄符。

    经过那么多年的风吹雨打,镇魂黄符上的笔迹依然鲜亮如初,苍虬有力,可见当初来此除秽之人术法高明,修为高超。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不能完全渡化此地的怨魂。

    从田地中间那条杂草丛生的小道走过时,姜虞便深深感受到了那些怨魂的怨念。

    她仿佛看见了剑影萧萧,火光恍恍,鲜血浸染大地,妇孺哭嚎,青壮男子手持菜刀、铁锹想要守卫家人,在绝对的武力压制前却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姜虞整副心神几乎要被这深重的怨念慑了去。

    她知道自己应该抱元守一,谨守心门大关,不该耽溺于怨念的影响中,可那些凄惨的虚幻影像又实在叫她心生怜悯,忍不住想要再多窥探一些,想要看看有没有自己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忽地,姜虞突觉眉心灵台间一痛,像有一根冰针狠狠地扎了进来,叫她神智顿然一清。

    江玄收回手,冷淡地说道:“连元神都守不住,还敢放言要救我狗命。”

    “我看你就是跟你那只胖猫一样有九条命,也不够我救的。”

    姜虞:……

    姜虞捂着眉心,抬起眼眸,发现不知何时,二人早已走过那片凄凉的坟地,来到一处篱墙小院前。

    江玄熟门熟路地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姜虞回首望了望,发现来时路上所见到的房屋皆已破败不堪,唯有这处小院竟还屹立不倒,就连这篱笆门看着都像是近一两年的手笔。

    姜虞怀着疑惑走入院中,左右四顾,发现这小院门窗具全,门上甚至还贴着桃符。

    等她步入正屋,便见绿毛龟蹲在正对门口的八仙桌上,正对着一个铜盆吐水,而江玄挽起衣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块抹布打湿了,就开始仔细地擦起八仙桌后的供台来。

    那供台上并未树立牌位,只供了一只泥金香炉,香炉前还有一碗龙眼,果肉干缩发黑,看起来已经是很久之前供奉的了。

    姜虞走到八仙桌旁坐下,默默看着江玄擦完了供台,也坐下来,解下背上的天机匮,从匮中取出一包新鲜的龙眼,从供桌旁的橱柜里取了一只瓷碗清洗干净,就坐在桌边剥起龙眼。

    他剥得小小心翼翼,果肉一丝儿都没被破坏。

    姜虞看了一会,伸手摘下一只龙眼,小心地剥掉外壳,用手指轻轻拈着往碗里放。

    偏就那么巧,少年的手正好也往这边凑来,二人指尖相碰,姜虞手臂微抖,圆滚滚的龙眼一下跌入碗中。

    少年的指尖似乎也抖了一下,手臂悬于瓷碗上空,僵滞了一会,才慢慢把晶莹的龙眼果放入碗中。

    他面上平静,指尖却宛如被温度极高的焰火灼了一下,那种温暖既令他渴望靠近,又叫他心怀恐惧,厌憎不屑。

    他垂下眼睛,继续沉默地剥龙眼,才剥开一半果壳,忽然听到少女开口,嗫嚅地说道:“虽然你不是个好东西,但我还是想告诉你……”

    “其实那日你和湄婶婶在四方楼中的争吵,我全都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姜虞:虽然你不是个好东西,但我是个好人。

    江少主:巧了,我这辈子最爱祸害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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