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家主死后第六日, 他的关门弟子西门独秀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中洋洋洒洒地剖析了西门家主之死的奇怪之处, 最后直指其幼弟被掳一事有异, 让西门独秀在头七夜潜入灵堂, 定有意外之收获。
西门独秀看完就愤怒地将那封信撕碎了。
多日未睡得一个整觉, 少年的眸子里布满红色的血丝, 他盯着雪花一样纷纷坠地的纸片,眸色渐深。
转日便到了西门家主的头七夜。
白日里赶来祭拜的宾客离开后,灵堂上下突然变得空旷幽寂起来。
迎灵道两侧的白色灵幡随风飘舞,灵堂中长命灯的烛光微微摇动, 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阵纸钱, 如白蝶般上下翻飞,从迎灵道上掠过。
守夜的弟子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软软地倒向地面。
纸钱飞涌到灵堂的丹墀下,慢慢凝出一个人形模样,忽地从中冒起一蓬幽红的火焰, 那火焰蔓延得极快, 眨眼便吞噬了所有纸钱。
灰烬扬扬落下, 露出一道一身缟素的人影。
那人影穿了一件素白的兜帽披风,徐步走入灵堂, 跪倒在灵枢前,缓缓摘下遮住容颜的兜帽。
昏暗的烛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来人的面目,赫然便是游仙村一役中失踪的西门闻雪。
西门闻香从袖间取出三根线香, 从地上的长命灯上头一晃而过,将香点着了,插入灵枢前的香炉中。
袅袅烟气升起,透过这烟,西门闻雪仿佛看到了幼时兄长教他读书练剑的场景。
他生来体弱,于剑道一途上更没有多少天赋,很多时候在父亲眼中,他便似完全不存在一般。
他的母亲是小妾出身,家族势微,根本无法与出身夏鸣仙府的主母相比,而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似兄长那般夺目耀眼,如此一来,就更加无法得到父亲宠爱。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后来父亲也因渡劫失败而遽然离世,便只剩下他与兄长相依为命。
在年少的西门闻雪心中,长兄一度是他的天。
他崇拜兄长,追随兄长,他觉得兄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直到和春风剑那一战,将兄长的骄傲彻底碾了个粉碎。
再后来,嫂嫂离世,为了替嫂嫂报仇,他乔装改扮,潜入太阴宫中。
他原是为了报仇而去的,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上龙女相思,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
他一面自我唾弃,深恨自己为何会爱上一个魔道妖女,一面却又无法自拔。
被这样极度分裂的情绪折磨了半年之后,他与正道联手,成功攻破了了当年掳走嫂嫂的那座分坛,即将功成身退之际,却被人发现了身份,不得已,他只能假死出逃。
他不知道那时相思已经怀有身孕,也刻意不去打听相思的消息。
他恨相思不顾二人情分,真地动手杀他,也怕自己再见到相思那张脸,就会再度沉沦,无法自救。
后来,他娶了妻子,玉凝虽不是他心中所爱,但她秉性温婉,与嫂嫂十分相似,西门闻雪觉得,自己还是能举案齐眉地和她度过一生的,前提是——他没有意外撞见玉凝和兄长的丑事。
西门闻雪永远也忘不了他从梵天净土归来的那一夜。
他从不归寺的僧人口中得知了相思曾产下一子的消息,自此便失魂落魄,沿途回家的路上,他多方打听相思下落,可这个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无从寻起。
西门闻雪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他归家的那一夜,正是风雨交加,他拨开婚房的纱帐,看见他的妻子醉倒在凉榻上,玉/体/横陈,柔美的身段如白羊羔一般莹润诱人。
而他一向敬爱的兄长正伏在他的妻子身上施逞兽/欲。
那一刻,西门闻雪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天雷击中神魄,悲愤、痛苦、羞耻、失望……种种情绪一齐从胸腔里冒出来,撑得他的胸膛几欲爆裂。
然而西门闻雪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质问兄长,反而木然地从屋中退出去。
少年瘦削的身子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无知无觉地接受着暴雨的冲刷。
他敬爱自己的兄长,在他眼中,兄长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而他敬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这般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他的兄长,分明只爱嫂嫂一人啊,嫂嫂死后,他心痛不已,至今仍未再娶,他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对自己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西门闻雪说不清兄弟二人之间的情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质。
或许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早在兄长将如慈母一般对待他的嫂嫂逼死时,他便对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开始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西门闻雪摸着灵枢上的“奠”字,淡淡道:“也许我早就开始恨你了。”
“幼年时,我痛恨你的天赋,你那么耀眼夺目,衬托得我如此平庸,父亲看我,就如同看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少年时,我痛恨你自大自负,软弱多疑,不过是败了一剑,就终日郁郁寡欢,甚至逼死了最爱你的嫂嫂。”
“我恨你事事都要做主,我恨你始终将我当成那个跟在你屁股后头喊‘哥哥’,只为奢求你一句嘉奖的小可怜虫!”
“就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所以你几次三番借酒行事,玷污阿秀的身子,我都不敢揭破。你当年渡劫失败,重伤垂危,是我去拿了相思的内丹回来救你。”
“可你清醒之后,你对我做了什么?!”
西门闻雪说到这里,猛地站在起来,眸中浮起血丝,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你杀了我的‘孩子’!”
“哈哈哈……”
“我为你报妻仇,我为你打理西门家上上下下无数内务,我为你忍下男人最不能忍的耻辱,我为了你剖了心爱之人的内丹……可大哥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西门闻雪泪水长流,伏在灵枢上嘶声痛哭,过了会,忽然又抬起头,阴阴发笑,哭笑着说道:“大哥,你可知阿秀肚子里那个孩子为何会流产吗?”
“没错,是我下的药。”
“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与阿秀的孩子……”西门闻雪说到这里,额上青筋条条鼓起,狞笑着道,“你一定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吧?哈哈哈……”
西门闻雪抹掉脸上的泪水,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棺材,忽而压低了声音,柔声道:“人生无法从头再来,人命却可以。大哥、相思,你们先安心地睡着,我很快就会让你们活过来,很快……”
说完,男子倏然转身,大步走出了灵堂。
白蝶般翻飞的纸钱瞬间便将他吞没了。
很久,很久以后。
灵堂中的棺材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棺材的盖子微微后移,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棺材里头跳了出来。
西门独秀半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身子一阵一阵发冷。
收到那封诡异的匿名信之后,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在头七夜移走师父的灵枢,自己躲入棺材,等候信上所提的来客。
他此举,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担心魔道的人会趁着头七众人防守松懈,潜入损毁师父的遗体,故而才出此下策。不曾想,他躺到半夜,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入灵堂,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惊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西门独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颠覆三观的自白。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是假的?
西门独秀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痉挛般的恶心,他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冲出灵堂,冲出淮阳西门氏的府邸,在一片竹林中停下,扶着一棵竹子吐了半天。
“呕——”
身后忽然递过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有人温声唤他:“风雅。”
西门独秀霍然转身,盯着来人看了许久,呆呆地唤了一声“小叔。”
西门闻香举着手帕为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擦了擦嘴角,苦笑道:“风雅,你该长大了。麟趾洲西门氏的名声,不能败在淮阳一脉手里。你是淮阴嫡脉,你要重新把西门氏撑起来。”
西门独秀泪眼模糊,哽咽道:“小叔,我是在做梦吗?你不是早就丧生于嘲风谷的大战中,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西门闻香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叹气道:“我原本想做个死人的,但是我放不下淮阴一脉,也放不下你。”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跟灵州江氏的少主达成协议——江玄帮他从方如是那里骗来解除家族血咒的方法,帮他重振淮阴一脉的威望;而作为交换,他必须在这位江少主需要之时,无条件成为他的后盾。
西门闻香与江玄商议之时,姜虞就在附近,只是因为相距较远,并未听清二人间的谈话。
当时西门闻香看了这个义女一眼,心中忍不住为这个天真的少女忧虑起来。
这位江少主智计无双,心性过人,怎么可能是她这样的姑娘驾驭得住的?
少年恩爱,老来成仇的故事,西门闻香见识过很多了。
江玄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只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会把本元命灯给她,若我负她,她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
……
方如是掳走灵州江氏少主、冬藏仙府姜二小姐,布局揭露十多年前的游仙村惨案,诛杀西门家主,提着西门家主的首级登堂入室,一跃成为太阴宫护法,自此,正魔两道的格局再生异变。
半年之后,江氏少主施计捣毁当年参与游仙村大战的西南水府,带着未婚妻一起逃回灵州,与他一同回归的,还有失落已久的家主铁环。
家主铁环归位,江氏少主又为打击魔道气焰立下如此大功,声望一度达到顶峰,江玄趁势推动继任大典,宴请的帖子像雪花一般飞向各大家族、门派,举办典仪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三。
姜虞知道三月初三是江玄的生日,所以这继任大典,既是交接家主铁环的日子,也将江玄的及冠礼一并操办了。
早几日江玄便对她说,典仪那日,要她亲手为他梳冠。
姜虞哪干过这种活儿?
为了不耽误事儿,狠狠苦练了几日,可是临到三月初三,效果依然入不得眼。
少年的头发又长又多,一梳子梳下去,要滑好久才能滑到末端。姜虞折腾了半天,也才堪堪把头发梳齐整了,替少年绑好了马尾。
司掌礼仪的长老捧着礼服在屋外催促道:“少主,要更换礼服了,不然只怕误了良时啊。”
外头的人越催,姜虞手上越慌,越慌便越慢,帮江玄戴金冠的时候还不小心扯到他的头皮。
“嘶——”
少年捂着头皮,疼得眉头紧皱。
姜虞赶紧弯腰替他揉了揉脑袋,有些放弃治疗地说道:“我不行的,我梳不好你这头,要不还是让外头的梳头娘子进来吧。”
少年握了握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不要。”
“今天一定要你来。”
“以后的每一天,也要你帮我束发。”
姜虞一听这麻烦活儿以后还得每天都干,不由双眼一黑,忍不住用梳子敲了敲少年的头,凶巴巴地说道:“才不呢。”
话说完,抬眸看到镜子里面少年被她折腾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不会虐的,放心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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