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回归灵州

    西门家主死后第六日, 他的关门弟子西门独秀收到一封匿名信。

    信中洋洋洒洒地剖析了西门家主之死的奇怪之处, 最后直指其幼弟被掳一事有异, 让西门独秀在头七夜潜入灵堂, 定有意外之收获。

    西门独秀看完就愤怒地将那封信撕碎了。

    多日未睡得一个整觉, 少年的眸子里布满红色的血丝, 他盯着雪花一样纷纷坠地的纸片,眸色渐深。

    转日便到了西门家主的头七夜。

    白日里赶来祭拜的宾客离开后,灵堂上下突然变得空旷幽寂起来。

    迎灵道两侧的白色灵幡随风飘舞,灵堂中长命灯的烛光微微摇动, 忽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阵纸钱, 如白蝶般上下翻飞,从迎灵道上掠过。

    守夜的弟子还来不及发出声音,就软软地倒向地面。

    纸钱飞涌到灵堂的丹墀下,慢慢凝出一个人形模样,忽地从中冒起一蓬幽红的火焰, 那火焰蔓延得极快, 眨眼便吞噬了所有纸钱。

    灰烬扬扬落下, 露出一道一身缟素的人影。

    那人影穿了一件素白的兜帽披风,徐步走入灵堂, 跪倒在灵枢前,缓缓摘下遮住容颜的兜帽。

    昏暗的烛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来人的面目,赫然便是游仙村一役中失踪的西门闻雪。

    西门闻香从袖间取出三根线香, 从地上的长命灯上头一晃而过,将香点着了,插入灵枢前的香炉中。

    袅袅烟气升起,透过这烟,西门闻雪仿佛看到了幼时兄长教他读书练剑的场景。

    他生来体弱,于剑道一途上更没有多少天赋,很多时候在父亲眼中,他便似完全不存在一般。

    他的母亲是小妾出身,家族势微,根本无法与出身夏鸣仙府的主母相比,而他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不似兄长那般夺目耀眼,如此一来,就更加无法得到父亲宠爱。

    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过世了,后来父亲也因渡劫失败而遽然离世,便只剩下他与兄长相依为命。

    在年少的西门闻雪心中,长兄一度是他的天。

    他崇拜兄长,追随兄长,他觉得兄长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他战无不胜,无往不利。

    直到和春风剑那一战,将兄长的骄傲彻底碾了个粉碎。

    再后来,嫂嫂离世,为了替嫂嫂报仇,他乔装改扮,潜入太阴宫中。

    他原是为了报仇而去的,可他没想到自己会遇上龙女相思,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她。

    他一面自我唾弃,深恨自己为何会爱上一个魔道妖女,一面却又无法自拔。

    被这样极度分裂的情绪折磨了半年之后,他与正道联手,成功攻破了了当年掳走嫂嫂的那座分坛,即将功成身退之际,却被人发现了身份,不得已,他只能假死出逃。

    他不知道那时相思已经怀有身孕,也刻意不去打听相思的消息。

    他恨相思不顾二人情分,真地动手杀他,也怕自己再见到相思那张脸,就会再度沉沦,无法自救。

    后来,他娶了妻子,玉凝虽不是他心中所爱,但她秉性温婉,与嫂嫂十分相似,西门闻雪觉得,自己还是能举案齐眉地和她度过一生的,前提是——他没有意外撞见玉凝和兄长的丑事。

    西门闻雪永远也忘不了他从梵天净土归来的那一夜。

    他从不归寺的僧人口中得知了相思曾产下一子的消息,自此便失魂落魄,沿途回家的路上,他多方打听相思下落,可这个曾经令他魂牵梦萦的女人却似人间蒸发一般,再也无从寻起。

    西门闻雪魂不守舍地回到家中,他归家的那一夜,正是风雨交加,他拨开婚房的纱帐,看见他的妻子醉倒在凉榻上,玉/体/横陈,柔美的身段如白羊羔一般莹润诱人。

    而他一向敬爱的兄长正伏在他的妻子身上施逞兽/欲。

    那一刻,西门闻雪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被天雷击中神魄,悲愤、痛苦、羞耻、失望……种种情绪一齐从胸腔里冒出来,撑得他的胸膛几欲爆裂。

    然而西门闻雪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质问兄长,反而木然地从屋中退出去。

    少年瘦削的身子仿佛行尸走肉一般,无知无觉地接受着暴雨的冲刷。

    他敬爱自己的兄长,在他眼中,兄长就是父亲一般的存在。

    而他敬爱的人,又怎么可能做出这般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他的兄长,分明只爱嫂嫂一人啊,嫂嫂死后,他心痛不已,至今仍未再娶,他怎么可能,又怎么会对自己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呢?

    西门闻雪说不清兄弟二人之间的情分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变质。

    或许就是从那一夜开始,又或许是更早的时候,早在兄长将如慈母一般对待他的嫂嫂逼死时,他便对这个刚愎自用的男人开始产生了失望的情绪。

    西门闻雪摸着灵枢上的“奠”字,淡淡道:“也许我早就开始恨你了。”

    “幼年时,我痛恨你的天赋,你那么耀眼夺目,衬托得我如此平庸,父亲看我,就如同看一块点不化的顽石。”

    “少年时,我痛恨你自大自负,软弱多疑,不过是败了一剑,就终日郁郁寡欢,甚至逼死了最爱你的嫂嫂。”

    “我恨你事事都要做主,我恨你始终将我当成那个跟在你屁股后头喊‘哥哥’,只为奢求你一句嘉奖的小可怜虫!”

    “就因为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所以你几次三番借酒行事,玷污阿秀的身子,我都不敢揭破。你当年渡劫失败,重伤垂危,是我去拿了相思的内丹回来救你。”

    “可你清醒之后,你对我做了什么?!”

    西门闻雪说到这里,猛地站在起来,眸中浮起血丝,神情狰狞,咬牙切齿地吼道:“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你杀了我的‘孩子’!”

    “哈哈哈……”

    “我为你报妻仇,我为你打理西门家上上下下无数内务,我为你忍下男人最不能忍的耻辱,我为了你剖了心爱之人的内丹……可大哥你,就是这般待我的!”

    西门闻雪泪水长流,伏在灵枢上嘶声痛哭,过了会,忽然又抬起头,阴阴发笑,哭笑着说道:“大哥,你可知阿秀肚子里那个孩子为何会流产吗?”

    “没错,是我下的药。”

    “你杀了我最爱的女人,我便杀了你与阿秀的孩子……”西门闻雪说到这里,额上青筋条条鼓起,狞笑着道,“你一定不知道那孩子是你的吧?哈哈哈……”

    西门闻雪抹掉脸上的泪水,右手轻轻地抚摩着棺材,忽而压低了声音,柔声道:“人生无法从头再来,人命却可以。大哥、相思,你们先安心地睡着,我很快就会让你们活过来,很快……”

    说完,男子倏然转身,大步走出了灵堂。

    白蝶般翻飞的纸钱瞬间便将他吞没了。

    很久,很久以后。

    灵堂中的棺材忽然轻轻动了一动,棺材的盖子微微后移,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棺材里头跳了出来。

    西门独秀半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身子一阵一阵发冷。

    收到那封诡异的匿名信之后,他思虑再三,最终决定在头七夜移走师父的灵枢,自己躲入棺材,等候信上所提的来客。

    他此举,原是为了以防万一。

    他担心魔道的人会趁着头七众人防守松懈,潜入损毁师父的遗体,故而才出此下策。不曾想,他躺到半夜,忽然听到有脚步声走入灵堂,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惊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西门独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听到这样一番颠覆三观的自白。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是真的,还有什么是假的?

    西门独秀忽然感到腹中一阵痉挛般的恶心,他捂着嘴从地上爬起来,冲出灵堂,冲出淮阳西门氏的府邸,在一片竹林中停下,扶着一棵竹子吐了半天。

    “呕——”

    身后忽然递过一只拿着手帕的手,有人温声唤他:“风雅。”

    西门独秀霍然转身,盯着来人看了许久,呆呆地唤了一声“小叔。”

    西门闻香举着手帕为这个多年不见的侄子擦了擦嘴角,苦笑道:“风雅,你该长大了。麟趾洲西门氏的名声,不能败在淮阳一脉手里。你是淮阴嫡脉,你要重新把西门氏撑起来。”

    西门独秀泪眼模糊,哽咽道:“小叔,我是在做梦吗?你不是早就丧生于嘲风谷的大战中,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西门闻香仰头望着天边的明月,叹气道:“我原本想做个死人的,但是我放不下淮阴一脉,也放不下你。”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跟灵州江氏的少主达成协议——江玄帮他从方如是那里骗来解除家族血咒的方法,帮他重振淮阴一脉的威望;而作为交换,他必须在这位江少主需要之时,无条件成为他的后盾。

    西门闻香与江玄商议之时,姜虞就在附近,只是因为相距较远,并未听清二人间的谈话。

    当时西门闻香看了这个义女一眼,心中忍不住为这个天真的少女忧虑起来。

    这位江少主智计无双,心性过人,怎么可能是她这样的姑娘驾驭得住的?

    少年恩爱,老来成仇的故事,西门闻香见识过很多了。

    江玄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只一句话,就打消了他的疑虑。

    “我会把本元命灯给她,若我负她,她随时都可以取我性命。”

    ……

    方如是掳走灵州江氏少主、冬藏仙府姜二小姐,布局揭露十多年前的游仙村惨案,诛杀西门家主,提着西门家主的首级登堂入室,一跃成为太阴宫护法,自此,正魔两道的格局再生异变。

    半年之后,江氏少主施计捣毁当年参与游仙村大战的西南水府,带着未婚妻一起逃回灵州,与他一同回归的,还有失落已久的家主铁环。

    家主铁环归位,江氏少主又为打击魔道气焰立下如此大功,声望一度达到顶峰,江玄趁势推动继任大典,宴请的帖子像雪花一般飞向各大家族、门派,举办典仪的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三。

    姜虞知道三月初三是江玄的生日,所以这继任大典,既是交接家主铁环的日子,也将江玄的及冠礼一并操办了。

    早几日江玄便对她说,典仪那日,要她亲手为他梳冠。

    姜虞哪干过这种活儿?

    为了不耽误事儿,狠狠苦练了几日,可是临到三月初三,效果依然入不得眼。

    少年的头发又长又多,一梳子梳下去,要滑好久才能滑到末端。姜虞折腾了半天,也才堪堪把头发梳齐整了,替少年绑好了马尾。

    司掌礼仪的长老捧着礼服在屋外催促道:“少主,要更换礼服了,不然只怕误了良时啊。”

    外头的人越催,姜虞手上越慌,越慌便越慢,帮江玄戴金冠的时候还不小心扯到他的头皮。

    “嘶——”

    少年捂着头皮,疼得眉头紧皱。

    姜虞赶紧弯腰替他揉了揉脑袋,有些放弃治疗地说道:“我不行的,我梳不好你这头,要不还是让外头的梳头娘子进来吧。”

    少年握了握她的手,不容置疑地否定了她的提议。

    “不要。”

    “今天一定要你来。”

    “以后的每一天,也要你帮我束发。”

    姜虞一听这麻烦活儿以后还得每天都干,不由双眼一黑,忍不住用梳子敲了敲少年的头,凶巴巴地说道:“才不呢。”

    话说完,抬眸看到镜子里面少年被她折腾得龇牙咧嘴的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情线不会虐的,放心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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