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外人在此,势必会为沈危刚刚那一声“芳菲”所震惊。
原因无它。
付芳菲正是前任天督城城主付东流的独生女, 沈危的妻子。
女人一头乱发毛躁枯黄, 瘦得双颊微微凹陷, 脸色也很憔悴, 只有一双眼睛明亮通透,昭示着女人昔日的容貌。
付芳菲确实算不上是大美人,但细看她五官眉目, 便会发现有种格外平易近人的古典之美,她是属于那种越看越好看的长相, 哪怕憔悴至斯,也还保留了三分娴雅的风韵。
沈危把那只马驹布偶放到一边, 半跪到付芳菲身旁, 抬手替她将散落在脸颊边的乱发拨到脑后,双手捧起她的脸, 温情脉脉地凝视着她。
“芳菲, 你和我说句话好不好?”
女人半仰着头, 定定地回望着,浅褐色的瞳眸上好似蒙上了一层水雾,懵懂无知,清澈单纯。
她像在看沈危,又像是透过沈危看到了别的东西。
地上那滩黄色的泥巴忽然人立而起, 慢慢凝成一个短腿短手的火柴人模样,滑到付芳菲身边,伸“手”拉了拉她的衣袖。
付芳菲像是猛然惊醒, “啊”地大叫一声,手脚并用,用力推开沈危,抱着小泥巴怪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屏风后头,从镂空的雕花里偷觑,瑟瑟发抖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沈危方才顺着付芳菲的力道,被推得一个趔趄仰倒在地。他倒也不显狼狈,起身后朝屏风那边跨出一步,就听到女人惊声尖叫。
“啊——我叫你别过来!你走——你走啊!”
沈危站住不动,眸光微沉。
当年付家被屠门,付东流遭不归寺的寂照禅真,现太阴宫大护法怒佛尊者枭首后,沈危本是有意要留付芳菲一命的。
他虽不爱她,但她至少当过他几年妻子,没有爱,那么多年朝夕相处,多少也生出了一点情分。
他最初虽是被迫娶的付芳菲,但付芳菲全心全意的爱恋曾经给过他一点点温暖和动容,他确实舍不得对她下手。
其实当年沈危年纪尚轻,也没有摸清楚自己心里头的想法。
天督城几乎每过数百年便会发生暴/乱,城主易位,改替乾坤。
在付家之前,坐在城主位上的家族姓沈,沈危便是昔年被付家推翻的沈氏一支。
付家杀沈家而夺位,屠尽沈家嫡脉满门后,其余旁支皆充为付氏门下奴仆,如无例外,这奴仆的身份将世代相传。
也许是数百年流转而过,付家的气数也到了。
沈姓的奴仆中出了个沈危,付家的女儿中出了个死心眼的痴心种子。
付芳菲从小丧母,父亲付东流又终日忙于家族事务,对她关心不足,她也没个兄弟姊妹,旁支的姊妹看她体虚病弱,担心和她靠得太近,若是出了事便要背锅,也都同她不甚亲近。
故而付芳菲一直觉得活得很孤独,直到那个有着一身反骨,眼神倔强的小马奴闯入,付芳菲枯燥的生活终于染上一点绚丽的色彩。
小马奴沈危不怕她,也不把她当成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
他会给她编草蝈蝈,教她吹叶子笛,带她到山林里骑小红马,和她一起帮小红马接生,从天督城外偷偷给她带糖葫芦和冰粉。
他会当面嘲笑她愚笨,平地走路都会摔跤,也会在她扭伤脚后,默默背她走上十几里山路,在教养嬷嬷发现之前将她送回房。
小马奴沈危为她挡过剑,受过伤,流过血,可付芳菲心里明白,这少年并不爱她。
少年喜欢的是她父亲房中豢养的那只白龙女,从二人初见时,沈危那惊艳到挪不开眼的目光中,付芳菲便明白了。
虽然她身为天督城城主的掌上明珠,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可在这份情窦初开的爱恋中,她是自卑的。
她羡慕沈危,拥有健康的身体,不像她这样先天患有心疾,天天都要喝药,从小就被医士断定活不长久。
她更羡慕白龙女的美貌,若是她不再病容憔悴,若是她也能拥有白龙女那样艳冠群芳的容貌,是不是就能让心上人多看自己一眼?
少女情怀总是酸涩如诗。
十六岁那年,在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之后,付芳菲终于做了一件生平以来最大胆的事情——她把父亲的炉鼎,那个名为“小白”的白龙女偷偷放跑了。
白龙女逃出天督城的那晚,暴雨如瀑,她撑着伞,顶着风雨来到马厩旁的小屋中,推开小马奴沈危的房门,双眸晶亮,微笑着告诉他:“我把小白放走了,等她逃得远远,等父亲忘记了她,我再送你出天督城。”
少年捂着肩上的剑伤,呆愣愣地看着她,说:“你、你说什么?”
付芳菲收起雨伞,步入屋中,走到少年面前,怀着临终前最后一点疯狂,鼓起勇气,张开双臂,环住少年劲瘦的腰身,轻轻将脸贴到他胸前,哽咽道:“小马奴,我日子不多了,作为朋友,我想最后为你做一点能让你高兴的事情。”
“小马奴,你知不知道,我、我喜……”
欢你呀。
这句喜欢还来不及说完,她便觉心头巨痛,心脏沉沉地跳动着,眼前忽明忽暗,忽而心神一驰,彻底陷入黑暗中。
等付芳菲再度清醒过来,才发现父亲因为炉鼎走失一事震怒异常,派出无数暗卫缉捕出逃的白龙女。
父亲怀疑白龙女出逃与沈危有关,但顾念她对沈危的感情,只是将人打个半死,投入水牢。
那时付芳菲的心疾已经到了无法救治的地步,她昏昏沉沉,不知日夜,偶尔清醒过来片刻,也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了。
在她弥留人世的这段日子里,很多事情都超出了她的预计。
付东流派出的杀手杀死了出逃的白龙女,剖腹取胎,本欲将那龙胎带过天督城,为女儿延寿,岂料龙胎半路被人劫走,不知所踪。
付东流失去了一个优质的炉鼎,唯一的爱女又命在旦夕,忧愤交加,一夜白头。
女儿的死讯从医士口中传到他耳内时,付东流只觉天打雷轰一般,顿时老了好多岁。
正在他准备白发人送黑发人时,忽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自称可以帮他救活女儿,只要他按照提示,前往某处洞天福地取一物便可。
此物,便是太阴炼形之术所需的“秽土”。
付东流按照那来自冥冥之处的声音提示,从洞天福地中带回了秽土。
任谁都想不到,这传说中的秽土居然是一团看似平淡无奇的黄泥,扔在路边,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
付东流压下了女儿身亡的消息,偷偷用太阴炼形之术将女儿复活了,而剩下没用完的一点秽土,则被他小心地收藏起来。
这复活之术的施展,全程都是付东流亲力亲为,就连复活女儿之后,他都不曾对女儿吐露半字真相。
复活重生的付芳菲为了保住沈危的性命,跪在付东流书房前三天三夜,执意要下嫁给沈危。
死去活来一遭,付东流对于独生女儿怜爱更甚,最终拗不过女儿的心意,点头答应了。
付东流以为沈危对那白龙女不过是贪恋美色,毕竟二人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又怎么可能生出真正的感情来呢?
只要他对这个倒插门女婿好一点,给他想要的地位和权势,他定然一转头就能将少年时那点可笑的暗恋忘了。
可付东流低估了少年沈危心中的恨意。
这种恨不仅源自于心爱之人被杀,也源自于沈氏被付家压制数百年,后代子孙只能代代为奴,趴在付家人脚底下摇尾乞怜的耻辱。
龙女小白的死,让沈危看清了一件事实——像他这样卑贱的出身,又怎么可能真地和高高在上的付家大小姐成为朋友呢?
小白是付东流那个老贼的玩物,他也不过是付家大小姐手掌心里的玩物罢了。
从此之后,沈危满心满眼只有为心上人复仇,是仇恨支撑着他舍弃尊严和自我,对付东流卑躬屈膝,对那个名义上是自己妻子的女人曲意逢迎。
可等到沈危真地报了仇,踩着付家人的血坐上了天督城城主之位,他一回头才发现,原来自己身后空荡荡的,除了这座天督城,所爱所恨,全都成空。
小白死了。
付芳菲恨他,付东流被枭首那日,付芳菲便在自己屋中上吊自杀。
虽然因着太阴炼形之术的缘故,付芳菲近乎拥有了不死之躯,数次自杀都未能死成,但家族覆灭,父亲惨死,丈夫背叛,种种打击之下,她终于疯了。
可即便她疯了,潜意识里还是怀着对沈危的恨。
每每沈危靠近,都会引发她激烈的抵抗和反应。
就如现在一般,付芳菲又哭又喊,大叫着让沈危滚出去,沈危见她情绪实在太过激动,为了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只能退到殿外,合上殿门,坐在门槛上,仰头看着宫殿上方用幻术凝出的夜空。
坐了一会,沈危忽然起身走到长廊尽头,从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拿出一只竹枝扫帚和簸箕,走到行道上,亲自动手清扫地上的杂物。
扫帚的竹枝从青石地面上划过,发出“唰唰”的声响。
大殿中的付芳菲听到门外的响动,慢慢走到殿门后,透过殿门的格子偷偷往外窥视。
沈危知道妻子躲在门后看自己,但为了不惊扰她,他没有回头,只低着头扫地。
付芳菲看了一会,发现那个让自己恐惧的男人拖着扫帚越走越远,便悄悄拉上门栓,将殿门锁了,然后抱着小泥巴怪走回去,捡起地上的小马驹,抱着两个东西走到床上,整个人缩到角落里,又开始唱歌。
“月光光,照地堂……”
沈危扫完地,回到殿门前,侧耳倾听,听到殿中传出均匀的呼吸声,料想妻子是闹累了,睡了过去,略施小术,撬开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床榻边坐下。
付芳菲抱着那只小马驹,整个人蜷缩侧躺着,双眉紧皱,便是睡着了,也睡得极不安稳。
沈危伸手抚向女人皱成“川”字的眉心。
手指即将触碰到时,又倏然停下。
最终,调转了个方向,轻轻穿过女人散落在肩头的头发,以指为梳,温柔地梳到发尾。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恍如梦呓。
“那一年下着暴雨,你来找我,你问我,知不知道你喜欢我。”
“你问错了。”
“你不该问我知不知道,你该问我相不相信。”
“我卑贱如草,你高高在上,我们两家隔着世仇呢,便是没有小白的死,也注定是没什么好结果的。”
“我修炼的路子有问题,当年心性暴虐,无法自控,如果能重来一次,我应该不会杀付家那么多人。”
“算了,不说了。”
“你好好睡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沈危叹息,俯下身,小心地在女人头发间落下一吻,起身离去。
沈危离开后不久,原本熟睡的女人忽然睁开双眼。
女人抬手摸向刚刚被沈危吻过的地方,手上青筋浮起,猛然发力扯下一撮头发来。
她用力地将那撮头发掷到地上,浑身发抖,咬着手指头流泪道:“沈危,沈危……”
女人口中反复念着男人的名字,浅褐色的瞳眸中不再懵懂,取而代之的是深切而疯狂的恨意。这两个字在她舌尖上缠绵辗转,每个字都带着付家人的鲜血。
小泥巴怪从榻脚上直起身,抱着女人的脚,将圆圆的黄泥脑袋贴上去。
它不会说话,也没有五官,无法表达情绪,只能用这样的手段安慰主人。
女人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虽是说着这样的狠话,可女人眼中泪光涌动,不断垂下泪来,幽幽的风穿过殿门,吹到她身上,单薄的中衣紧贴,吹得纤弱的身姿越发显得单薄无助。
女人脑中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别哭,别哭,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杀了他。这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女人自言自语地回应着脑海里那个声音:“真的吗?”
“你到底是谁?”
“你既然能帮我杀了他,为什么不把我从他手里救出去?”
“我不想再装疯了,再装下去,我真的要疯了……”
脑中那个声音轻轻一叹:“好姑娘,你再坚持一下,等我……”
“等到什么时候?”付芳菲问。
可那个声音又彻底消失了。
自从数次自杀不成后,沈危看她的眼神就变了,似乎不再把她当人,而是当成了什么奇货可居的物件。
夫妻多年,付芳菲虽被沈危的温柔假象骗了许久,却也知道,若死不成,落到他的手里,自己只怕会比死更难受。
于是她怀着赌徒的心态,赌沈危心中对自己尚有一丝怜悯之情,她开始装疯,希望沈危能放过自己,只要有机会逃出天督城,她就可以集结父亲的旧部,卷土重来杀了沈危。
可付芳菲没想到的是沈危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他对外宣称付家大小姐已经自杀身亡,却将自己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湖底龙宫中。
她死不了,也逃不出去。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
她真地,快要疯了啊。
谁来救救她?
谁能救救她?
……
江玄在天督城小住了两日,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好婚书聘礼,便和沈危一起前往冬藏仙府,预备在几日内将三书六礼,迎亲纳彩全都办了。
毕竟夜长,梦多。
他无法将眉山夫人软禁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这章,突然很想感叹一句,女孩儿真的要富养,尤其是精神上的富养。
&a;放个预收哈,这本写完,下本就开这个,感兴趣的可以收藏下~~
文名:《无法救赎的反派薛师兄》
文案:
薛宁是天元道宗的执戒大弟子,是个究极反派。
他骄傲、冷血、禁欲、多疑、邪恶、强大,最擅掩饰自己,蛊惑人心。
救赎薛宁的难度,堪比叫三伏天下大雪。
裴翠的任务就是拯救他or在大结局之前杀了他。
第一次,裴翠穿到薛宁幼年时,又当妈又当姐地照顾了他大半年。
可这小狼崽子一反手,眼都不带眨地将她送入饕餮口中,偏生她还一点没觉察。
第二次,她穿到薛宁少年时,想着用纯纯的少女爱恋打动他。
结果一顿操作猛如虎,最后才发现对方就是拿她当猴戏看,消遣完了,还顺便捅了她一剑。
第三次,她穿到薛宁青年时,他已经羽翼渐丰,有了不少追随者。
裴翠:特么这就是个没法救赎的锤子老娘还是跟他拼了吧!
裴翠勤修苦练,打算出山后就找反派拼命去,结果她还没来得及出师,薛宁就率人打上门来,指名道姓要师门交出她。
裴翠:???啊不是,她马甲掉了吗?
师长们:太好了翠翠你就去他身边当卧底,回头咱们里应外合干掉这个大魔头!
裴翠:?哦,好吧。
裴翠收拾包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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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翠下山后的第一百三十一天#
今天翠翠干掉反派了吗?
嗯……应该快了吧?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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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翠下山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勿忘峰上,正邪大战。
她一剑刺入薛宁心口,心想:这个反派果然无法被救赎。
薛宁握住她持剑的手,笑如春风:“翠翠,你说得很对。”
裴翠:!!!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他不需要她的救赎,他只想要她完全绝对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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