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和风穿窗而过, 树影婆娑,沙沙地响。
讶然过后, 秦桑遂问道:“定的哪家公子?”
崔娆怔怔望着窗外随风摇曳的树影,良久才说:“卫家……”
秦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叫道:“卫家?!那个辽东总兵卫家?卫峰?”
崔娆点了点头, 脸上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就是那个为宗倩娘坐牢的卫峰。”
秦桑小心翼翼问道:“你答应了?”
“庚帖已换,我答不答应又如何?”崔娆无奈叹道,“卫总兵亲自上门提亲,还请了盛家、邱家的伯父伯母做冰人, 做足了礼数,我爹娘对卫家是满意得不得了,婚期都定下了,就在明年三月。”
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的面孔, 秦桑一时竟不知该说恭喜,还是该安慰一二。
崔家和爹爹走得近, 崔应节更是爹爹最信任的心腹, 秦桑心思一动,突然意识到,难不成这门亲事是卫家给爹爹的投名状?
秦桑默然了会儿, 道:“长辈们有长辈的考量, 但亲事非比寻常,须得自己满意才行,若不喜, 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
崔娆道:“我娘劝我,既是卫总兵亲自上门,可见他很重视这门亲事。卫夫人是很爽利的一个人,想来也不难相处,婆婆和善,儿媳妇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她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她说,只要能得到婆婆的宠爱,丈夫不敢对我不尊重。可夫妻之间,只要敬重就够了么?”
她话语里是掩藏不住的惆怅,秦桑反复掂量半天,一咬牙发狠道:“我去搅黄这桩亲事。”
崔娆脸上明显露出吃惊的表情,逐渐,眼中有了水光,却是笑着婉拒了,“就这样吧,好不好的,日子总是人过出来的。我用心待他,人心都是肉长的,或许他会喜欢上我!”
秦桑身子微微前倾,极其认真地说:“若他对你不好,切勿藏着忍着,就算不忍心让父母伤心,也要告诉我才是——我替你出气!”
崔娆没把这话当真,却也笑着应下,“好,我等着你替我撑腰……”
口气十分的渺茫。
秦桑抿了抿嘴角,没言语,心中已是打定主意,得把宗家母女换个地方归置了。
崔娆单手支颐,隔窗望向湛蓝的晴空,眼神幽远,“辽东太远了,此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秦桑同样望向窗外,听着悠然作响的檐铃,渐渐痴了。
不知何时离开了崔娆的房间,秦桑慢悠悠走在树荫下,看着树叶缝中透进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大小不一的光影。
月洞门旁,崔应节独自站着,看上去有些寂寥和落寞。
秦桑挥退侍从,道:“你在等我?”
崔应节的拳头捏得嘎巴嘎巴响,“阿娆性子绵软,受委屈只会默默忍着,卫峰又是个糊里糊涂的愣头青,满脑子就那个姓宗的。唉,我真担心他给阿娆气受。”
秦桑道:“不然找我爹说说,提点卫家几句。”
“是督主建议卫家求娶我妹妹的,”崔应节目中闪过一瞥复杂的情绪,“督主是替我打算,卫家乐意表忠心,我爹娘也满意卫家的门第和态度,根源在我……我对不起我妹妹。”
秦桑惊了,“我爹?”
崔应节轻轻道:“老大的奶嬷嬷死于我刀下,别忘了他当时的难受劲儿。”
秦桑不解,“他并没有怪你,再说你们现在不也挺好的么?”
“人都会变,这变化还没个定数。我会变,老大也会变,假如某天我和他生了隔阂,这事就变成了要命的毒酒。有卫家在,至少多一层保障。都说最难猜测帝王心,我真怕他翻旧账……”
秦桑倒吸口冷气,“你知道了?”
“嗯,督主刚和我说的,但不让我露出知道的模样。”崔应节叹道,“我心里憋得慌,想来想去也只能和你说说。”
秦桑稍稍平复下心情,缓声道:“你且放心,他不是脑子糊涂不分青红皂白的人,你和他共事那么久,应该了解他的为人。”
一只喜鹊扑着翅膀飞过,喳喳地啼叫声让崔应节回转过来,因笑道:“开始我也没想那么深,但督主的担心不无道理,他老人家毕竟看得长远一些。还准备提一提我的官职,给我弄个同知当当。”
顿了顿又说:“妹子,往后老大要是看我不顺眼,你得替我说好话——也就你能劝得了他!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我要是真出了岔子,拉哥全家一把啊!”
他说的似是顽笑话,语气轻松,虽嬉笑着,然眼中却露出异乎寻常的郑重之色,看得秦桑不由一呆。
秦桑自是一口应下,好安抚他的不安,心里却有点不以为然,爹爹也好,崔应节也好,未免疑虑太重!
马车驶离崔家大门,车帘轻晃,初夏的和风带着远处木叶的清香潜入,驱散了方才那股子难以言明的怅惘。
清脆的车铃声中,秦桑反复琢磨崔应节的话,脑中突然闪过一道极亮的光,禁不住“呀”地惊呼出声。
“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她似乎明白爹爹的用意了。
较之朱闵青,崔应节兄妹更为亲近她,且若无意外,崔娆就是卫家将来的当家主母,崔娆的儿子会执掌卫家。
卫家在辽东经营十数年,在辽东大大小小卫所中有不容小觑的影响力,若卫家倾向她,甚至效忠她,那无形中,她将拥有兵力!
足以自保的兵力。
秦桑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除了考虑崔应节的处境,爹爹一力促成这桩亲事,是不是有感于永隆帝和闵皇后的恩恩怨怨,所以才给女儿留了后手?
她没有母族,没有父族,也没有兄弟姐妹。
如果爹爹一去,她连唯一的依靠也没了。
朱闵青待她很好很好,然爹爹看多了宫闱秘辛,对人心之幽秘,比她有更深的理解。
京城有崔应节,外头有卫家,哪怕将来有个万一,她也不至于落得和闵皇后同样的下场。
一股似血似气,酸热苦涩,又带着些微甜意的热浪慢慢从心里泛上来,冲得秦桑的鼻子一酸,泪水已模糊了眼睛。
随即低头拭去,她深吸口气,将满腹心思压下,再睁眼,已是满目清明。
秦桑悄悄握紧拳头,她想,不管未来如何,她和朱闵青都不会发展到那一步。
风动,树摇,斑驳的树影纷乱,阳光碎了一地,宛如耀眼的碎钻。
她的马车便踏着满地的明灭波光,一路远去。
端过时节过后,暑气越发的重,融融骄阳发着白亮的光,将炎炎热气一股脑地撒向京城。
在这溽热难耐的盛夏,朝堂上立储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立江安郡王朱怀瑾为储君的呼声最高。
这点秦桑早就料到了,然令她纳闷的是,为何到现在还没冯芜和朱怀瑾的定亲的消息?
难不成要避嫌?要等尘埃落定后再定亲?
秦桑想来想去不明白,索性抛之脑后——反正与己无关,她更关心这次立储的走向。
内阁奏请两次,然而一直没得到永隆帝的批红。
朱缇没有从中阻扰,内阁的票拟,他一个没落全送到永隆帝的案前,还劝永隆帝顺应朝臣的意愿,毕竟现在也没其他合适的人选。
因着寿王案的重审,永隆帝被迫让步,本就对外臣宗亲一肚子气,如今终于能拿捏一把,立马开始耍脾气,就是憋着不表态。
朕还没死呢,立什么储?等朕病得起不了身再说罢!
把内阁几位大学士给急的,心道立储兹事体大,乃是国本,岂能用来赌气?
正当他们商议着来场“死谏”之时,辽东忽然发来八百里加急军报:鞑靼大举入侵,辽东全线已全线迎战,请求朝廷速速调拨军饷粮草若干……
军情紧急,永隆帝顺水推舟地将立储之事延后了。
打仗就要耗费大笔的银子,但是国库早已入不敷出,户部勉强凑出五十万两银子,就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钱。
五十万两,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辽东的催粮草的急报一封接着一封,到最后,卫总兵已开始骂娘了!
“前方将士饿肚子拼命,后方贪官狎妓吃酒,不满情绪在军中蔓延,实在打击将士们杀敌的志气。”朱缇拿着辽东急报道,“皇上,不能再拖了,哪怕从别处紧紧,军饷粮草绝不能短缺。”
永隆帝躺在龙塌上长一声短一声叹气,无力地说:“令两京十三布政司凑银子,至少凑出二百万两,你和内阁商量着分派。”
朱缇称是,又提议道:“辽东有兵又有银子……老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要不要派个钦差去辽东督军?一来可震慑辽东官场,令他们不敢伸手贪银子。再者,监督战事,早点打完这一仗。仗打得越久,耗费的银子就越多啊。”
永隆帝思索片刻,目含赞许地说:“有理,你是不能去的,朕离不了你。这样,你从东厂挑个人前去督战。”
如此,朱缇就把朱闵青推了出来。
永隆帝没起疑心,很痛快地下了道圣旨,然而圣旨还没出禁宫,得了消息的内阁就表示反对。
朱怀瑾也头一遭和朱缇发生了明面上的对立。
他态度坚决地反对朝廷派遣监军督战,“一军两帅乃兵家大忌,极易导致朝廷和的军帅离心。派去的督军大多不懂战事,争功不说,还会指手画脚乱指挥一气,那要出大乱子的!”
可永隆帝现在看他们谁都不顺眼,哼唧几声,白眼一翻装病去了。
于是乎,蜡白的夏阳下,朱闵青,并跟班崔应节,连一队锦衣卫便出了东城门,踏上去往辽东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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