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认认真真的和赵林说,想要和他一起玩。
一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小孩。
赵林并不觉得他和许念亲能玩到一块去,难不成许念亲还能一天到晚的和他打麻将?
不现实。
吃完饭后雨就停了,俩人出了门往台球厅的方向走,到一家种类丰富的水果超市门口,赵林驻足,往里面扫了一眼,还真叫他看到猕猴桃了。
“小伙要来点啥?”坐在门口嗑瓜子的老板娘指了指跟前的葡萄,“这都是今天中午新到的,嘎嘎新鲜。”
“猕猴桃,荔枝,红柚,葡萄,菠萝蜜,大樱桃……嗯,一样两斤。”
大生意啊。
老板娘放下瓜子,笑呵呵的站起来,极其自然的改了口,“老弟,这季节姐上哪给你弄大樱桃去啊,石榴行不行,都是剥好的,嘎嘎干净!”
“行,柚子也要剥好的。”
柚子和剥好的柚子可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价,老板娘一瞅,这小老弟价也不问门也不进,显然是不差钱的主,笑的就更和蔼可亲了,趁着店员称水果的功夫,她去取了一盒柚子过来,打开让赵林试吃,“这阵的柚子成滴是甜了,不是姐吹,老弟来一口,一咬都直呲水儿,嘎嘎的!”
她热情的让人难以拒绝,赵林伸手拿了一小块放嘴里。
“咋样?”
“嗯,挺甜的。”
见许念亲在一旁眼巴巴的看,老板娘咧嘴,又把装满了柚子果肉的一次性塑料盒递到他跟前,“你多大啦?”
许念亲塞嘴里一块柚子,口齿含糊的用普通话回答,“我今年十七。”
“十七啦!”老板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脸的不敢置信,“十七咋才这么高?”
“……”
“啊,没事没事,有的小孩发育晚,你哥都这么高,你不能矮了啊……要不来点火龙果?专家说了,多吃火龙果能长个。”
看着两颊鼓鼓,眼神哀怨的小孩,赵林强忍笑道,“那来俩吧,柚子也给我多拿一盒。”
这一盒柚子就五十多,所有水果加一块正好六百块钱。
离开老板娘的视线,许念亲才小声感叹,“歪呦!她屋头东西都卖滴好贵哦!”
“贵吗?”
“当然喽。都够以前,我和姐,姐姐生活一个月。”
听他主动提及以前,赵林不禁问,“你养父母每个月给你多少钱生活费?”
“咋个缩哦……我也不太清楚,都打到二姐卡里,二姐每周给我三十块饭钱,他们怕我兜里揣了钱就跑掉去找亲爸亲妈。”
“不是缩,说。他们对你不好?”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我一年也看不着他们几回,他们都在外头打工。”
“姐姐们呢?”
许念亲放慢了语速,温吞吞的说道,“大姐十八就结婚,嫁到广东那边去喽,五六年没见过,二姐身体不好,就在屋里头干点零琐碎活,三姐和我差不多大,她比较烦我,不想看着我,两年前就出去打工了,好像去广州找大姐了。”
短短几句话里包含着三个女孩悲哀的一生,而罪魁祸首正是生养她们的父母双亲。
如果拥有选择权,她们或许根本不愿来到这世上。
秋雨,冷的有些湿腻。
路灯晃着马路两旁行道树,枝叶的影子密密疏疏的落在地面的水洼里,一重重的光,一层层的影,像是无尽的黑暗,又带着些许暖暖的橘黄。
前面不远就是台球厅了,俩人停在公交车站等出租,赵林把水果通通放到长凳上,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软盒,“叔叔阿姨去接你的时候,你养父母没说什么吗?”
“他们想要十万块钱的养育费,他们说,如果当时没把我买回家,我就要被打断双腿扔到大街上乞讨了。”许念亲弯着眼睛笑,说道,“幸好啊,我的腿没事。”
“你还挺乐观,也不知道谁当初三百块钱都没卖上。”
“二百七十三到十万,你看我,身价噌噌涨。”
赵林习惯了他的语出惊人,已经能够很从容的应对了,“叔叔阿姨不是没给那十万吗,你身价并没有噌噌涨,我看个头也够呛能长。”
“……我能长!许扬还一米八二呢!”
“你为什么不叫他哥了?不喜欢他吗?”
许念亲点头,“他瞧不起我,总骂我,还不如你对我好,我喜欢你。”
这小孩直白的让赵林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便微微的侧过身,“你不用怕他,大可以骂回去,他不敢怎么样。”
“我知道了。”
“会骂吗?用不用我教你两句?”
“我会啊,真的。”
“小许。”
烟本身是青色的,被吸到肺里再吐出来就变成了浓郁的白,许念亲在一片茫茫中看到赵林细长的手指,弯曲的弧度都透着一股慵懒的味道,“嗯……”
“你有没有发现,自己口音被带跑了。”
!!!
赵林感觉自己三天都没有这一个小时笑的次数多,他搓了搓脸颊,尤其是嘴角那处,然后说,“你现在就骂他一次试试,我看看怎么样。”
许念亲真的很听他话,让骂就骂,不过可能因为东北三字经总是沾亲带故的骂人,他用的贵州方言,“劳资跳起来一jio射死你这狗日的憨批……可以吗?”
“嗯,挺好,以后有人再骂你土鳖,你就这么骂回去。”
终于有出租车来了,赵林招手,让车停到站点,“很晚了,你明天还得上学,到家早点睡,这些水果拿回去吃。”
许念亲瞪大了眼睛,“都给我吗?”
“嗯,都给你。”赵林把他和水果一同塞到车里,关上车门,弯腰嘱咐司机,“雨天路滑,您慢点开。”
司机爽快的应了一声,随即一脚油门,扬长而去,轮胎滚动时溅起阵阵水花。
……
回到麻将室,许扬和金满月已经位置对调,一个不耐烦教,一个不耐烦学,一拍即合的结果。
看到赵林进门时面带笑意,金满月撒娇道,“你去哪了,发微信也不回。”
“没去哪,蒙牛,下去给我打两把。”和许念亲出去吃顿饭,让赵林心情好了很多,又有了打麻将的兴致。
他一上桌,金满月就挪到了他身后。
赵林道,“看可以,别说话。”
“嗯,我不说话。”
金满月一扫赵林没回来时那目空一切的嚣张,表现的像个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男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许扬带来的小女朋友刚满十八岁,哪怕比同龄人早熟,也抵挡不了女性生来的好奇心,她偷偷打量着身旁的赵林,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能降服住金满月那样目中无人的大小姐。
一眼,两眼。
没到第三眼,金满月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就幽幽响起,“你看什么呢。”
一直在琢磨自己满手烂牌的许扬迷茫的抬起头,“咋了?”
赵林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对面的小孙,阴着脸问,“你偷看啥了?”
小孙目睹了全程,心知肚明咋回事,讪讪一笑,也不说话。
而赵林“错以为”小孙偷看她,并出言维护她的举动让金满月大为满足,整个人都飘飘然了,哪里还顾得上和许扬的女朋友计较,只是略带威胁意味的瞪了她一眼,便又老老实实的看赵林打麻将了。
小姑娘逃过一劫,才发现自己出了一手的冷汗,她不敢再看赵林,可赵林的声音却比麻将碰撞声更清楚的传到她耳朵里。
“滚吧。”
“不需要。”
趁着下家胡牌,她没忍住又看向赵林。
赵林在抽烟,像天上高悬着的月亮,周身裹着一团清光。
……
打完麻将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蒙牛弄了点夜宵,叫上老二一起在台球厅喝酒。
赵林困得睁不开眼,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蒙牛推了推他,“今天到底咋回事啊?”
“什么咋回事。”
“许扬那小对象呗,金满月走之后她跟撒了欢似的一个劲看你,许扬到最后脸都青了。”蒙牛笑的一身肉直颤,“林子,该说不说,你可他妈太牛逼了,他给你当媒婆,你就撬他墙角,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简直无声无息啊!”
赵林叹气,“啥好事吗,因为那小姑娘我白他妈熬一晚上了。”
许扬的好处,他怕是很难份上一杯羹了。
“知道不是好事就赶紧找个对象吧,找个对象不就没这种事了,要我说金满月挺不错的,在你跟前比咪咪都听话。”
“还好意思说,以后别老和许扬一起窜火。”
“你总这么单着,是不是因为……”
他话未说完,赵林像是让人拿刀戳中了肺管子,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皱着眉头厉色道,“蒙牛!”
正喝酒的老二被吓了一跳,这是他到台球厅两年多来第一次见赵林和蒙牛真的发火,感觉气氛不对,他默默回了房间。
老二走后,蒙牛放缓了语气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你总不能老这么浑浑噩噩的过日子,让我觉得我那三年大牢白蹲了。”
“……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屁用啊,当初我进去的时候,咱俩说好的,我争取早点出来,你争取考上清华,等十年之后,我们俩在京城三环做邻居,你家生个漂亮闺女,我家生个大胖小子,还要让两个孩子定娃娃亲。”蒙牛嘿嘿的笑了两声,似乎想起当年说这些话时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谁能想到你这孙子都是忽悠我的啊,我早出来两年有个鸡毛用?清华啊大哥,我现在想想都心疼。”
蒙牛说着说着就跑题了,一边喝酒一边缅怀他俩的少年时代。
那时蒙牛的母亲还没改嫁,整天骂他没出息没本事,只会在绥远这一亩三分地耍横,蒙牛脑子一热,就买火车票跑到了海城,他下火车的时候浑身上下不到一百块钱,海城消费高,没两天就弹尽粮绝了。
穷可以忍耐,饿他不行啊,无奈之下,蒙牛挑了一所学校开始征收保护费。
赵林是他第一位客户,也是最后一位客户。
蒙牛摸着良心说,他真没有抢劫的意思,就是与其看赵林被别人抢还挨打,不如把钱给他保管,还能反过来打别人,何乐而不为啊。
虽然赵林没有认可他这套理论,也没有搭理他一个流氓地痞,但可能是被抢习惯了,毫无反抗之意的交了两百块钱。
两百啊,九年前在绥远市一个普通饭店,服务生月工资才五百块钱。蒙牛感觉自己找到了发家致富的商机,他收了保护费自然说到做到,从那开始就整天围着学校转,谁欺负赵林他就欺负谁。俗话说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蒙牛就属于那种既不要命还楞的,海城这种治安好的大城市哪见过他这种非死即活的阵仗,学校里那群所谓的校霸很快就被收拾的服服帖帖了。
而赵林仍不太理他。
事实上赵林每天除了学习就是学习,从不理会任何人,一副游离在世界之外又极度厌恶这世界的模样,清高,又傲气。
蒙牛有那么几个瞬间还挺理解那群人为啥抢了钱还要打他。
可这并不是赵林挨打的主要原因。
在学校里随便一打听就知道,赵林原本在京城那种每月学费上万元的私立读书,以非常优异的成绩考入这所啥也不是的高中,有钱人家的私生子,被原配赶出京城的丧家之犬,凭什么清高?凭什么傲气?
蒙牛起初也不理解,和赵林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明白了,赵林头脑清醒,目标明确,像一棵树苗,平静的在土壤里生长,不在乎雨水打湿他的枝叶,也不在乎野草侵占他的养分,他终将成为高不可攀的树。
赵林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蒙牛,蒙牛咬咬牙,决定去找一份能正经谋生的工作,他到饭店做学徒,每天早九点晚九点,虽然累了些,但能学到不少东西,日子一天天的在变好了。
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的时候,蒙牛已经拿到了切墩的工资,每个月一千五,留一千,还能给妈妈寄五百。
只领了一个月切墩工资,大厨美梦就破灭了。
关于这段故事,着实说来话长。
彼时四十七岁的赵盛辉刚刚从父辈手中继承家业,正是这一生中最春风得意时,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在众多名花中一眼看中了二十二岁的林欢,林欢貌美如人间富贵的牡丹花,是开在沼泽地里的牡丹花,赵盛辉很轻易的将她移栽到自己筑的金屋里,从此有了赵林。
赵林的童年生活无疑是非常幸福的,赵盛辉将全部的爱倾注在他与林欢母子身上,不管家里的妻子盯得多紧,每周都会想法设法的来看他们三回,而年幼的赵林单纯以为爸爸工作忙,每次赵盛辉回家,他都像条小尾巴一样缠着赵盛辉。
直到他十二岁那年,六十岁赵盛辉大病了一场,原配妻子趁机推自己的儿子上位,终于找到机会收拾他在外面留下的烂账,没有了赵盛辉的保护,这母子俩任由她拿捏。
如她所愿,仅仅一年的时间,林欢便抑郁而终,等赵盛辉挣扎着从病床上爬起来时,这场长达十几年的纠葛已经尘埃落定。
赵家在京城地位显赫,婚配也皆是权贵世家,赵盛辉拿妻子无可奈何,只能选择息事宁人。林欢仿佛是一朵朝荣暮落的牡丹花,匆匆的来,匆匆的离开,除了一个赵林,她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也不能影响。
林欢解脱了,赵林却不能。
赵盛辉除他之外还有两个儿子,大他二十岁的赵昀荣有父族的名正言顺,有母族的大力支持,是赵家的主人,比赵盛辉年轻的时候更意气风发,对于父亲的私生子不屑一顾,而大他六岁的赵昀程,本该理所应当的继承父亲名下所有个人资金与不动产,赵林的出现使得这种理所当然里生出了隐患,鬼知道赵盛辉会不会偷偷立遗嘱。
赵昀程决定效仿母亲,故技重施,说白了就是用尽各种手段逼赵林去死。
赵林舔着舌尖上的血,拼尽全力抵住那扇向他开启的地狱门,直到蒙牛出现,才得以喘息。
日子一天天在变好,如果赵昀程没有带人找赵林的麻烦,如果那个人没有对赵林生出邪念,如果蒙牛没有提早下班,或者他手里没有拿要回家磨的刀。
出事了,蒙牛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罪,把帮忙处理尸体的赵林择的干干净净,他想让赵林考上清华,将来好能和他妈妈吹嘘,自己认识清华大学的朋友,而赵林只想让他减刑。
他去求赵盛辉,跪在地上,跪在赵盛辉原配妻子的面前,像一条卑微乞讨的狗。
最终,是赵盛辉以一张遗嘱,和赵林远离京城为代价,劝说赵昀荣出手帮忙,让牛大志的八年牢狱变成了三年。
阴雨绵绵的凌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蒙牛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开始胡言乱语,“那天,差不多也这个点,你去监狱门口接我,操他妈,我当时就想,老子还没纹身,你居然去搞了个花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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