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顾之桥说多少怪话,程充和坚持让她洗澡换衣服。她有多坚持,顾之桥便有多坚持。
回房?不好。
去她房里?也不好。
不知道有什么必要坚持,有什么必要固执,程充和拿她没办法。自家女儿尚且无法按头让对方听话,何况是别人家的女儿。
“客栈里别的不多就房间最多,给你另外开一间总可以了吧?”
顾之桥想一想仍是说:“不要了吧,你看,头发已经干了,衣服也……就一点点潮了。现在没有客人,你让我进去洗澡,服务员还要多打扫一次,太给你们添麻烦了。”
忍住想挠她脑袋的心,程充和说:“不麻烦不麻烦,你要是生病了才麻烦。”
顾之桥笑呵呵,“放心,我不会赖着你们要你们赔钱的。”
程充和气结,她担心的是这个嘛。
看起来斯斯文文好说话的女人,怎么有一副死脑筋。
讲不通不算,还想跑。程充和哪里容许她轻易逃走,拉住她的手臂,拖她到员工宿舍。
“好了,钱今和蒋悠悠不在,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在员工宿舍洗澡总可以吧。乖,别闹了。”
纵有千万个不可以、想跑路,听到那声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乖,顾之桥像是被下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其实她也无奈。淋个雨而已,多大点事情,早知这样还不如直接上楼洗呢。
哪有那么多早知道。
再早都想不到,有种澡叫好看的丈母娘觉得你要洗澡,比你妈觉得你冷厉害多了。
等等,好看的丈母娘是怎么回事。
顾之桥唾弃自己的顺从。
终于听话了,程充和满意点头,“真不知道你满脑袋在想什么,搞不懂你。”
顾之桥又何尝搞懂过自己。“女人嘛,都是一个谜。你是,我也是。再说要是被你搞懂了,我不得担心害怕死。”
程充和没好气,“洗你的澡,少贫嘴。”
兴许是刚才那一场即兴而至的雨,突如其来的携手奔跑,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一下子熟络起来,连说话都比之前随意许多。
贴心地为顾之桥关上房门,程充和在门口发笑。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小姑娘:聪明、顽劣、固执、犟嘴、满脑子不合时宜地不给人添麻烦,偏生叫人讨厌不起来。可能音音就是喜欢她这样。
想到音音,程充和叹气。顾之桥说得对,多年前她主动离开,如今女儿出现在跟前,无论如何,她都不该再继续回避下去了。
“哎呀呀呀呀呀,要死,见鬼,夭寿,册那,哎呀呀呀……”
房里传来奇怪的声音,细听之下,无数句哎呀册那。别说,身在异乡的程充和听着颇为亲切,犹豫了一会儿启门入内。“怎么啦?”
才进房门,就见白花花一片,顾之桥赤条条站在淋浴房外。
程充和哑然,迅速退了出去。退至门口后又笑,有什么紧张的必要,大家同是女人,顾之桥和她差了一辈,就是个孩子,自己的岁数足可以做她的母亲。
再一想,她知道顾之桥缺什么了。
去房中取来干净的浴巾,这回,她敲一敲门后方入。
房中另有一人,马尾辫、薄外套、运动长裤、拖鞋,身形窈窕,眉眼冷峭,双手交叠在胸前,十分不耐。
是她的女儿林涵音。
离开时懂事的少女初初长成,一转眼的功夫,少女长大了,变成了成熟女性。
程充和眼眶发烫,眨了又眨,才把奔涌而出的眼泪压了回去。
一旁的椅子上有一套刚拿来的衣裤,程充和暗道自己粗心。洗澡可不得换衣服么,原来顾之桥刚刚的哀嚎是为了这个,阴差阳错终究还是把林涵音叫到面前。
林涵音肢体僵硬,表情十分不自然,显然,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与程充和见面出乎她的意料。
接到顾之桥电话,开会被打断,原因是顾之桥淋雨需要洗澡。洗就洗吧,她们房间没有淋雨可用还是怎样,非要在别处洗,说不想打扰她,最后还不是打扰了,要给她送替换的衣服。
花洒刚关,外头进来一个女人,是她一直想见一直不知要如何见的母亲。母亲拿着浴巾,带着笑意,看起来和她的妻子并不陌生。
如果换一个人,林涵音一定觉得顾之桥出轨了。
可那是她的母亲。
被莫名其妙的小事打扰工作已足够恼火,又遇上亲妈和妻子不得不说的事,林涵音满腔怒火,无从发起。
在淋浴房里没出来的顾之桥体会了一把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让林涵音送衣服已是下策,促使母女俩提前见面更是连带伤害,现在她光//着//身//子,出去不好,不出去也不好。
一时间,气氛颇为微妙。
打破僵局的是马克吐温,它在院中游走一圈后过来找主人。员工宿舍的门虚掩着,马克吐温大摇大摆走进来冲程充和摇尾巴,见主人心思不在她身上,便走到顾之桥跟前,扒拉淋浴房的玻璃门,咯哒咯哒。
“你这个色狗,偷看我洗澡。”顾之桥正好从淋浴房里出来。
程充和适时将浴巾递给林涵音,后退几步,到看不见两人的地方。
林涵音回头狠狠瞪住顾之桥,等会儿跟她算账的意思溢于言表。
顾之桥接过浴巾,慢条斯理地擦干身体,换上衣服。她脑袋嗡嗡作响,本来不管她事,这下好了,一锅乱粥。
怎么办?不晓得。只能拖一刻算一刻。
林涵音的火气和涵养等不到她俩回房,甚至等不到走出这个房间。
顾之桥穿好裤子,尚来不及套上袜子,就听到她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严厉,毫无理智可言。
顾之桥皱眉。
如果她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或是你和她认识多久是否知道她是谁,她一定好好解释,细细说来,从头至尾并无不可告人之处。她也没有隐瞒的意图,要是昨晚林涵音多问一句和谁一起喝酒,她早就据实以告。
可她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还能有什么关系。
“老板和客人的关系,在我们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她是我丈母娘的关系,所有的关系统统基于你。”考虑到林涵音此时心情,顾之桥克制再三,冷冷解释。
“你明明知道我在跟老板开会,为什么要打断我。就淋了那么一点雨,你自己上来洗澡不行嘛,偏要叫我给你拿衣服,以为人人跟你一样对工作不上心,能偷懒就偷懒啊。”
至于吗?至于嘛!
一件小事,因时间空间人物的错乱变得愈发复杂。
注意到程充和担忧的目光,顾之桥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我不上楼是怕吵到你,也是我疏忽忘了自己没有衣服换还把衣服弄湿了。别无他法,所以向你求助。打扰你工作我感到很抱歉。让你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你妈,我也感到很抱歉。”
“那么大人了,这么点事就疏忽,顾前不顾后。出了问题抱歉抱歉,光会说抱歉,除了道歉你还会做什么!”
程充和知道自己不开口为好,可是林涵音的话分明指向的是她,实在不忍顾之桥受无妄之灾,她说:“音音,其实……”
“不关你的事,我和她的事和你没有关系。现在我要继续做事,有话晚点再说。”说完,林涵音一个眼神也没给她的母亲,转身离开。
背影仓惶,逃跑似的。
早饭后的轻松一扫而空,顾之桥整理完自己,诚诚心心跟程充和道歉。
“对不起,简单的事情被我搞复杂了。我老是这样,想好不打扰别人到头来变成打扰,想好不困扰不后悔,结果又后悔困扰。你们的见面本来可以温馨自在,不用像现在这样难看。不过,你不要伤心,她其实一直惦记你,听以前的邻居提到你在哪里就决定要找你。只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招架不住,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你总是她亲妈,骨肉相连。我听说母女之间是有感应的。”
程充和的眼睛闪了闪。“她这样说你,你还为她说话?”
“一码归一码,这事确实因我而起。”顾之桥不愿一个母亲伤心。
“和你无关,相反,我要感谢你。感谢你给我一个机会不再逃避,感谢你让我能看着她当面听她说话。她长大了,变得漂亮又自信,而且她说有话晚点再说,说明她没有拒绝跟我沟通。能沟通总是好事,对不对,顾小姐?”
顾小姐没法说不对。
“委屈你了,音音的脾气跟我以前一样,又冲又急。人在着急的情况下会口不择言。”
顾之桥相信林涵音心乱如麻,并不一定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但同时林涵音一定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摩擦日积月累,对彼此的怨念、不满已积聚到无法累积的程度,借着某个因头,随时随地可以爆发。
这就是她可笑的婚姻。
谁说两个女人一定会互相体谅互相包容?她明明感受到了图穷匕见。
“顾小姐。”程充和替顾之桥抚平脑袋上翘起来的一小撮头发,“中午来不及了,晚上一起吃饭。我会直接跟音音讲,你们一起来。我知道这有些难为你,但是有你在会好些,对我,对音音,都好。”
顾小姐还能说什么,她拒绝不了,摸摸头上那搓毛,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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