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百年,辜雪存再见这双眼睛,只觉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嚎到半截实在有点进行不下去了。
此人正是天决真人,路决凌。
一时间想不到如何开口,于是辜雪存只好收了功,拿着方手帕一声不吭站在那里默默拭泪,以不变应万变。
宋子沛如蒙大赦,朝着路决凌规矩一礼,叫了声“小师叔”,便把前因后果都给交代了。
辜雪存略略惆怅的想:昔日小师弟,今日也成了小师叔,而且还是这么副无趣模样,真是岁月催人老,把一朵娇花给毁的和一根老树根子也似的。
“子沛冒失,冒犯姑娘,紫霄派会以门规惩处。”
宋子沛听到门规二字,在边上绿了一张脸,却没敢开口辩驳半句。
辜某人戏精本能回归体内,凄凄惨惨道:“你门内小辈偷看我一个姑娘家沐浴,你作为师长竟没一句抱歉,还说什么惩处不惩处,我又看不见,如何知你说的是真是假……想来……不过是见我孤身一人,糊弄我一个弱女子罢了。”
路决凌沉默片刻,道:“紫霄派未曾管束好弟子,多有得罪,实在抱歉,还望姑娘勿怪。”
辜雪存见他吃瘪,心中暗爽,又听路决凌道:“姑娘若是意难平,家中尊长同意后,子沛自会对姑娘负责。”
宋子沛大惊失色:“小师叔……我……”
路决凌淡淡扫他一眼,并未搭理。
辜雪存:“……”
“如此,姑娘是否满意。”
辜雪存:“……倒也不至于,我现在没那么生气了。”
狠还是你路决凌狠啊,说把师侄嫁人就把师侄嫁人,紫霄派的小辈弟子,真是全没有婚姻自主权。春华宫全是女修,也比紫霄派早一步实现了自由恋爱和自由婚姻。
“此处山高路险,多有妖兽毒虫出没,姑娘孤身一人,如何会在此间?”路决凌淡淡发问,“我见你灵力稀薄,并非修行中人,敢问姑娘又是如何认得紫霄派弟子衣饰?”
宋子沛经他提醒,在旁边也是恍然一愣,道:“是啊,姑娘为何一见面就知道在下出自紫霄派内门?”
编瞎话辜雪存最在行,简直是张口就来。
“这便说来话长了,奴家姓石,是登州人士,家中是做买卖的。半年前,家父走商遭了马匪劫掠,连尸首也未曾寻回来。我娘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宋子沛听的面有恻然,看他的眼神都温和了几分。
“但我有个哥哥,幼年时便被仙长挑中,说是送去南边紫霄派修仙了,他成年后回来过一次,故而我倒也识得紫霄派的衣饰。”
“娘逝世后,我一人操办了爹和娘的丧事,又找了镖师护送我前往南边去找哥哥,谁知一日前行到此处,那几个镖师说要去打些山鸡野兔充饥,便扔下我一个,一去不回了。”
宋子沛听到这里,无语了片刻,半晌道:“既如此,石姑娘还指着在下骂,紫霄派净是登徒子,岂非把你兄长……”
辜雪存:“……”
辜雪存:“我那是恼的!”
宋子沛见他掏手帕,以为他又要哭起来,吓得连忙闭嘴不说了。
路决凌道:“紫霄山坐落之处,凡人不知。”
宋子沛连忙转移话题,附和道:“是啊,那些镖师不可能知道紫霄派山门在何处,姑娘你被他们骗了。”
辜雪存震惊道:“竟,竟有此事?!”
他一双尚显得稚幼的桃花眼水盈盈氤氲着雾气,哭的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可我……已经把爹娘留下的银钱,都给了他们。”
宋子沛:“……”
虽然说,的确很可怜,但这位石姑娘也太傻了……想来她一定一直养在深闺,并不知道世情险恶,才会如此天真。
路决凌道:“你兄长名讳?”
辜雪存哼了半天,支支吾吾道:“哥哥离家太久,我早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小名叫狗蛋。”
路决凌、宋子沛:“……”
“紫霄派内门弟子百余人,姓石的不止一位,你可随我们回去,一一细认。”
等的就是这句话!辜雪存心中暗喜。
北海太远,他虽然一时半会回不去,但是前往紫霄派一定能打听到如今春华宫什么情况了。
而且到了紫霄派,他一定能找到办法回北海!
“多谢二位仙长。”
路决凌略一颔首,转身便带着二人往树林外走去,宋子沛见状犹豫了片刻,还是红着脸对辜雪存说:“石姑娘的兄长既然是紫霄派同门,照顾你是理应的,不必言谢。在下姓宋,名子沛,子丑寅卯的子,沛泽的沛。石姑娘不必叫我仙长,叫我……叫我……”
他说到此处,越发不敢去看辜雪存的眼睛,更不好意思开口让人家姑娘叫自己名字,于是更加尴尬,一时只在心里后悔起来他干什么突然发疯,要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叫他的名字。
谁知那人一双桃花眼笑吟吟弯了起来,温声道:“原来如此,宋哥哥,多谢你啦。”
宋子沛的脸轰的又红了。
路决凌在前面顿下脚步,道:“宋子沛,走了。”
他忽然直呼全名,吓了宋子沛一跳,于是也不敢再多言,连忙跟在后面。
行过树林,只见一个矮矮的小山包就在眼前,七八个紫霄宫弟子等在山上,见了路决凌便行礼道:“小师叔,前后这片山域全都找过了,并无人烟,只有这座山上的一块巨石上有血迹,但早已经干涸了。”
那块巨石正是当初辜雪存靠着的那块,想来上面的血都是他三年前吐的。
辜雪存跟在后面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吐的时候没感觉,现在看竟然吐了那么多,这块山石靠在一个小飞崖边,故而雨淋不到,三年过后干涸的有些发黑的深褐色血迹,竟然还有一大片。
路决凌站在巨石前,盯着那片血迹看了半天,也没有说话。
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其实这血迹也未必是辜少宫主留下的,毕竟也不一定只有他会途经此地……”一个弟子圆场刚打了一半,突然语塞。
天决真人从石头边一丛灌木里,捡起来一片残破的绯色布料。
“……”
路决凌捏着那块布料,问:“前面是济苦山所辖山域。”
宋子沛道:“是的。”
路决凌收起那块布料,道:“回紫霄山。”顿了顿,又道,“步行,从东边回去。”
众弟子一脸茫然,其中一个问:“可,阎师叔说辜少宫主是往北飞的。”
路决凌道:“东北亦是北。”
该弟子:“……”
好吧,天决真人说要走,谁敢不走,于是众人又离开山包,从东边的山道步行,离开这座山脉。
每经过一片新的山域,路决凌就一定要将这片山域找个底朝天,然而每每却总是无功而返。
辜雪存趁他们搜寻间偷偷将啸月放了出来,嘱咐它不可离得太近,也不可太远。啸月在储物袋里憋的够呛,出来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就撒着欢跑了。
它虽然顽皮,却一直很聪明懂事,故而辜雪存并不担心。
借口如厕放完啸月,辜雪存彻底没了心理负担,施施然回到等待紫霄派众人的那颗树下,没想到树下已经回来了一个。
宋子沛见他回来,舒了一口气,担忧道:“石姑娘,你到哪里去了,山中危险,尽量不要一个人走动。”
辜雪存道:“我如厕去了,那你下次陪我去么?”
宋子沛脸涨的通红:“石……石姑娘,还请你莫要开这种玩笑。”
虽然已经一日了,他仍然没能习惯在这位石姑娘忽而含羞带怯,忽而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诡异画风中切换自如。
“逗你的。”辜雪存道,“宋哥哥不必担心,这附近有你们小师叔镇着,哪个妖魔鬼怪嫌命长敢跳出来?”
这倒是实话。
宋子沛无奈地笑笑,从衣袖里拿出两个水润的野果,道:“这是我在附近采的果子,可以充饥,你没有修行,未曾辟谷,一定饿了吧。”
辜雪存接过野果,啃了一口,道:“好甜!”又笑着补了一句,“跟你一样。”
“石……石姑娘说笑了……”宋子沛红着脸摆手。
前去搜寻的其他紫霄派弟子也陆陆续续回来了,见此情形,一团哄笑:“哦吼,宋师兄,你开窍啦!”
这位石姑娘的事他们已经知道了,至于宋子沛无意间看了副美人出浴图这事,虽然他自己死活不肯承认,他们却不知从哪里知道了,甚至传出了个更香艳的版本,于是自然闹得更欢。
宋子沛一张脸又红又黑,佯怒道:“都闭嘴!”
他转头去看辜雪存,却见那圆脸少女捧着个咬了一半的果子,目光凝在了某处。
不知何时回来了的天决真人正站在湍急的溪水边,手里拿着块残破的绯色布料,他盯着那块破布,脸上看不出一点神色。
宋子沛本以为她会因为同门调笑的那些话害羞嗔怒,谁知人家压根儿没当回事,一时内心不知为何,竟有些失落。
辜雪存却突然脸色一白,抱着肚子头上冒起了冷汗,轻轻颤抖起来,身形竟然有点摇摇欲坠。
宋子沛见状吓了一跳,霎时间把刚才的心思扔到了九霄云外,连忙上去扶住辜雪存,急道:“石姑娘,你怎么了?”
“我肚子好痛……”
没说完一整句话,头一歪,便晕过去了。
这下众弟子都慌了,连忙呼叫小师叔。
路决凌听他们叫自己,把那块布料妥善收好,走过来问清原委,便一眼看见了那个啃了一半的果子。
“她吃了这个?”
宋子沛点头,道:“这不是碧玉果吗,在紫霄山上我们常摘来吃的。”
路决凌道:“此物与碧玉果形貌虽像,却非碧玉果,凡人食之有毒。”
宋子沛大惊失色,看他脸色便知道他悔青了肠子:“那,那可怎么办?”
路决凌伸手拉过那晕了的人一只手,将衣袖拂上去,漏出一截皓白的手腕,闭目以食指中指扣在辜雪存脉门上。
宋子沛:“……如何?”
半晌又半晌,路决凌才睁开眼,眼睛死死盯在那昏了的紫衣少女脸上,一张薄唇紧闭着一言不发。
宋子沛:“小师叔?”
路决凌看了半天,才缓缓抬眼看向了一脸焦急的宋子沛。
宋子沛:“……”
不知为何,突然感觉有点发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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