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部苏醒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周围是干净宽阔的室内，不再是破烂满是湿冷霉味和臭味的地方，鼻尖嗅到极浅的花香和阳光融融的清香。
目之所及的除了天花板，还有一个少年的下巴，白净的脖颈和衬衫下平瘦的胸膛，他好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枕在对方膝盖上的。少年很安静，无害的气息丝毫不能激起他的警觉，太过舒服的灵力和气息都让他分外留恋。
身下是干爽的木地板，上面铺着一件黑红的外衣。而自己身上则盖着和少年气味一致的另一件淡蓝色外套。
这里是？
“嗯？醒了吗？”在他开口前，少年低下头对他说话。声音朗润中带着春雨一样细绵的沙沙感，很是悦耳。
但因为少年的动作，他才看到，少年的双眼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纱布，遮住大半张脸，细软的黑发垂靠在白皙的脸颊边，额头的刘海用小夹子别到一旁，感觉乖乖的，像个孩子。
“感觉怎么样？口渴吗？要吃东西吗？清光已经去田地里找吃的了，再等等应该就回来了。”樱也没什么和陌生成年男性接触过的经验，现在也很紧张，一不小心憋出一堆话来，“这里是、我的本丸，您可以叫我光，您是压切长谷部殿下对吧。”
长谷部在手入池和灵力手入的双重治疗下，恢复得比想象中还快。清光帮着他把人从池子里捞出来后，他才想到现在本丸里一无所有。
还在昏迷中的人总不能直接丢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哪怕手入池里的液体不会沾湿衣服，哪怕他们并不是人类，甚至不太容易生病……即使这样，樱也还是觉得春天的风太冷了。
就算是神明，也会觉得冷和疼的啊。
原本樱也是想自己脱了外套给昏迷的压切长谷部垫一垫身下，清光见状率先贡献了自己的外套。他推拒不了，索性就把自己的外套当被子给人盖上，顺便就给当了次膝枕。
对他而言，能付出点什么帮到神明大人，也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长谷部紫色的眼睛从迷蒙到清醒，像是突然戳破了梦的气球，一下子意识到现在的状况——
他、枕在、一位审神者膝盖上！
还是一位看上去没成年的审神者膝盖上！！
还是一位眼睛有伤的看上去没成年的审神者膝盖上！！！
“非常抱歉！！！冒犯了您是我的不是！”猛地坐起身，长谷部惊疑不定地连忙低头道歉，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左手抓着审神者少年的左手，一直都没松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到底做了些什么？？？！！！他冒犯了这位年轻的审神者，不仅枕了膝枕还抓了对方的手，简直罪该万死，不知道现在切腹还来得及吗？
“等等，请冷静一下！”樱也被对方的突然暴起也吓了一跳，听到长刀出鞘的声音吓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长谷部殿，您没有冒犯我，一切都是误会！”
长谷部怕伤到审神者胡乱阻止他的举动，切腹的动作多有迟疑，恰好此时端着一碗煮熟玉米的清光走了进来……
“哐当！”
“锵——”
“胆敢伤害主人的家伙杀了你啊！”清光一眼就看到长谷部挥刀而樱也距离刀锋只剩下几寸的一幕，眼睛都要冒火了，迅速拔刀挑飞长谷部的本体，还想把威胁斩杀。
“哦啦哦啦哦啦，给我去死吧！”
“清光，住手啊！”樱也下意识又去扑刀锋破空声的后方，清光自然是被樱也的动作吓得手忙脚乱，最后总算在初始刀之一暴走前，由审神者亲身阻止了这场闹剧……
……经过努力两方调和，长谷部和清光之间的莫名硝烟才、准确来说，是清光单方面的硝烟，长谷部早就土下座诚恳道歉并等待审神者宣判罪行。
……“哦？那主人您刚刚的举动也太莽撞了，要是撞到刀刃上可怎么办。”左右检查确认少年身上一点伤口都没有，冷静下来听完刚刚的情况，清光盘坐在桌边，双手按在膝上长吐一口气，方才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感觉都没散掉。
“您真的知道刀有多危险吗？我们被划伤顶多回去手入，您要是受伤了随时可能会死的！”越想越生气，清光一句一句责备压得樱也头低得快跟长谷部一样了。
“刚刚之前我还觉得主人您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您就是这么热爱自己的吗？”
“压切长谷部本来就不是本丸的刀，他自己作死您去凑什么热闹，伤到自己歌仙他们回来了会怎么看？您受伤了他照样逃不过被大卸八块的命！”
“刀剑男士经过手入能很快修复，您难道想去挑战人类身体能不能被手入修复？几百年前就有审神者验证过了，没可能，您可以不用反复尝试……”
“我错了，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任性了。”被雄起的清光训成了道歉宝宝，樱也心里愧疚，更多的却是酸酸抽搐的滋味。
院长奶奶也会在他偶尔淘气，或者过度自卑做出危险动作时，狠下心责备他。
每次樱也都会哭得很大声，觉得难过，但哭完就连同之前的不好情绪一起哭掉。
院长奶奶去世并没有多久，樱也却已经把过去的点点滴滴回忆了个遍，他早就明白，被责备，其实也是被在意被关心的证明。
还是有人在乎我的，好高兴。
若说成为审神者时，樱也对神明和审神的意义只停留在表层，不理解且尊敬，那么现在听着清光的声音，却好像重新认识了清光，是鲜活真实的清光，不是需要供奉和远离的神明。
“我错了，对不起。”
“以后再也不会了。”
酸涩的鼻腔连带着声音都沙哑起来，一次又一次道歉，樱也想像以前一样大哭，却又想到医生的嘱托不能流泪，生生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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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呜——！！对不起奶奶，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因为被孤儿院的年长孩子们欺负，被嘲讽是废人的小樱也，偷偷拿了做手工的小刀想割断手腕自杀，可因为太疼而犹豫了，最后被院长奶奶发现，站在办公室里低头啜泣。
院长奶奶饱含担忧怒火的中气声音比小刀更疼。满心的委屈，疼痛，自我厌弃都有了发泄口，停不住地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受伤稚嫩的小手被握在苍老厚实的温暖大手里，微凉的绷带一圈一圈缠绕在涂了碘酒刺痛冰凉的手腕上，最后扎上不松不紧的结，包住了疼痛，等待伤口愈合。
【樱也以后要是不能保护好自己，就会让喜欢你的人伤心，懂了吗？】
【我知道嗝、呜——我知、道了，奶奶不要讨厌我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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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无法忍受这场责备的，不是愧疚的樱也，也不是担忧的清光，而是最先沉默的长谷部。
无法忍受区区一振打刀却踩在审神者头上批评，无法忍受明明是好意出手的审神者却要被责骂到想哭，更不能忍受，刚刚笑得温暖又无忧的少年，现在失去美好的笑容，痛苦的模样。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但是身为刀剑男士，你没有教训光大人的资格！”长谷部跪走到樱也身旁略前一点，将少年拦在自己手臂之后，面对清光目光锐利，“原来加州清光是用这种方式效忠自己的主人的吗？当众践踏主人的颜面，咄咄逼人至令主人痛哭，将年幼主人给予的包容转化为尖锐的反驳和控制，你可真是合格的初始刀啊！”
“你别乱说！”清光瞬间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我才没有，我只是关心主人……”
“关心到要让主人哭泣吗？你的上谏真的适合刚刚入职的审神者吗？在我看来，你已经逾越了本分，被主人的温柔宠坏，以至于认不清自己的真正位置！”压切长谷部回手按住意欲解释的樱也，继续道。
在长谷部凶兽般狠戾的眼神里，清光出了一背的冷汗。冲昏头的担忧和愤怒褪去，理智重回，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
发现自己确实冒犯了主人，很可能已经吓到樱也，清光不安到心慌。
“主人……”急切地寻求樱也的身影，待看到长谷部身后想要阻止长谷部说下去的少年，脸上显眼的白纱刺痛了自己的眼，恍了自己的神。
确实，因为主人的过度温柔，过度包容，因为主人看不见不得不依靠自己，他不知不觉间逾越了自己的本分，变得傲慢，看不清自己的责任。
初始刀的责任不就是引导审神者学会应学的一切，成为更好的主君吗？刚来到陌生环境里，身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连走路都要靠双手摸索，却要被迫与陌生的种族接触，更加无助的主人，却被他傲慢地教训了，主人一定很害怕吧，会讨厌他了吧。
他，不是合格的初始刀，甚至都不算合格的刀剑男士，主人想要阻止长谷部自残，想要阻止自己误伤无辜，他看不见，只能用双手去试探，去阻止，一番好心换来的只有严厉，他一定很难过很害怕，这，都是自己的错。
加州清光看着自己的双手，深红瞳孔无机质地瞪大。比起被否认自己的观点，承认自己变得傲慢，伤害了认同的主人，才是最可怕的影响。
清光的沉默让樱也更加担心，他多用了点力，拉开了长谷部的手臂。
“不是，我并没有责怪清光，不是他的错。”
长谷部了然地看了加州清光一眼。
就是因为这样，因为主人的无条件包容维护，才导致了刚刚的情况，要是继续放任下去，被宠坏的刀剑男士总有一天会反噬，将脆弱的人类主人吞食得一丝不剩。
清光也继续无言。
樱也觉得头疼，头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尽力组织语言来解释自己的想法。
“我刚刚确实做得不对，我能为自己的行为道歉，让清光担心，伤害了自己，我的错误，我是自愿承担的。”
“之所以想哭，是因为我想起来我的奶奶，她不久之前去世了，也是因为如此我才来到这里的。”
樱也摸索着，来到清光身边，抓住他冰凉的手捏了捏，想想又张开双臂抱住无言的打刀付丧神。
“奶奶告诉过我，伤害自己会让喜欢我的人伤心，愿意因为我的错误责备我的人一定是非常非常在乎我，真的喜欢我的人，我很高兴清光那么重视我，想哭只是想到了奶奶也曾经这样做过，不是清光的错。”
“我是人类，不可能一辈子不会做错事，将来清光，还有大家，都会住在一起，变成家人，如果我做错了，我希望有人能阻止我，而不是放任我，宠着我，直到我变得更坏。”
樱也轻轻拍打着清光的背，轻柔地安慰:“所以说，清光不用担心，你没有错，是我不好。”
想了想，樱也回过头，展颜笑道:“当然，也谢谢压切长谷部殿下维护我，但是我觉得适当的阻止我走弯路是正确的，不过压切长谷部殿下让人很有安全感，只要别再那么冒失，这个世界那么美好，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好多美景没见过，轻易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是对自己太不负责啦。”
连青年都还称不上的新人审神者就这样用一个拥抱，一个笑容，一段解释缓解了两位刀剑男士的负面情况。
被拥抱的清光缓缓地，抬起双手回应了这个拥抱，埋首在少年并不强壮的肩膀里，轻轻“嗯”了一声。
长谷部也神色动容，眼色复杂。
但此刻他们的心声是完全同步的——就是这样，就是这种包容，让刀剑都无法舍弃，终会沉沦的危险。
让刃习惯这样的细腻宠爱后，还怎么舍得离开，舍得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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