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幕式那天, 柳小满从楼道里刚迈出去一条腿,就被冷风打着旋儿地抽了个嘴巴子。
他“嘶”一声缩了缩脖子,把校服拉链拉到顶掖着, 怎么看这个发毛的阴天都不像个能开运动会的天气。
樊以扬蹬着自行车过来时也加了件外套,柳小满正蹲在“老柳早点”的招牌底下码压脚石,听见车铃铛回头喊了句:“等我一下扬扬哥。”
“今天风大, ”樊以扬下车帮他码石头,同时对小满爷爷说,“爷, 差不多就收了吧。”
“说冷就冷起来了。”爷爷摇着头叹了一声。
去学校的路上有不少学生都没料到今天会降温, 一个二个穿着短袖, 一道风刮过来就恨不能弹着走。
还有很多穿着统一的班服, 三五成群地你挽我我挽你, 挨挨挤挤地互相挡风。
“是冷空气来了么?”柳小满跨上自行车后座看着他们, 问樊以扬。
“不应该,有点儿太早了, 应该就是想下雨。”樊以扬想想,“但是这么一降温, 流感肯定是要来了。”
又一股冷风打过来灌进脖子里,柳小满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同时暗暗地有点儿期盼下雨, 刮风阴天都不会对开幕式造成什么影响,但只要下了雨,那什么幕也没得开。
“你们班定了么?”樊以扬看着那些花里胡哨的班服问。
“没有。”柳小满抓着他的外套下摆, 在自行车后座上张着眼到处看,虽然天气状况实在不乐观,大多数人看起来还是美滋滋喜洋洋的,没有被影响心情。
“本来班主任想给我们定,结果他选的图拿到班里放,同学们都说太丑了。”柳小满说着没忍住笑了一声,“后来说让班长定,搞了好几天,最后好像时间来不及了,就直接算了。”
“你们怎么天天跟一窝蜂似的,”樊以扬也笑了,有点儿无语,“从上到下干点儿什么都没一点儿魄力。”
柳小满心里倾向认同樊以扬的观点,本来没定成班服他没觉得有什么,运动会开个幕而已,多花一件衣服钱怎么想想都不值当,班里能把校服都规规矩矩穿得齐整利索,从视觉上来看就不错了。
现在看着别的班得着装和准备,比较起来,尚梁山真像是要带着他们去操场逛个大街。
但好歹是自己现在正待着的班,耳朵边儿每天三令五申的“集体荣誉感”,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儿。
于是他没接话,把话头折回去问樊以扬:“你们呢,扬扬哥?”
“我们什么?”樊以扬放慢速度绕过一块路障,“班服还是运动会?”
“你们能参加?”柳小满奇怪地问,“不是说高三的只能去看个开幕式么?”
“是啊,”樊以扬答应一声,“所以也没定班服,要按班主任的意思,开幕式都不想让我们去看,耽误时间。”
这话听起来也让人不知道怎么评价。
柳小满一直觉得樊以扬他们这种重点班的班主任都没什么仪式感,什么集体活动都参加得像打仗,压缩一切能压缩的时间给学习,没什么人情味儿。
但是切合实际想想,高三也确实不需要那些花里胡哨的仪式感和人情味儿。
尚梁山就是太有仪式感了。
柳小满想象了一下到了高三,尚梁山还为了定班服参加运动会开幕式这种事儿磨叨好几天,真挺让人没法接受的。
到学校门口,樊以扬把柳小满放下来,专门交代了他一句:“你白天没什么事儿就别回家了,我那边正常上课,没法送你。”
“嗯,我本来也不回家。”柳小满点点头,答应下来。
边说着,他边想起那天夏良说的话。
当时李猛听话听一半儿,一句话直接自行捕捉理解成“去我家”。
他回头的时候连去夏良家干嘛都想好了,兴致勃勃地边说边比划:“你家是不是没人啊夏良?能打游戏么?或者我带桌游过去,到时候点个外卖,直接拉窗帘看片儿也行啊!”
“什么片儿?”夏良把他当神经病,没搭理,王朝跟着来了精神。
两人扯着扯着不知道又扯到了什么不宜宣扬的“片儿”,凑着脑袋眉飞色舞地小声叽叽,尚梁山很快地也开始继续说别的话题,正好柳小满不知道怎么应对这种玩笑,有关“回家”的话题就那么过去了。
其实想一想,如果他是个双臂健全,哪哪儿都健康的正常人,李猛所描述的那种一小堆同学聚在随便谁家里,没什么顾忌地吃吃喝喝玩玩游戏,也挺舒服的。
像小时候他去樊以扬家里玩儿一样,那时候都小,没什么学习上的压力,樊以扬也愿意带他玩儿,拿本故事书放张动画片的碟片,两人就能消磨一下午。
这么一回忆,柳小满都有点儿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不再去樊以扬家里长时间的泡着。
应该就是上了中学以后。
虽然他仍很喜欢跟樊以扬待在一块儿,但高一个年级到底是存在着高一级的距离,爱好、眼界、想法,很多小时候没在意的东西,都在无形中被拉开了。
而且他大了以后,知道了美丑,知道了掩藏自卑,在樊以扬家里漫长地暴露残肢,自己也很别扭。
不知道以后樊以扬成家了,有了爱人和孩子,自跟他的关系还能不能维持得住。
柳小满突然想到。
他也不知道他自己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会不会有个不嫌弃他的残缺,愿意跟他一起生活的人出现。
想到这里他摇摇头,熟练地不让自己继续往下发散。
可能是天气和季节明显要转凉了的缘故,最近他总容易发呆胡想。
想这些是最没有意思的,也没有意义。
他穿过今天处处洋溢着轻松气息的校门,朝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学楼走去。
对于任何一个肢体健全的人来说理所当然的憧憬,对他而言,都是不切实际、只能祈盼有人“瞎了眼”的幻梦。
开幕式早上十点才举行,早读和前两节课照上,操场里外都要布置,所以今天不用跑操。
柳小满从楼梯口迈上二楼,远远地就看见尚梁山在教室后门背着手站着。
今天倒没冲着班里,他站在走廊边儿上,冲着操场那边观望。
柳小满顺着他的视角望过去,运动会的横幅都快被风从钟楼上扯飞了。
取消吧。
他在心里祷告。
为了防止尚梁山再想到什么惊人的点子带他去做,他没敢从后门走,直接在前门就埋头进了班里。
李猛已经到了,他搞得像小学生春游,柳小满还没走到座位上,先被他一把拽过去,拉开书包给柳小满展示。
“看!”他抖索着包里的大纸盒,一脸夸张,“这可是我的传家之宝!以后得继承给我儿子玩儿。”
“啊?”柳小满一头雾水地看看他,做不出评价来。
“你没玩过桌游?”李猛问。
柳小满摇摇头:“没有。”
李猛很惊诧地“嗯?!”一声,好像桌游是九年制义务教育里的必修课,没玩过桌游等同于没上过学一样,比柳小满没手机没微信没去唱过歌还让人不敢置信。
柳小满平静地看着他点点头:“嗯。”
“那没事,”李猛反应过来他是个残疾,抓抓脑袋,“玩儿狼人杀也行。”
柳小满也没玩儿过狼人杀。
但他俩都没把这当作一回事儿。
柳小满心想反正也不可能真凑成一堆去夏良家里玩儿,对这些也没有丁点儿兴趣。
李猛心想反正什么都不会也能现学,世上有死学学不会的人,还没见过死玩玩不溜的人。
班里人基本到齐以后,尚梁山又进来讲了一遍开幕式的流程与注意事项。
“听见广播里开始放歌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准备下楼排队了。”尚梁山指了一下鱼头和韩雪璧,“就按咱们跑操的队列,跟在11班后面,顺着操场溜达一圈就行,你们负责整队带队,我有别的工作要负责,你们不要给我添乱。”
班里闹哄哄地答应。
柳小满看了眼夏良的座位。
夏良还没来,桌上是空的,柳小满头一次有点儿希望他能准点来上课,赶在他们班入场之前到也行。
不然像尚梁山说的那样,按照跑操时的队列来排,他只能一个人缀在班队最后面,从全校师生眼前晃着空袖筒子路过。
越想那个画面,他越觉得不舒服,越想让夏良赶紧过来,别真在家里睡一天。
等到第一节课下课了,夏良还是没来,柳小满已经从不舒服,发展为极度的不舒服。
班里其他同学已经抻胳膊动腿地等着广播出去了,班里吱哇乱叫,嘈杂得让人心烦,柳小满自暴自弃地在心里想:其实他就不出去,在教室里坐着刷题,尚梁山也不能对他怎么样,顶多拉出去说几句,讲点儿“集体荣誉感”的大道理。
可想是这么想,也许他骨子里就彻底是个逆来顺受,循规蹈矩的人,不敢脱离大部队,跟班主任对着来。
广播里运动会专属音乐一扬起来,班里的同学们像泄洪一样往外涌,李猛王朝他们回头招呼他一声,柳小满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站了起来。
夏良依然没来。
丢人就丢人吧,也不是丢一年两年了。
磨蹭成班里最后一个人,他才从教室后门走出去。
走廊里乌乌泱泱,全是因为不用上课而雀跃的学生。
柳小满雀跃不起来,心情跟走廊外的天色差不了多少,他顺着人流走到楼梯口,一只脚已经迈出去准备往下走了,有人从身后握住了他的胳膊。
力气还不小,不是个手滑扶一把的意思。
柳小满生怕踩歪了从楼梯上滚下去,忙收回脚,惊讶地回过头,对上了夏良那双暗沉沉的黑眼仁儿。
弯着的,带了点儿弧度。
“带你逃个课。”夏良没说二话,把他从人潮里拽了出去。
柳小满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地体验了一次逃课。
逃得太轻松了,也不是在上课,用“逃课”这个词儿都牵强。
他从看见夏良的瞬间就基本没再来得及思考,喉咙口也不知道是什么在跳,跟心脏的频率全然一致,敲得颅腔胸腔里都只剩下这个节奏。
跟着夏良从另一头人少的楼梯走下去,他们在喜气欢实的循环背景音乐里穿越全校学生,隐约中似乎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夏良,他俩都没管,直接走到学校后门,传达室的老头儿不知道干嘛去了,夏良推着一下柳小满,两人就这么没人管没人问,直直溜溜地从学校里走了出来。
柳小满扭头又看一眼校门,突然觉出一种说不上来的奇妙。
明明刚才他还七死八活地在准备下楼排队,现在就……出来了。
运动员进行曲还在播着,但听起来跟他已然隔了一层距离,是另一个“世界”的事儿。
不用去操场上现眼了。
确定了这件事,柳小满很舒畅地松了口气,风还在一阵阵地吹,但这时候挨吹他都觉得清新。
“你什么时候来的?”他看着夏良问。
“刚到。”夏良带着他往前走,“正好看见你顶着张受气包的脸要下去。”
柳小满自动忽略他后半句,跟着他,回手指指空无一人的传达室:“你平时就这么逃课?”
这逃课的成本也太低了,他以为少说也得爬个墙翻个狗洞什么的。
“老头儿每天这个点去吃饭。”夏良朝操场的某个方向抬了一下下巴,具体是朝哪儿指柳小满也没看明白,“平时从那边翻。”
“手断了也能翻?”柳小满惊了,挺认真地问。
“不能。”夏良也挺认真地回答他,“手断以后只能爬狗洞。”
柳小满:“……”
真的假的。
他就那么一想,现在还真有学校需要爬狗洞?
“逃课也是有歧视链的,高一只能翻狗洞,高二翻墙,高三了才有资格走传达室。”夏良说得有鼻子有眼儿,“手都断了,当然直接打成最底层。”
柳小满再听不出来他在胡扯就是个二百五,没忍住乐了。
这会儿他心情很好,有种头一次干了没干过的事儿的新鲜感,“哦”一声配合着夏良胡扯:“那你这个情况,三不三二不二,没断的时候怎么走?”
“没断当然横着走。”夏良抻了个懒腰,感觉空气里埋着敦实又沉闷的水汽,朝柳小满后背拍了一下,“快走,不然等会儿得游着。”
走是要走去哪儿,柳小满心里明白,但是跟之前夏良提到时比起来,不自在的情绪少多了。
大概有那么点儿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
他自己在心里分析着,还主动又给自己找了个绝佳的理由——去看小锅。
“小锅今天在家么?”他问夏良。
“我来的时候在。”夏良说。
“它都做手术了还能乱跑?”柳小满又问。
“猫在某方面的复原能力呢,比起你的,要牛逼得多。”夏良看他一眼。
“……”柳小满闭上嘴,拒绝再就小锅的蛋发言。
回回都能折他自己身上来。
一直走到小毛裤胡同口,柳小满突然想起来一件挺重要的事儿。
“你姥爷……”他想说你姥爷在不在家,刚说出三个字,脑门心儿被一颗挺重的水珠拍了一下。
他愣愣,第一反应还是谁家晾的衣服没拧干,还没等抬手抹掉,“唰——”一声,雨水就像开了闸的河,劈头盖脸的浇下来。
“操!”夏良骂了一声,又推他一把,两人来不及再说话,甩开步子直往家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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