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看见梅姨伸手就皱了皱眉, 她拽上柳小满的袖子,夏良直接摁住了她的手腕, 盯着她说:“别拽他。”
梅姨拽了个空袖子也愣了一下, 她看看夏良, 又飞快地看看柳小满,脸上露出刚反应过来的恍然。
夏良这才把手松开, 从梅姨手里把柳小满的袖子拽出来, 表情和缓了点儿:“他不方便。”
“啊。”梅姨有些尴尬地咧咧嘴,“我忘了。”
柳小满没说话,耷拉着眼皮拎了拎自己被拽歪的领口。
梅姨比早上刚出现时利整了很多, 换了身干净衣服,洗了脸梳了头, 但骨子里那股说不上来的感觉依然抹不去。灿灿还在旁边敞着嘴冲天大哭, 周围都是在附近生活多少年的老街坊,他能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这不是老柳家那个孙子么?柳勇回来了?”
“小的是谁啊?”
“这么多年了, 肯定得再找一个。”
……
柳勇就是柳小满他爸。
如果有什么是比被众人盯着胳膊更让柳小满想逃避的事, 那就是被人盯着胳膊议论。
不管议论的内容是什么。
“你先回去吧。”他轻声对梅姨说,看了眼旁边的灿灿。
“我……”梅姨朝四周扫了一圈,也被灿灿哭个不停闹得心烦,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别哭了!”
灿灿的哭声戛然而止, 向上翻着眼皮看看自己妈,搓了搓鼻子。
“顺着路口下去,看见宋叔超市就到了。”柳小满说。
“你现在不回家?”梅姨还在问。
柳小满不想说话了, 一句话都不想,他嘴角用力抿了抿,还是摇摇头回答她:“我过会儿再回去。”
夏良跟在柳小满身后走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就像曾经柳小满在他身后的距离一样。
梅姨带着灿灿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后,柳小满迅速地转身也朝胡同里走,夏良知道他不想说话,没有立刻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心里大概也能猜出个所以然。
傻逼爹,还弄个小的回来。
经过姥爷家门口,夏良看了一眼,脚下没停,继续跟着柳小满。
一直往上拐进了小巷里,柳小满的脚步开始放慢。到了小巷中间,前后的声音都被遥远地隔绝在外,他才像脱力一样,肩头一垮停下来。
夏良在心里叹了口气,往前走两步,张开胳膊从背后裹住他。
“终于找到能哭的地方了?”他一手搂着柳小满,另一只手轻轻盖上他的眼睛,声音放的很低,“哭吧。我接着呢。”
柳小满的眼睛一下子就泛起了水汽。
夏良的掌心能感觉到。
但是很快的,他用力眨了两下,又把眼泪全给逼回去了。
“不用。”他把夏良的手拉下来攥着,“你再给我充充电吧。”
夏良笑了一声,把柳小满转过来,摁着他的后脑勺扣在自己怀里:“你名字里可带了个满,得充满点儿。”
柳小满不知道自己充满没有,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就这么抵着夏良的肩窝不睁眼,不抬头,变成一只鸵鸟,什么都不去管,也不用回家,一切一定会非常轻松。
但是不行。
不仅是不去面对不行,总是在夏良面前露出丧气脆弱的那一面也不行。
没有人会喜欢看另一个总是处在负能量中的人,谁都有一大堆的烦心事,他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麻烦。
“他们说要在你家过年?”听柳小满说完始末,夏良问他。
“嗯。”柳小满贴着墙根儿慢吞吞地走,“爷爷是这么说的。”
“过完年以后呢?”夏良又问。
“不知道。”柳小满叹了口气,“都出门买菜了……”
到家的第一天就像个主人一样出门买菜了,还这么自然的拉着他要“回家”。
“你爸还在家做菜等你呢”,柳小满想想这句话都觉得想窒息。
这种自然无比的入侵,配合着他们进门时落拓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过个年就走的架势。
夏良明白他的意思,想想那个小家里还要再挤进来三个人,他都替柳小满头疼:“那你怎么办?”
“睡哪儿?”他补充一句。
“跟爷爷睡吧。”柳小满说。
毕竟带了个孩子,早上听他爸说话,孩子还在发烧,就算大人能铺被子在沙发睡,孩子也不行。
就算没有孩子也有梅姨,她是个女性,肯定得有自己的空间,不然一屋子老爷们儿,换个衣服都费劲。
怎么都不可能不让一张床给他们。
想到这里,他突然很担心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夏良的手机,他的书,还有床头的大章鱼。
这下连在外面拖延拖延时间也拖不下去了,柳小满停下来看着夏良,说:“别送了,你先回家吧。”
要是按夏良的想法,他都想让柳小满直接去他那儿住几天,把这个便宜弟弟在家的日子给捱过去再说。
毕竟现在还不如平时上学,早上一睁眼去学校了,一天眼不见心不烦。晚上回去也相处不了几个钟头,灯一关眼一闭,凑合着睡了也就算了。
关键就是现在在放假,还是过年,柳小满本来就不是个没事儿往外跑的人,只能闷在家里被迫面对。
而且也没法儿说。
不论再如何的关系,家事还是家事,是搁在心底里的另一方世界。从柳小满一开始不想告诉他这些事儿他就能明白,柳小满从心底里不想让他觉得,他家里很麻烦。
太敏感了。
夏良心里挺不得劲儿,觉得有点儿心疼。
“柳小满,”他又向前一步,在柳小满跟前站定,“能想起来我手机号么?”
柳小满大脑一片空白,诚实地摇摇头。
“回去背。”夏良戳了一下他的额头,“好好背,刻在脑子里,不管出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人要是我,第一个联系的要是我的手机号。”
“我一定会在。”他对柳小满说。
“不管在哪儿,在干什么,想找我就立马找我。什么都别多想,我一定过去接你。”顿了顿,他扬了一下眉毛,“别去找你那个扬扬哥,他这方面就是个废料。”
柳小满听着前面的话已经都感动了,到了最后一句,毫无准备地笑出了声。
“你怎么还带贬低别人的?”他真的越来越不想跟夏良分开了。
夏良真的太好了。
夏良抬起一只手,摁着他的脑袋晃了晃:“这叫战术自夸。”
回到家门口开门前,柳小满还闭上眼深呼吸了一口。
隔着门他已经能听见灿灿扯着嗓子喊“饿”的声音了。
钥匙插进锁孔里刚转了一下,门直接从里面开了。梅姨腰上束着围裙,脚上踩着拖鞋,都是新买来的,态度却像本来就在这家的女主人一样,上来就笑,热情地说:“回来啦?”
“嗯。”柳小满点了下头,他反倒莫名的有点儿拘束,很勉强地笑了笑,把钥匙□□。
“满,来吃饭。”爷爷在餐桌前喊他。
柳小满答应一声,边换着鞋打量家里。一屋子的烟火气,饭菜已经都上桌了,爷爷和他那个爸都坐在桌上,灿灿也在,抱着一张凳子攀上爬下的,手里摆弄着……
他定睛看了一眼。
他的大章鱼。
梅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立马在围裙上擦擦手,指着灿灿:“哥哥回来了,给哥哥放回去!”
又赶紧跟柳小满解释:“上午让灿灿在你床上睡了一觉,他看见了非要玩儿……别的东西我都没让他动!手机你没带,在枕头底下,我怕他乱摸,都给你放床头柜里了。”
柳小满正从里到外的难受别扭着,听见“手机”心里猛地一提,去看爷爷,爷爷没反应,像是没听见一样,夹了一块子菜。
倒是灿灿扭头看看柳小满的脸,是那种典型的试探眼光,见柳小满没发言,就把大章鱼往怀里一搂:“我不!”
“你这小孩!”梅姨抬脚就上去了,劈手把大章鱼夺了过来,“说了等哥哥回来你就放回去!不听话!”
灿灿嘴一撇,仰起脖子又开始哭。
柳小满颅腔里连着蹦了两下,真的觉得烦透了。
对方是个孩子,那么小,他不能跟他计较。就算不是个孩子,是个差不多大的同龄人,他的性格也未必能真的拉下脸。
这是他宝贝的大章鱼,但在别人眼里就是个布做的娃娃,是拿给孩子玩儿无关紧要的东西。现在孩子还哭了,他连心底那点儿不愉快都不能表现,不想显得自己跟孩子置气,没教养。
爷爷还在呢。
柳小满压着心里的憋闷张了张嘴,刚想说没事儿,让他再玩会儿吧。他一直闷头没说话的亲爸估计也是被哭烦了,皱着眉头“啧”了一声,冲梅姨说:“一个娃娃,给他玩玩怎么了?哭哭哭,哭得人闹心。”
他一开口,柳小满就感觉自己的脑子“嗡”了一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梅姨拿着大章鱼站在原地,有点儿没主意,又看了看柳小满。
爷爷“啪”一声把筷子拍在了桌上。
“给小满放回去。”他没回头看梅姨,嗓子很沉,带着咳久了漏风一样的气音。
灿灿跟个开关一样,当即闭嘴不哭了,抠了抠自己的脸。
“啊,放呢。”梅姨立马说,“就放呢。”
这一整个半天,柳小满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五个人的餐桌让他很不适,筷头跟另一双筷子在同一碟菜里碰上让人不适,只能飞快地挪开;饭后收拾碗筷一向是他的活儿,现在被梅姨抢着做了,让他别管,去学习;锁上房间门摊开作业,刚觉得喘了口气,没做两页,门被推开了,梅姨挺不好意思的抱着睡着的灿灿,小声问他能不能让灿灿在床上睡一会儿。
柳小满把自己的东西收了收,搬去了爷爷房间。
爷爷也在午睡,他坐在床沿愣了会儿,去客厅搬了把凳子回来。
搬凳子的时候他爸还在客厅坐着,也不能说坐,半坐半靠地倚在沙发上边抽烟边玩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一会儿一串笑声,一会儿一串笑声,很短,听着主角还都不一样,情节也不连贯。
看见柳小满出来,他下意识地想坐好。腿都放下去了,估计觉得自己到底还是个长辈,面对十几年没见陌生的儿子也用不着这么客气,就没再动,保持着这个说起不起的姿势窝囊在沙发上。
烟灰掉在沙发上一截,他随手抹了抹,望着柳小满张张嘴招呼了一声:“中午吃饱了吧?”
这个问题问得不伦不类,格外的没话找话。
柳小满能理解他,毕竟他也没话说。
“嗯。”他只能尴尬地点点头,目光也不想跟他爸对上,拖着凳子回去。
本来他想顺便去趟卫生间,看灿灿一个人在他屋里睡着,客厅也没有梅姨的影子,就没好意思去敲门。
爷爷一直没提他手机的事儿,柳小满不知道他是早就知道,还是在家里给自己留着面子。他也不敢看,偷偷背了背夏良的手机号,背完跟衣服一起搁在了柜子里。
同样没跟他提的还有他爸这一家三口,为什么回来、待多久、之后还走不走、不走的话怎么办……很多问题,爷爷不提,他也梗在心里不好开口——两室一厅,随便说句话隔壁都能支楞起耳朵。
不过不管待多久,第一天晚上柳小满就过得十分痛苦。
爷爷年龄大了,呼吸肺之类的本来就不好,夜里打呼噜这都不提,关键是咳嗽,和家里被子不够。
平时只有他跟爷爷两个人,夏天盖小凉被盖被单都不是事儿;冬天就一人两床被子,一层盖着一层搭着,赶着天晴就勤晒晒,够用。
现在来了个一家三口,爷爷箱底翻了半天才拖出一床厚被子,不知道多少年了,一股灰尘味儿,里外都蛀出了虫眼,根本不能睡。
灿灿嫌臭,不盖。梅姨掸了又掸,倒是没表示什么,只笑笑说明天去商场看看买一床,今晚在中间垫上衣服凑合凑合。
“我不盖!”灿灿拱进柳小满的被窝里不出来。
本来他就发烧,柳小满也不能把厚被子抱走,只好取了上面的搭被,拿去爷爷卧室接着爷爷的被窝将就一宿。
刚开始柳小满还左掖掖右掩掩,想把被子堵得搪风一点儿。后来发现他只要动动,爷爷就要下床出去咳嗽,来回折腾了几趟,再上床的时候喘气儿都虚得哼哼了。
他不敢再动了,胳膊腿儿都不敢动,不敢让爷爷再下床喝风。
就这么就着爷爷的呼噜和咳嗽、漏风的被子、隔壁接连不停的起夜、卫生间的抽水、灿灿闹着要回家的哭叫等等接二连三的动静过了一夜,第二天睁眼,柳小满就觉得鼻塞,脑子嗡嗡地疼。
外面天还黑沉,爷爷已经起来了,要准备支早点摊。
他围着被子在床上愣神儿,半天都想不通一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和爷爷忙忙碌碌端着锅碗瓢盆下楼摆摊子时,他爸还在屋里睡,头也没伸一个。
倒是梅姨跟着起来了,特别利索地把自己拾掇好,二话不说就下楼学着忙活。
柳小满的活儿又被抢走了,梅姨让他回去补觉,柳小满看看爷爷,爷爷也没跟梅姨客气,摆摆手让柳小满上去。
柳小满不放心,站在旁边看了会儿,确定梅姨是真心想帮忙,也帮得上忙,才扭头上楼。
站在客厅打了两个喷嚏,他去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纠结着是直接做作业还是再睡个回笼觉。
最后被发胀的脑仁儿打败,重新抖开被窝钻了进去。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次睡上回笼觉。
蜷在被窝里蹬了蹬腿,柳小满满足地叹了一声。
真舒服。
可惜这个觉睡得也不踏实,没舒服多久。
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现实,灿灿一直在叫,电视也开了,声音很大,很吵,中间还夹杂了两声他爸不耐烦的咋呼,让灿灿安静点儿。
最后他是被一串稳定、漫长,有节奏的拍门声吵醒的。
头重脚轻的下床开门,灿灿在门口蹲着,见到他出来就“嘻!”的一捂脸跑了。
柳小满握着门把手站了会儿,重新把房门关上。
看看时间,他只睡了四十分钟。
房门又被敲响了,这次只有“笃笃”的两声,敲完门外就是灿灿跑开的脚步声。
柳小满闭了闭眼,疲惫至极的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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