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那天下午, 柳小满在爷爷房间写作业。
门外嘈杂的电视声、灿灿自娱自乐的闹声、厨房里梅姨炸东西准备年货的锅碗瓢盆叮咚声,还有爷爷跟他爸不知道在说什么的交流声……许许多多的声音拢在一起, 擀成一条粗粗的麻绳, 从他的左耳穿进右耳, 又从右耳磨磋回左耳。
他是有在什么环境下都能学习的毅力,但是这几天, 这种毅力的坚持越来越困难。
每一天都比头一天更吵闹, 这三口人在他和爷爷的家里住着,每一天也比头一天更自然,更不客气。
今天上午他那个爸已经能在厨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吃了, 把爷爷酿的罐头和米酒都盛出来一大盆,带着灿灿一起吃。
爷爷看见了倒是没说什么, 总不能不让吃。只是柳小满觉得心疼, 这些平时他们爷孙俩儿都舍不得吃,必要的时候是要装起来送人的。
但好一些的方面也不是没有, 梅姨虽然爱咋呼, 做事说话都风风火火,但是她稍有一点点“外人”的自觉,家里家外的活计都给揽了,忙活起来也不说累。
柳小满觉得自己有点儿自私,一方面嫌着他们烦, 另一方面又觉得爷爷多少能休息休息,所以对梅姨的态度也更礼貌一些。
最讨厌的是灿灿。
翻东西,叫, 在各个房间窜来窜去,白天疯闹晚上哭,尤其喜欢在柳小满想自己呆一会儿的时候来做点儿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力。
柳小满不好意思锁门,灿灿如果拧不开会一直拧。不管怎么说他们也已经住进来了,爷爷的态度也已经挺明显,他身为孙子就不好拿出一副不待见的做派来。
只是他实在迷惑,小孩子为什么能对一个明显对自己没兴趣的人有这么大的兴趣呢?
柳小满真的没有跟小孩子相处的经验,他家没亲戚,唯有的几个上一辈的亲戚也都很远,早就不走动了。毕竟走动需要的是相互,他和爷爷没有多余的开支去支付这些走动的花销,人家自然也就不来了。
所以他真不知道,是所有小孩都那么不招人喜欢,还是只有灿灿。
想着,柳小满叹了口气,可能因为感冒,抵抗力降低了,连心志也变得脆弱了。
一脑袋混沌地枕着胳膊趴了会儿,他看看关着的房门,去把夏良的手机跟耳机找了出来。
本来只是想戴着耳机听听音乐,但是一打开屏幕,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就点开了夏良的微信。
那天分开后俩人就没再见面,只偷偷在微信上聊了几句,夏良那边感觉也不怎么轻松,发一句话总要隔一会儿才能回过来,说他妈也回来了,柳小满就没敢多说。
他真的更愿意现在没放假,还能每天去上课,跟夏良在教室里一起坐着什么也不干都很舒服。
这会儿看着跟夏良的聊天记录,他没忍住打了两个字过去:良哥
夏良没回,柳小满插上耳机,点开名字里带着“音乐”的app,摸索着播放一个“让你身心放松”的歌单。
音乐声一起来,他整个人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怪不得说音乐是人类的好朋友,在这种时候能隔绝外面的声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真的太净化心灵了。
歌是英文的,舒缓里带着点儿节奏感,一首首轮下去听着蛮舒服,就是有点儿想睡。
不能睡。
他晃晃脑袋,捏起笔继续做题。
他其实有点儿想听夏良第一次往他耳朵里塞耳机的那首歌,但是不知道名字,也找不着。
音乐突然被“叮叮咚咚”的动静打断时吓了他一跳,声音不知道怎么突然变得很大。
柳小满忙把笔放下想调音量,手机拿起来才发现屏幕上画面变了,夏良的头像和名字在提示他是否接通视频对话。
视频?
他把手机拿近了点儿,只犹豫了一下,很快地点了“同意”。
夏良的脸出现在手机里,看见他接通就笑着“哎”一声:“吓我一跳,俩大眼珠。”
柳小满一瞬间心情可太好了,眼睛跟嘴角都弯了起来。
“你往后退退,手机靠着什么搁在桌上,”夏良说,“我要看你的脸。”
柳小满把手机靠书放着,才发现右上角也能看见自己的脸。
“瘦了。”夏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
柳小满摸摸自己的脸,还行,他没觉得自己瘦,可能手机里看人要窄一点儿。
不过他仔细看看夏良,倒也没窄,还是那么好看。
“我就想着你不能说话,所以挂了个视频,”夏良说,“我说你听着就行。”
柳小满点点头,他看看夏良那边的背景,应该是在他房间的小沙发上。
“还好么,这几天。”夏良接着说。
柳小满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摇头。
不好。
一点儿也不好。
糟透了。
但是他不想一打电话就说这个,好像他状况很多一样。而且能看见夏良的脸,这件事带来的开心一下子就抵掉了一大半的不好。
他点点头。
夏良不用他承认也能想到好不到哪儿去,状况肯定一大堆。但是柳小满不想表达他就不拆穿,换了个话题:“想我了么?”
这问题比刚才的好回答。
要搁在平时面对面,或者发消息,柳小满都不一定好意思承认。在视频里不知道怎么的脸皮就厚了,都不用犹豫,他直接点了点头。
夏良笑了一声。
“看见你给我发消息就知道你想我了,”夏良说着话,朝镜头下面看了看,伸手捋了两下什么,“我刚才出去了,帮着拎年货。”
柳小满在草稿纸上写了个“妈?”,举起来。
夏良的眼睛都弯了:“也太自觉了,你不该喊阿姨么?”
柳小满把纸往桌上一扣。
“是。”夏良这才答应,“她这几天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闲,一直在家盯着我。”
而且情绪波动很大。
这点夏良没说。
他觉得应该跟他爸明天也要回来有关,他老妈都有点儿神经质了,正常的时候也正常,一有点儿让她心情不愉快的事儿,立马就翻脸。
比如姥爷到了过年头一天还去钓鱼,再比如每次夏良想出去。
要搁平时夏良也不管她这一套,马上过年了,还在姥爷跟前儿,他不想把母子相处闹得太不愉快。
还有关键的一点,他总觉得她妈知道了点儿什么,关于他和柳小满。
可能跟那天送柳小满回去后,从小巷出去,在家门口遇上他老妈有关。
他总感觉老妈看着他的眼神有点儿怪。
“过年,别惹家里生气”,柳小满飞快地写。
夏良看了眼,没继续说自己,接着问柳小满:“你家明天怎么过,那三口过完年能走么?”
够呛。
柳小满摇摇头。
平时过年虽然只有他和爷爷两个人,他也不喜欢冬天,不喜欢年岁更迭为爷爷带来的健康流失,但真到了年关,那个氛围该有的还是有,该喜气还是要喜气。
今年是无论如何都喜不起来了。
别说喜,没哭都算不错。
两人“说”着话,夏良那边的镜头晃了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蹿上来。
跟着,镜头底下就出现了小锅胡乱扒拉的一只前爪,和硬往镜头上贴的一张大脸。
“非想上来,看看我在跟谁说话。”夏良笑着说,拨棱两下小锅的脑袋。
小锅在他腿根儿上盘了两下,想趴下,夏良支起一条腿踩着沙发沿,向后又靠了靠,让它能舒服地趴在他腿中间。
小锅果然趴下了,揣着手继续仰脸盯着镜头。
柳小满禁不住想夏良那儿岂不是被焐着了?
他瞟了一眼。
这都得怪夏良。
一对上夏良,思想自动就变得不健康。
“怎么办呢。”夏良的声音把他不健康的思路带回去。
他靠着沙发,一只手搭在曲起来的膝盖上拿着手机,另一只手随意地顺着小锅的毛,脑袋微微后仰着看他:“想抱你。”
柳小满跟他隔着视频对望,从天灵盖到心窝,整个人化得稀了糊涂。
我也想。
他不能说话,只能赧着脸垂垂眼角。
还想继续聊点儿什么,柳小满隔着耳机敏锐地捕捉到门把手被转动的声音,他有点儿慌乱地把手机扣进作业里。摘下耳机的同时,听见那头夏良妈妈似乎也喊了一声“夏良”。
外面乱七八糟的声音又灌满耳朵,他扭脸去看,开门的不是爷爷,灿灿两只手挂在门把手上,像个猴子一样吊着,要进不进地露出半张脸看着他。
总是这样。
柳小满都快无奈了。
门外的大人好像没注意到灿灿在干什么,还在各忙各的,柳小满跟他对视一会儿,见他没有要自觉出去的意思,站起来准备去关门。
从站起来到走过去的过程里,灿灿一直挂在门上盯他那条空荡荡的袖子,柳小满站定在门前,刚要去握把手,他脆生生地问了句:“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柳小满伸出去的五指像被蜇到一样蜷了蜷。
他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听过这么直白的问话了。
屋里屋外一瞬间变得很安静。
梅姨从厨房冲了出来,手上举着一只大漏勺,她眼睛瞪得很大,五官都显得有些狰狞,吼了一声:“灿灿!”
灿灿从门把手上掉下去,一个屁股墩儿坐在地上,想不明白自己一句话怎么引起那么大的反应,眨了眨眼有点儿愣。
“你把他弄过去啊!”小满爸也吼了一声,还拍了一下桌子。
灿灿被吓着了,嘴巴一瘪又开始哭,梅姨过来薅着他的棉裤上的背带,一把把他拎起来,另一只手攥着漏勺朝房门上带:“小满你学你的,姨不让他来烦你了。”
门板在面前被猛地阖上,柳小满在原地站着,门外是梅姨打孩子的巴掌,灿灿的哭声,他那个爸不耐烦的咆哮,还有爷爷的咳嗽。
隔着门的这一边是自己。
一个只有一条胳膊的残疾,像个外人,像个见不得光的累赘,像个不定时地雷——踩一下能引爆一整间屋子的地雷。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脑子因为感冒而迟缓。白茫茫的噪音里,灿灿那句“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混合着外面的聒噪一起不断地回荡着。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你为什么只有一条胳膊。
是啊,他也想知道。
努力让自己坦然,努力让自己不去自卑,努力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顶天立地不受另眼地活着,努力让自己接受有残缺的自己。
他真的努力了,可他也想知道。
为什么就是他呢?
为什么是他,只有一条胳膊?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十几秒,可能是一分钟,他吸吸鼻子,坐回桌子前把手机重新拿出来。
屏幕上的视频已经断了,他的夏良的对话框里,显示着“聊天时长 0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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