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很难说得清柳小满究竟为什么对他有这么大的安抚性。
就像说不清为什么莫名就被这个小残疾吸引, 莫名的喜欢他,他每时每刻能带给自己的“舒服”究竟源于什么。
可能由于他的家就像个军火库, 包括他自己, 一个屋檐下矗了四个钢箭火炮, 谁和谁发生摩擦都能一点就着,因此对温和无害的人格外有好感。
可也不能说单纯因为柳小满温和无害, 能做到温和无害的人不能说太多, 但也不少,他也遇见过。尤其他们都是学生,学校里的同学都坏不到哪儿去, 很多女生,包括他初中时那个前女友, 温柔可爱起来都挺可爱的。
但不一样。
没有一个人的感觉, 跟柳小满带给他的一样。
柳小满能让他踏实。
抱在怀里,捉在手里, 哪怕只是看着, 心里也安宁的那种踏实。
柳小满身上有一股无形的劲儿,乐观,向上,努力,真诚, 用自已的方式善待着对他并不怎么友好的世界,善待每一个人。
他身上有着对于夏良来说独特的光,不刺眼, 但是有。
这不止是柔和,这是另一种力量。
“你吃了么?”夏良在他背心上揉揉,把他放开。
“我喝了粥。”柳小满吸了一下鼻子。
“回家了?”夏良问,“怎么样?”
这个“怎么样”既问家里也问爷爷,柳小满都跟他说了,家里没事,梅姨很好,替爷爷在摆早点摊。爷爷还没醒,但是医生说指标都挺正常,再观察一天看看。
“你这是怎么了?”柳小满说完了就盯着他,指指自己的脸。
夏良没跟他说他老妈抽的那一通风,只一语带过地说了句他爸回来了,俩人回回见了面都得动手,跟春晚的“难忘今宵”一样,固定节目。
“啊。”柳小满眨眨眼,“车里踢你那个?”
“能不总提么?”夏良笑了,“我还能有几个。”
“他怎么这样啊。”柳小满笑不出来,看着夏良的脸还是心疼。
那么好看的一张脸也舍得这么下手。
他小心地摸了摸夏良的伤口,手指又绕去他耳根儿后面探探那条旧疤,心里难受得不行。
“心疼了?”夏良任他摸着,歪歪头看着他。
说点儿废话。
柳小满撇他一眼,一张脸皱巴着:“得上点儿药吧?”
“去吃饭吧,陪我吃。”夏良说,他看看四周,天台底下的人都在急匆匆地奔走,没人抬头,就把柳小满搂进怀里又揉了揉,“先去看看你爷醒没醒。”
小满爷爷还是没醒,但是梅姨来了,带着饭菜和灿灿。
柳小满下去只看见她和灿灿,没看见柳勇,梅姨说被护士叫过去了,说是商量什么治疗。
见到夏良她还吓一跳,“哟”了一声:“这孩子脸怎么了?”
灿灿也在她旁边瞪着眼睛看。
柳小满赶紧就要去找,刚一转身,柳勇跟着护士回来了,问清楚知道医院只是要进一步确定一下基本措施和用药,柳勇已经都签完字了。
“我能进去看看我爷么?”柳小满忙说。
“现在还不行。”护士摇摇头就走了。
“找个地方先一块儿吃点儿饭吧。”柳勇在旁边望着他们。
夏良看柳小满,柳小满摇摇头,下意识伸手拉着夏良的袖子,不想让他们跟夏良沾上,说:“你们吃吧,我们出去吃。”
“我包了饺子。”梅姨忙说。
这不是包子还是饺子的事儿。
柳小满还是摇头,扭脸问夏良:“那个手机的号码是多少?”
夏良说了一串数字。
柳小满从包里抽出纸笔记下来,柳勇知道他的意思,赶紧掏出手机说:“你再说一遍,我录手机里就行。”
柳小满没理他,把写着电话的纸条撕给梅姨:“爷爷这边如果有情况,赶紧打这个就能找着我。”
“行,好。”梅姨看看柳勇,把纸条接过去折好放起来。
在这整个过程里,灿灿一直在盯着夏良看。
夏良上次见他还是他在大街上哭,挺烦的,这会儿对他也没什么好感。
他对大部分小孩儿都没好感。他们这片儿老城区,胡同串子里大多都是老人带孩子,也不怎么讲究。孩子小点儿的时候就带着每天端个小马扎在家门口坐着闲聊,大了就一群群的凑在一块儿虎淘乱跑。
老给人一种鼻涕啦撒的感觉。
灿灿今天脸上拾掇得挺干净,但是瞪着眼睛盯上人就不挪眼也不知道什么毛病。
夏良面无表情地跟他对视,一边嘴角突然微微一呲,冲他亮了亮虎牙。
灿灿小小的脑瓜上弹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赶紧缩他妈腿后头去了。
柳小满交完手机号一抬眼正好看见这一幕,憋着笑跟夏良往外走,从走廊拐个弯出去了才笑出来。
“你怎么还吓唬小孩啊。”他用眼角看着夏良。
“看着烦。”夏良说,“他在家没事儿也这么盯你玩儿?”
“他也没别的能玩儿。”柳小满想起来他的大章鱼。
“不过你比我想象得硬气多了,”夏良笑笑,“看都没看你爸一眼。”
“我不想跟他说话。”柳小满叹了一声,“爷爷要是醒不过来,我真不知道怎么在家里面对他。”
夏良也想象不到。他揽着柳小满的肩膀搓了搓:“会醒的,吉人天相。”
柳小满现在其实特别想找个地方抱着夏良,安安稳稳待一会儿。
但他们走在医院的人潮里,除了“嗯”一声点点头,什么都做不了。
医院是个没有“过年”概念的地方,死神没有年假,在今天进出医院的人,面色只会比平时更涩楚匆忙。
经过急诊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奔跑的女人,很瘦,怀里抱着的孩子是个胖墩儿,看着快有她妈妈一半儿重了,舞着一手血尖叫着哭,一看就是放炮把手炸烂了。
女人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白着脸冲进急诊喊医生,护士立马围上去引着她往里跑。
柳小满看着她飞快地远去,心里对她的力量感到有些费解,又有点儿说不来的羡慕。
大概“为母则刚”就是这个意思。
可能他也曾被这样抱在怀里冲进过医院,只是他对这种爱的记忆,已经完全没有了。
现在是需要他,去为了爷爷撑起来的阶段。
夏良不想让柳小满看太多这种画面,从各种角度都不想。
他把柳小满的脑袋转回来,带着他继续往外走,问:“想吃什么?”
“都行。”柳小满答应一声,又补充:“挑你想吃的就行。”
他没什么胃口。
医院附近的饭店好几家都开着门,夏良来路上看了。
正在盘算去哪家,对面有人一手拎着饭盒,另一手拎着一箱牛奶,步履匆匆地过来。
经过门框,他们出对方进,步子撞到了一起,夏良半边身子被他拎着奶的那条胳膊怼上,俩人都撞了个晃儿。
“操。”夏良猛地一皱眉。
对面本来有点儿想恼,看夏良又眼又嘴的血道子,还满脸戾气,也不想真呛呛起火,不耐烦地丢了句“抱歉”,飞快地侧身进门走了。
夏良“操”那一声也不是要呛火,他是被奶箱子的尖角撞着胯了。
他的手本来就抄在衣服兜里,往胯骨上摁了摁,动作没什么幅度,但是柳小满看出来了,立马问:“怎么了?”
他顺着夏良的手腕往他胯上摸:“撞着你了?”
“虽然我无所谓,”夏良的视线从柳小满贴在身前的脑袋顶上望出去,看看四周光天化日来来往往的人们,“不过你真的想就站在这儿摸?”
“……”柳小满都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无奈了,撒开手看着他,“认真问你呢。”
“先找个地方坐下。”夏良迈下大门前面的台阶,蹙了一下眉。
他俩没走远,就在马路对面随便进了家开门的馆子。人还不少,除了那种一看表情就是从医院出来的家属,还有几桌年轻人,学生情侣,中午不想在家闷着,跑出来快乐过二人世界。
挑了个靠里的位置坐下,旁边正好有一盆发财树,把这张桌子意意思思地圈成了一套半封闭的卡座。
点完菜,夏良把自己手机掏出来点了点,站起来丢给柳小满:“你点红包玩儿吧。”
“你去哪儿?”柳小满忙问,又看看手机,“什么红包?”
“看见‘恭喜发财’你就点。”夏良说着,指了一下卫生间的指示牌。
柳小满点点头,开始点红包。
点开第一个就开心地喊了一声:“六块八!”
夏良带着笑地看他一眼,转身去卫生间。
这家的卫生间挺干净,进去就是一面大镜子,底下接着就是便池。
这个设计让人有点儿费解,夏良想不通老板得自恋成什么样,竟然喜欢欣赏撒尿时的自己。
不过这时候倒是很方便,他先看看自己的脸,眉弓那儿已经没那么肿了,一眼看过去不再是一脸刚惹过事的烂德行。
左右没有人,他直接拉开裤子又对着看了看,被夏广志蹬过的地方连带着旁边凹下去的小腹,红了一大块儿。胯骨上贴着骨头的那一棱已经丝丝缕缕地开始发紫了,刚才被奶箱子怼上来的胯骨窝儿也青了一团。
摁一下,生疼。
夏良有点儿暴躁地又拧了拧眉。
傻逼夏广志。
正拉着裤子对着镜子研究,身后隔间的门被推开一扇,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拉着裤子拉链从里面出来。
抬眼跟镜子里夏良的目光对上,他愣愣,再看看夏良的姿势,愣里带了点儿意味深长。
“……”夏良无语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被迫顺便地撒了个尿。
傻逼店老板。
眼镜男谨慎地把自己的裤门儿又拽了拽,飞快地出去了。
洗完手回到卡座里,柳小满把他的手机递回来:“刚才有电话。”
夏良接过来看一眼,他老妈的号码。
“红包点完了?”他把通知栏清空,问柳小满。
“点了,三百五十多,你们真能发。”柳小满眉毛往上一扬,趴在桌上跟夏良说话,“你自己发的那个我点了四十七,你看底下罗浩说的话没有,他说他才八毛,骂你呢。”
他自己说着就乐了,夏良跟着他一块儿乐,然后点开跟柳小满单人的聊天框,给他发了两个二百的红包。
“去点你自己的吧。”他把手机扣上。
“嗯?”柳小满把手机掏出来,先把夏良给他发的两个点开,惊讶地看着面额,“这是真钱假|钱啊?能花么?”
“真钱。”夏良把餐具拆开,用茶水洗了洗。
“真钱你发给我干嘛?”柳小满急了。
本来就欠着,还发。
“你拿着手机点半天,当然算你的。”夏良一本正经地说。
“夏良。”柳小满的脸色跟刚才卫生间里的眼镜男复杂得异曲同工,“我也就打字慢点儿,你是不是真当我蠢?”
夏良笑了:“你那是慢‘点’儿么?上回等你回复的功夫李猛在群里作了首诗。”
“反正我不要。”柳小满把手机放在桌上戳着,“这个怎么发给你?”
“今天过年,压岁钱。”夏良把涮好的碗筷抵着手机给他推回去,再把柳小满那一套餐具拿过来拆开,“换成平时,你哭着喊‘良哥疼疼我吧’,我也不给你。”
“……我就那么欠。”柳小满没忍住笑了。
夏良也笑一声,冲他抬抬下巴:“自己手机再去点一轮。”
“我是不是也得发给你们?”柳小满问。
“想发?”夏良问。
“嗯。”柳小满点头。
别的道理他可能还没活那么明白,但是“有来有往”和“互相”,一直是爷爷身体力行教给他的东西。
他不喜欢欠着。
“行,回头我教你。”夏良说。
服务员来上菜时俩人都没说话,夏良看手机,柳小满看他。
等服务员走了,他们在发财树后面又缩成一团小世界,柳小满胳膊杵在桌子上撑着脸,冲夏良小声喊:“良哥。”
“嗯?”夏良在手机上点着,没抬头。
柳小满也没说话。
夏良手上没停,撩起来眼皮看他:“什么?”
“我就想喊你一声。”柳小满看着他笑了笑。
就这么面对面坐着,喊一声都踏实。
夏良的跟他对视了会儿,最后摁了几下,把手机放下了。
“我在附近定了几天房,”他给柳小满夹了一筷子牛肉,“你过不过来跟我一起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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