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一年对柳小满来说势必是特殊的, 在童年的截肢以后,他经历了第二次改变他成长的漫长时光。
遇见夏良、喜欢夏良、跟夏良在一起、家人变动、爷爷中风、等待苏醒时疲惫的煎熬、接连滑坡的成绩、分手、昏头胀脑的自我麻痹、给爷爷转院、开始康复治疗……如果一个人的感情完全按照亲友爱三等份来划分, 那其中两项的兵荒马乱, 都让他在这一年内完整感受到了。
爷爷在病倒之前跟他说人这一辈子, 经历什么都是有数的,该享的福, 该吃的苦, 都在那里,早早晚晚的事儿,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没道理也得有。
他必须相信老天爷安排给他的苦难是有头儿的, 是把往后一生的挫折都凝聚在这一段。
不然想想以后还有经受不完的颠倒起伏,那就真要把心气儿都耗空了。
所以那年的五月份, 爷爷去了康复医院, 柳小满收拾了自己的心情——不论个人心事还是家庭剧变,最痛苦难熬的部分终于缓缓平息、生活节奏渐渐回归正轨时, “小满”到来的那一天, 柳小满给自己许下的生日愿望,是就这样吧。
他不图一切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不敢期待了,就这样平缓前进,不要再有变故就行。
许完以后想想, 他还是带了点儿私心,又加了三条。
希望爷爷更好。
夏良更好。
即将上考场的扬扬哥稳定发挥,考出好分数, 考上好学校。
他对生日其实没什么概念,常年跟着爷爷一起生活,受老人家的影响,不到逢整逢五不大过。
大过也就是爷爷多炒两个菜,爷孙两个饭桌上说两句话,就那么地了。
所以那天他从康复医院看完爷爷回来,看见梅姨摆在桌上的小蛋糕,真的挺惊讶的。
“你爸前几天就跟我说了,今天小满,是小满生日。”梅姨喜气洋洋地往他脑袋上扣生日帽子,“过了今天就十八了。”
帽子是买蛋糕送的,塑料纸,卡不稳当,柳小满用手扶了扶,一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谢梅姨。”他对梅姨说,看一眼柳勇,还是觉得张不开嘴,只好点了下头。
“吃饭吧,”幸好柳勇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把莫名兴奋乱跑乱叫的灿灿架上餐桌,“吃饭。”
这还是他们一“家”四口第一次正经坐在一起吃饭。
生日歌吹蜡烛许愿这些流程都省略了,虽然梅姨一直带着灿灿渲染气氛,柳小满还是有点儿不自在,像是被几个半生不熟的人围住了,淡淡的尴尬。
但心里还是暖了一把。
饭后他帮着收拾碗筷,梅姨赶他,不让他沾手。
柳小满去爷爷房间坐了一会儿,把床底的小箱子拉了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梅姨两手裹着洗洁精,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递过去的户口本。
“爷爷让给的。”柳小满把户口本放在旁边的灶台上,“给灿灿上户口,该上幼儿园了。”
梅姨愣了半天。
柳小满没跟她多说,把爷爷的意思转达明白,没管她和柳勇怎么商量,转身回了房间。
下午爷爷跟他说这些的时候他还挺难受的,倒不是难受户口本上要加个人,反正已经是事实了,住都住了那么久,早晚得加上。
他是难受爷爷脑子钝了一半,很多事还是想不起来,连说话都不利索,还为他操心着以后的安排。
“以后,我,不在了,你……们,就,是,一家,子。”爷爷拽着被角一字一顿地对他说,努力想把吐字咬清楚,“他们对,你,还,还……”
“对我挺好的。”柳小满用柔和的语气把话接过去。
爷爷点点头,他现在能做出的表情很有限,但是柳小满能看出他眼神里的空无和烦闷:“哪天等我,死,了,少一个,累,赘,应该,能,对你更,好,一点。”
柳小满听不得爷爷说这个。
他现在不怕爷爷走路费劲说话费劲,不怕他病后性情反复时不时像个小孩一样发脾气磨人,他就怕爷爷自己觉得没劲。
医生说中风后接受不了变故,压抑自杀的不在少数,尤其对中老年人而言。柳小满真的害怕爷爷哪天想不开来个一了百了,到时候他会怎么样,连想都不敢想。
“爷你别瞎想,”他打断爷爷,往爷爷没力气的右手塞了个橘子,让他配合着自己一起剥皮,“我明年考上大学还得带你去逛呢,到时候你就全好了,你得配合医生好好练,走路训练语言训练,都得……”
“我,烦,练说,话。”爷爷很烦躁地打断他,“天天,读,绕,口令。”
柳小满笑笑,说其他好玩的话题,转移爷爷的注意力。
边做题边琢磨着爷爷的康复安排,房门被人敲响了,柳小满过去开门,站在外面的是樊以扬。
“扬扬哥。”柳小满喊了一声,让他进来,梅姨很热情地去切了块蛋糕端来让他吃。
“谢谢。”樊以扬笑笑,灿灿贴在梅姨腿后瞪着眼看他,他扒拉一下灿灿的脑瓜。
“你不好好复习,现在过来找我干嘛?”柳小满关上房门。
“过生日我能不来么。”樊以扬把蛋糕盘子放在桌上,同时放下的还有一个纸袋。
“我又不过生日。”柳小满腼腆地笑笑。
“你过不过我得惦记着,我不惦记我妈也得惦记。”樊以扬也笑了笑,在床边坐下,指指纸袋,“樊神独家纯干货复习笔记,明年一二三轮直接拿着就能用。”
“谢谢扬扬哥。”柳小满没跟他多客气,这也没法客气,都是实打实的宝贝。
在纸袋里翻了翻,还有一本崭新的数学题,是他没见过的版本,封皮很质朴,翻开看看,内容倒是蛮好。
樊以扬是有这个习惯,买题买两份,总给他也捎带上。
“没几天就考试了,现在还买题能做完么?”他看看樊以扬,“别闷头做了,攒攒精神,看你熬得眼眶都发青。”
“这个不是我送的。”樊以扬搓了搓脸,“罗浩给你的。”
“啊?”柳小满愣了。
罗浩?
“你说陆航送的我都能理解……”他又翻翻题集,“他送我干什么?”
送的还是数学题。
罗浩送他数学题,这句话的逻辑简直就是郭德纲送王后雄一筐西瓜。
压根不挨着。
“谁知道,说赶着去联机,从窗户递给我让我给你,就走了。”樊以扬看着他。
柳小满跟他对视一眼,没再说话,心跳一下下活跃起来,他低头又翻了半天。
他心里有一个答案,但是……
“小满。”樊以扬还是在看他,目光突然有些沉重,“等高考完……”
他好像是突然决定想跟柳小满说什么,开了个头又犹豫了,咬咬嘴唇皱了下眉。
“嗯?”柳小满的注意力全被手上的题拐走了,半天没等来樊以扬的下文,赶紧抬眼看他,“什么?高考完打算做什么?”
“没事。”樊以扬眼皮耷了耷,嘴角硬往上扯了扯,“等高考完,我就能解放了。”
柳小满笑了,他是真的突然很开心,又在题集上摸了摸,那个不敢多想的可能在心里热得发烫:“是啊。”
樊以扬高考那两天不是个好天气。
学校要布置考场,柳小满落了两天假期,带着一书包的作业去康复医院陪爷爷。
“这雨下没完了,”梅姨带着灿灿跟他一起,坐在床边削着苹果嘀咕,“闹心。”
柳小满抬头看一眼,窗外乌沉沉的,雨花斜着拍在玻璃上,半天了也没见小。
“爷,扬扬哥今天高考了。”柳小满转头对爷爷说。
爷爷歪在躺椅里没说话。
他心情不好,头天晚上尿床了,护工换床单的时候估计说了几句,当时就摔了东西,把护工吓一跳。
现在雨下得人生恹,尿湿的床褥直能搭在床边晾,他就谁也没理,梅姨递过去的苹果也给拍开了。
“这老爷子……”梅姨去把苹果捡回来,放在小碗里倒水泡了泡,捞出来给灿灿,“爷不想吃就你吃吧。”
灿灿面无表情地啃苹果。
柳小满看了爷爷一会儿,把他膝盖上的小毯子又掖了掖,心里打着突突,总觉得要出事。
也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事实一次次证明,他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第二天蒙蒙亮的时候,雨还在下,爷爷到底给他玩了把自杀。
只是想,也试着实施了,但是腿脚过于不利索,刚爬上天台还没走到楼边,就被柳勇带着夜班医生和保安冲过去拖回来了。
柳小满心急如焚地找了半天,跟着爬上天台,看见爷爷透湿的背影就膝盖发软,等柳勇喊着“爸”扑过去,他在兜头盖脸的雨水和无法细想的后怕里,一屁股坐在楼梯上。
幸好。
他只能想到这两个字。
爷爷自杀未遂,自己还发了通脾气,口齿不清地嚷嚷为什么救他,屎尿都憋不住的人了,死了算了。
谁也不敢说他,医生给上了点儿安抚情绪的药,轮流看着爷爷让他睡了一觉。
柳小满一整天都沉浸在“幸好”的余韵,什么也想不到,心里空落落的踩不着底,有种从里到外摸不着边际的混沌麻木。
雨下得天都要漏了,该出的事都出了,一切不好的事总该要过去了吧?
如果还有什么该发生的没发生,那就一起来,然后一起结束吧。
可是柳小满真的没想到,生活砸向他的最后一棒,是樊以扬拎过来的。
樊以扬高考一结束就过来了。
当时柳小满正好看见水瓶空了,去打水。
“帮我看着爷爷,”他拎起水瓶交代护工,“千万别让我爷醒了一个人。”
“行,你去吧,有人来了我再走。”护工说。
等他拎着水瓶回来,就看见樊以扬坐在床边,在跟爷爷说话。
柳小满本来想直接推门进去,胳膊都抬起来了,他突然听见了“电线杆”。
樊以扬其实能感觉到有人回来了,但是他停不下来。
不敢停。
不管门外站的是谁,他都不能停。
这次停下了,可能以后一辈子他都没勇气再开口,自责和愧疚太沉重了,背一辈子能把人熬垮。
“……当时爬电线杆的人,”他望着熟睡的爷爷,心跳剧烈到让人发抖,头皮上全是汗,“其实该是我。”
他闭闭眼,紧紧攥着膝盖的手掌一点点泄了力气。
柳小满从电线杆上摔下来,昏迷中失去的不止是一条胳膊,还有部分混乱的记忆。
他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爬电线杆,当时年龄那么小,小孩子们聚在一起玩本来也就是乱糟糟一片,没有头脑和逻辑,一窝蜂跑了,一窝蜂停下,樊以扬自己也想不起是谁先提了爬树,又是谁引申思维,提议了一句“谁敢爬电线杆”,谁喊了一声“樊以扬敢不敢”。
樊以扬不敢,他那天穿的新衣服,出去玩之前被老妈说了半天不许蹭脏衣服。
“你不爬就得找人替你!”有个小孩儿说。
他几乎是下意识就看向柳小满,柳小满跟他玩得最好,每次谁跟谁一伙儿,柳小满都跟着他,他让柳小满干嘛柳小满就会干嘛。
就那一眼,后来大人们问起来,谁都说是柳小满自己爬的,谁都下意识把自己撇干净。但樊以扬明白,如果他不暗示,没看那一眼,一切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他们都太小了,太幼稚,也太不懂事了。
知道柳小满以后只剩下一条胳膊后,他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梦里的柳小满用透亮的眼睛看着他,问:“扬扬哥,你为什么要看我。”
这个梦压了他十多年,他不知道当时一起玩的其他几个小孩儿现在如何,长大后搬家的搬家转学的转学,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那段人人心虚、又人人都能自我欺骗“跟我无关”的过往,他忘不掉。
每一年,每一天,看见柳小满胳膊的每一眼,随着他们长大,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了解,堆在他心上的罪恶感就更加一层。
除了想方设法的对柳小满好,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要把这些事说出来,尤其在小满爷爷中风以后,喃喃着说一条胳膊不知道怎么办的柳小满,快把他也压垮了。
“对不起。”说完最后一个字,樊以扬抹了把脸,不敢去看爷爷醒没醒,站起来转身要走。
看见站在门口的柳小满,他腿都是软的,想喊一声小满,想说你打我骂我吧,牙关却连开合都困难。
柳小满也没想打他,他张张嘴,眼神是彻头彻尾的空。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好像找到了一切苦难的源头,发泄的源头,但这个源头却不能成立,怒不成怒,火不成火,樊以扬的每一个字落在耳朵里,配合着他对自己的每一分好,每一点细节,最后带来的只有什么东西崩塌了一般的茫然失落。
“你说高考完,就能解放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虚飘飘地在问樊以扬,“就是指这个?”
樊以扬的眼圈迅速变得猩红。
“……对不起。”他又道了次歉。
柳小满摇摇头:“你先……走吧,我现在不太想说话。”
他得想想。
樊以扬还想再说什么,他没心思听,直接进了病房把门关上。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绝望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有绝望将他打倒。
柳小满懵着脑子想了半天,他以为自己会痛苦,会崩溃,会觉得天地都歪了,深爱的会离开,信赖的会欺骗,这个世界从始至终对他就像个不公的笑话。
但是他望着窗外愣了很久,心里却死水一样,泛不起丝毫的波澜。
可能绝望到谷底,真的就感受不到更多的绝望了。
还会更糟么?
还能更糟么?
再糟还能糟到哪儿去?
他不太能想到。
十八岁的柳小满,已经真正地失去了童年的一切。
你太强了,柳小满。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个励。
这一轮撑住,以后再没什么事能打垮你了。
又盯着窗外看了会儿,柳小满游散的目光定向某个点,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爷,长寿花竟然现在开了。”他指了指。
回应他的是爷爷一道呜咽。
柳小满回过头,看见爷爷在床上望着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歪咧着嘴哭,哭得泪流满面。
他没忍住又笑了,过去给爷爷擦擦眼泪,在他身旁蹲下来,把脑袋轻轻枕在爷爷不再结实,早已干瘦的膝盖上。
“长寿花都开了,你得好好活着。”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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