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车在楼下响了三声。
柳小满正在厨房刷锅,一只手又洗又倒又擦,听见车铃声有点儿着急,探着身子朝外屋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
七点一十。
要搁在平时这个点钟就要迟到了,但是今天开学,分班第一天不上早自习,班里让八点到学校,时间还算富裕。
水槽里还剩一个盛土豆丝的小盆没洗,这么放着不行,柳小满看着不舒服,他不管做什么事儿都喜欢有头有尾。
可是跟洗盆比起来,他更不愿意让樊以扬在楼下等他。
先放下手里的钢丝球,拧开水龙头,把小盆从水槽里捞起来抓紧冲冲,转身放在案板上干净的那一摞盆碗旁边,再转回来洗干净自己的手,把水龙头拧紧。
一板一眼地做完这一整套流程,柳小满往围裙上抹了抹手上的水,把围裙从脖子上往下摘。
“小满?”爷爷也听见车铃铛了,看柳小满一直没动静,从卧室里出来喊他。
“哎,我好了。”柳小满边摘围裙,边低头用肩膀隔开挂在厨房门口的塑料珠帘往外走。
珠帘跟围裙带子缠了一下,他从鼻子里叹了口气,停下来重新拽开。
“不急,慢慢来。”爷爷用拳头抵着嘴咳嗽两声,把柳小满一早就在桌上搁好的书包递过去。
“不急。”柳小满重复一遍,冲爷爷眯眼笑笑,把书包接过来挎上。
不急,慢慢来。
这是爷爷的口头禅,从小到大,每天至少要对他说一遍。
他知道爷爷说得对,但是每次到这种卡时间的时候,他都特别希望自己也有两只手。
“今天是不是晚了?”爷爷去厨房倒热水,看见碗架上齐刷刷的锅碗瓢盆,又问柳小满:“你吃饭了没?”
“没晚,是今天上课晚。”柳小满解释一声,挂上书包就赶紧去穿鞋。
“那不急,你吃点儿东西。”爷爷拎着暖瓶跟出来说。
“我……”柳小满扭头看看餐桌,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要走不走的,有点儿犹豫。
他是有点儿饿,今天生意好,学生多,他和爷爷从五点半起来一直忙活到刚才,平时还能剩下一两张饼皮,他自己卷卷就当早饭给垫吧了,结果今天连根葱也没剩下。
而且樊以扬已经在楼下等他了。
“饼蒸少了。”爷爷看懂他的意思,把暖瓶放下,从座在炉子上的大铝锅里捡了几个茶叶蛋,用袋子装上塞进柳小满书包里,拖着嗓子念叨,“老了,干不动活儿了。”
“老了”也是爷爷的口头禅,最近两三年开始的,头几回听爷爷这么说,柳小满心里还会觉得酸,听多了就免疫了。
他只用眼睛数了数鸡蛋,那大铝锅是专门用来煮茶叶蛋的,煮来卖,在他眼里都是钱。
一个蛋卖一块,刨掉成本算八毛……爷爷给他塞了四块八毛钱的蛋。
“跟扬扬一块儿吃。”爷爷说,拍拍他的肩胛骨,让他赶紧出去。
“好。”柳小满点了下头,给樊以扬吃那就没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不心疼。
他攥着书包带子快步出去,到了楼梯口听见爷爷还没关门,转身冲他喊了一声:“爷,进屋吧。”
爷爷没说话,只抬手摆了摆,让他快去上学。
从楼道口一出去就能看见樊以扬。
今天天好,擦擦蓝,樊以扬跨在他的自行车上,一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卷着本书在看,被太阳光照得微微眯着眼。
“扬扬哥!”柳小满喊了一声。
樊以扬看过来,他冲着楼道口的耳朵空着,另一只耳朵眼儿里塞着耳机,白色的耳机线贴着下颌弯弯绕绕地垂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晃荡,连进他的校服口袋里。
耳机里放的是英语听力,柳小满知道。
“慢点儿,别跑。”樊以扬合上书放进车筐,笑着说。
每天看见樊以扬,柳小满的心情就跟现在的太阳光一样,打在头发上脸上都毛茸茸金灿灿的。
樊以扬好看。
男生一般不用“好看”这样的词儿,但樊以扬在他看来也不能纯粹用什么帅不帅来形容,那太俗了,衬不上他。
硬要概括的话,他只能想到一个“好”字——长得好,气质好,性格好,成绩也好,而且对他、对爷爷很好。
反正樊以扬哪哪儿都好,从小到大都好。
“今天下来得慢了点儿。”等柳小满小跑到跟前儿,樊以扬从他肩上把书包摘下来也放进车筐。
“对不起。”柳小满扶着樊以扬的肩跨上后座,先道歉再解释,“今天买饭的人多。”
樊以扬看看街旁已经收了的早点摊子,“老柳早点”的立牌在他小时候就有了,是小满爷爷用拆下来的老木门板自己做的,红漆底,蘸白油漆写的字。
那时候柳小满还有个像样的家,妈没跑爸没逃,一家五口乐乐呵呵的,他也还有完完整整的两条胳膊。
风吹雨打,立牌的漆都斑驳光了。
“累不累。”等柳小满坐稳,樊以扬拨了一下车铃铛骑出去。
“还行。”柳小满在后座上随着车速悠然地晃晃腿,搭在樊以扬肩上的手滑到他校服下摆上攥着。
“你今天是不是要分班?”樊以扬问。
“嗯,分过了。”柳小满顿了顿才继续说,“我在12班。”
“12。”樊以扬重复一遍,点点头,“挺好的。”
柳小满看看他的后脑勺,又晃了晃腿,没说话。
他们这个四线小城的五线老区,重点点儿的高中就那几所,全算上也数不够两只手。
樊以扬跟他在一所学校,大他一届,而且刚从高二升到高三。
高二的文科班13个,理科班6个,他被分在12班,这数字正着数倒着数都数不上个“挺好”。
跟樊以扬当时分的文1班根本没法比。
其实凭柳小满的成绩,应该再往前点儿,至少在中间的平行班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在很多时候不仅仅取决于成绩。
自行车骑过一个路障,柳小满左肩空荡荡的袖子被风荡了起来。
他条件反射地松开衣摆伸手去抓,感觉到樊以扬在从后视镜里看他动作,车速也配合着慢了下来。
樊以扬就是这么体贴的一个人。
柳小满这么多年被他照顾得都快习惯到麻木了,这一刻却突然有点儿不自在,讪讪地缩回抓袖子的手。
他已经比樊以扬少一条胳膊了,从小到大只有学习成绩还算过得去,是让他在樊以扬面前唯一说起来不会自卑的话题。
却好像没什么用。
从他们家门前的旧街一路骑到底,往左一拐就是学校。
自行车骑进学校的范畴,柳小满在后座上晃晃嗒嗒的小腿就不晃了,在后座上把腰背挺板正,等着樊以扬减速刹车。
樊以扬把车停在学校门口的豆浆摊子旁边,他从车上下来,接过樊以扬递给他的书包。
“没吃饭吧?”樊以扬往校门口的早点摊子上扫一圈,“想吃什么?”
“我带了。”柳小满摇摇头,把书包挂在脖子上,伸手往里掏。
没等他摸着那一小包茶叶蛋,后背就被人撞了一下。
撞得还不轻,他往前踉跄了一步,差点儿没站稳,樊以扬眼明手快地托了一把他的胳膊肘。
“他妈谁……”撞他的人是倒着走的,正跟几个人嘻嘻哈哈,冷不丁磕上个障碍差点儿左脚绊右脚把自己摔出去,扭过脖子就想骂。
对上柳小满这张脸,又瞥一眼他的袖子,这人拖着嗓子“啊”了一声,歪歪扭扭地站直了,说:“小残疾啊。”
“真的啊?”跟他一起的几个人也转了过来,伸着脖子看他。
学校里总有这样的人。
柳小满看他一眼,这人他不认识,但一看就是每个年级每个班都有的那种学生混子——说话咋咋呼呼蹦着脏,下了课就满走廊勾肩搭背地闹,校服永远不好好穿,非得脱下来系在腰上。
这种混不吝他一个都不认识,也不想认识一个,但是学校里基本没有人不认识他。
他没说话,侧侧身子给这些人让路。
“躲什么啊,我又没要揍你。”几个人笑起来。
“我们不欺负残疾人。”后面一个大长脸啃着煎饼接一句。
柳小满眼皮都不抬,低着头继续从包里掏鸡蛋。
高中校园里大部分人都挺友好的,该懂的道理都囫囵懂了,一般人迎面走过来会盯着他多看两眼,跟身边的人小声说几句。
像眼前这种烦人的人也有,一张嘴说话臭烘烘的,不是阴阳怪气就是怪笑,还会学他的样子,故意当着他的面把袖子从胳膊上脱下来,拧着肩膀甩到他脸前。
平时遇上这种人他就躲着走,现在闹哄哄的躲不开,就只想让对方赶紧自己走开。
开学第一天,他只想顺顺当当地坐进教室里。
“罗浩。”那人还想说点儿什么,樊以扬在他旁边声音不高地喊了一声。
“我去,樊神啊!”罗浩这才看见旁边车上还跨了个樊以扬,“我说呢少点儿啥,放个假给我放忘了都,有小残疾的地方就有你。”
他笑嘻嘻地隔着自行车伸手往樊以扬肩膀上锤了一下,说:“快樊神,老猪发的那个狗日的什么册,兄弟一大早过来就等你急救呢。”
“自己拿。”樊以扬指指自己的书包,罗浩熟门熟路地过去把作业翻出来,再把书包给他拉上。
“谢了,抄完直接帮你交了。”他把练习册卷起来磕磕自己脑门,学着国外敬礼的样子再往天上一指,转身走了。
柳小满余光看见他的动作,心想这人估计觉得自己蛮潇洒。
“哎对,你知不知道……”他刚抬头要跟樊以扬说话,罗浩又猛地转了回来,挤眉弄眼地对樊以扬说。
柳小满立马重新别开脸。
“嘿你老躲什么啊,我他妈又没把你……”罗浩用书卷指着他往前走了两步。
“什么?”樊以扬把着车头挡了他一下。
“毛病。”罗浩对着柳小满呲了呲牙。
他往樊以扬的车头上一撑,故作神秘地压着嗓子继续说:“夏良留级了你听说了么,听8班的耗子说是被他爸压着去办的手续,爷俩儿差点儿在秃驴办公室打起来……。”
他眉飞色舞半天,樊以扬只是把着车头看他,没什么情绪地“哦”了一声。
“操,没劲。”罗浩顿了顿,立马抬起身子,甩了一下胳膊又走了,“什么反应,跟你们学霸真不是一个世界,亏得大家以前还在一个班……走了走了!”
樊以扬听见这句倒是耷拉下眼皮,从鼻腔里轻轻笑了一声。
那你们确实不是一个世界。
柳小满在心里接了一句。
他重新看向樊以扬,樊以扬正把被罗浩拽出来半截的书包摆正放好,对上柳小满的目光,他笑了笑,说:“走吧,要晚了。”
夏良这个名字,柳小满有印象。
虽然一直走到新教学楼底下他也没想起为什么有印象。
留级,跟爸爸在教导主任办公室打架,光这两点听着就劣迹斑斑的,有印象估摸着也是在通报批评里听过这个名字。
柳小满在脑子里无聊地想天想地,经过风纪镜旁边的通报栏时,他停下来,看向里面贴了一假期的大白纸。
这是上学期期末的时候,学校对于四个高三学生校外斗殴事件的处理公告,性质挺恶劣的,当时还专门开了个针对学生行为规范的全校大会,让他们上台检讨,只上了三个人。
先前柳小满都没留意过,现在再看,公告上贴出来的照片倒是整整齐齐的四张。
他一眼就看见了夏良的名字。
不但因为他就贴在第一张,还因为他连照片都比另外三个人跳。
脸很白。
眼睛很黑,眼神很凶。
这是柳小满对夏良的第一印象。
明明没什么表情,同样都是盯着摄像头,其他人就显得有点儿呆,夏良的眼神却让人隔着薄薄的相纸都能觉出他挺不耐烦。
咬人的狗不爱叫。
他脑子里莫名蹦出这么一句,匆匆地上楼了。
高二文科班一大半跟理科在一楼,另一半在二楼,跟高三楼面对面,中间隔着一小片空地。
刚分班,一整个年级的同学都打散了,开了学都楼上楼下地蹿着认亲,又乱又闹。
12班在二楼靠西头的走廊边上,柳小满一路过去被人盯了个遍,他习惯了,微微敛着眼皮从人群里快步穿过去。
“这不是3班那个……”有人在身后不怎么小声地议论,“他分的几班?”
“11还是12,”另一个人接话,“反正最后那几个班。”
“他成绩不是挺好的?”
“那怎么办,还能给他放火箭班里么,干嘛都得特殊照顾,重点班哪有班主任愿意要。”
“也是……”
“哎,夏良好像也在12还是13班。”
“哪个夏良?”
“还能是哪个?学校再多几个夏良秃驴不得少活十年。”
“打架那个?啊,他不都高三了么?”
“听说留级了,你不知道啊?我还是听你们班人说的……”
后面的话柳小满就没再听见,攥着书包带子迈进了12班。
人是有集体感和归属心的,进了教室,12班或站或坐的每个人也会看他,但明显比走廊上那些目光委婉客气得多。
打散重组的班级还没什么规律,大家都自己挑位置坐,跟分到一个班里的新同学旧同学说话。
柳小满没去看有没有熟人跟他在一个班,他穿过班里人的目光,很自觉地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墙角,捡了靠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来。
不管在哪里,坐在角落的人最不引人注意,这点肯定没错。
桌子椅子上都有浮灰,柳小满在书包里找纸的时候才发现茶叶蛋还在包里,忘了给樊以扬分。
都是因为那个罗浩,话那么多,还都是无聊的废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听得他正事儿都给忘了。
盯着茶叶蛋看了一会儿,柳小满决定还是先放着,为了几个茶叶蛋专门去高三找樊以扬,挺寒碜的。
他把那一小袋茶叶蛋拎出来,放进擦干净的桌斗里,再把要交的作业,要用的书分门别类地上下放好,教室里进进出出的,基本都坐齐了。
柳小满翻开英语书背单词。
A打头的那一串还没顺到底,前座的男生突然推着凳子回过头,动静挺大,把他吓一跳。
“哎,你是不是3班那个,叫李小满是吧?”前座睁着双挺圆的眼,滴溜溜地打量他。
也不认生,整个上半身都从凳子上转过来了,两条胳膊往柳小满桌上一支。
“柳。”柳小满纠正他,把被压着边儿的英语书往外抽了抽,前座没察觉自己压了书,他也就没继续拽。
“啊?”前座没听清,又往前伸伸脖子。
柳小满又拿出来一本书,翻开书皮给他看。
“啊,柳啊,我一直听成李小满李小满……你字还挺工整。”前座笑了,抬手也拿了本自己的书,打开一看没写名字,就随手捡了支笔大开大合地划拉。
“我姓李,还以为咱俩本家呢。”他把书页往柳小满眼皮底下一塞。
李猛。
柳小满看看他挨了揍似的散架大字,又看看他细眉毛大眼睛的喜庆长相,有点儿想笑。
“我记着了。”他把书递还给李猛。
“得嘞,以后咱们就同学了啊,前后桌,”李猛把书扔回自己桌上,一副爷们儿做派地拍拍自己的小瘦胸脯,也没刻意避讳,看着柳小满的空袖子说,“有事儿你吱声,别客气,猛爷罩你!”
柳小满不爱主动跟人凑热闹说话,但是遇见这种活泛性格的也不会刻意憋着距离,点点头笑了一下。
“你们3班分过来几个啊?我们班就我一个,唉,孤家寡人,孤苦伶仃——”李猛夸张地叹了口气,抻着脖子在教室里逡巡。
他一看就是个爱凑热闹的脾性,教室后门突然笑骂着鼎沸起来,又是那种学生混子们聚在一块儿发出的动静,他也立马支起半个身子,跟个地鼠似的支棱着耳朵去看。
几个罗浩那样的烦人精正簇拥着一个人上蹿下跳,你一句我一句,声音都故意拔得高几度,好像这样显得自己很厉害。
柳小满瞥了一眼就低头继续看书,李猛骑在凳子上一晃一晃地分享情报:“他们不都高三的么?对了柳小满,你知不知道高三那个夏……”
“砰!”
话还没说完,一个黑色的书包从后门飞过来,跟个炮弹似地砸在柳小满旁边的桌子上,把后几排的人都吓了一跳。
“我去,耗子你他妈再砸着人,”罗浩的声音又在后门外边扬起来,“新学期都他妈说好洗心革面呢,你再虎了吧唧给夏良扣个处分!”
“我这不没砸着……不是夏良你还真留级啊,马上毕业了都,多亏啊。”叫耗子的搓搓鼻子,瓮声瓮气地说。
柳小满还盯着这个从天而降的黑书包愣神。
书包是落在他同位的空座上的,但是越线了,有一小半落在他的桌面上。
“我靠,吓我一跳!”李猛也瞪着包。
被罗浩他们围着的那个人一直靠在走廊栏杆上没怎么说话,两手都插在外套口袋里,书包也不知道怎么飞过来的。
他看了耗子一眼,也没说话,那几个人声音降了点儿,又开始说别的话题,他直起身子直接进了教室。
后排的几个人都有一眼没一眼地往他身上看,小声议论。
柳小满正要伸手把落在他桌上的半个书包拿开,余光瞥见桌子边儿多了个人影。
他抬起头,对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没什么表情,甚至还算得上平和,可是就让人觉得凉嗖嗖的,带了点儿凶。
“出来。”
黑眼睛看着他,声音很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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