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梁山拿着标语跟夏良比划哪一张该往哪贴,韩雪璧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腰背笔直地伸着脖子也跟着听,听了两耳朵,她逮个话空子跟尚梁山提建议:前后墙两条横幅,左右墙上各三张,靠墙的同学蹬着桌子就给贴了。
尚梁山觉得可行,把标语都递给韩雪璧,让她现在就安排。
“现在?”韩雪璧接过来问。
尚梁山一点头,她把后墙的长横幅给夏良,然后扭头朝鱼头打了个手势,让他过来贴讲台。
鱼头看见韩雪璧抻个脖子在那掺和就做好了干活的准备,他是个实打实的大高个儿,从幼儿园就比别的小朋友都高一头,小学到高中,班里搬个水上个凳这种事儿,就没有一次落下过他。
他一推桌子站起来过去了,尚梁山朝底下拍手:“靠墙的,桌子该挪的挪,桌面上东西都收收,赶紧贴,贴完选班委。”
底下正嗡嗡地窃窃私语,听见这话全都抬头看着他,尚梁山又不耐烦地催了一声:“快!”
韩雪璧从座位上挤出去,开始四面八方地做指挥,全班人就像出了笼的鸡似的,咯咯哒哒活动起来。
柳小满在座位上很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用动,他和夏良的位置靠着窗,屁股后面就是墙。
班里需要动动桌子的其实也就那几个人。
但是尚梁山都这么说了,谁的桌子要没挪出点儿动静,就好像不乐意为班集体做贡献一样,一个班热闹得像团建,实际上全都晃荡着桌子前伸脖子后勾头地大肆聊天,讨论明天的跑操。
他放下手里的笔抓了抓脸,对这全班总动员的氛围感到迷茫。
——贴名人名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儿,哪个课间不能干,为什么非得现在贴呢?
也就是体育老师了。
换个美术组的班主任都干不出这事儿来。
李猛终于能大大方方地跟人聊闲天,立马就“哎”一声回头喊他:“柳小满,明天跑步你是不是也得去啊?”
没等柳小满回答他又追了句:“平时你都跑么?”
平时,指的是大课间跑操、体育课跑步、还有运动会赛跑等等,一切能在校园里涉及跑步的集体活动。
柳小满摇了摇头。
他有教导处特批的假条,从小到大也没遇上过特别较真认死理儿的体育老师,非让他跟着全班一起跑步。
“体育课也不跑?从来不跑?”李猛问。
“不跑。”柳小满说。
“我日,”李猛的同桌也回头了,“那岂不是美滋滋?那你中考体育加试跑了么?”
“哎呀他们有政策,”李猛拍了他一下,“直接那什么,十八分。”
“啊。”同桌张张嘴,看了眼柳小满不说话了。
柳小满笑笑,主动接上话茬:“嗯,我们有半残分。”
“半残分”是个调侃。
他们中考时有体育加试,满分三十,及格十八,身体有残疾的学生可以免考,直接给十八残疾分。当时每个班都有学生开着玩笑抱怨,说宁愿直接拿半残分,也不想去跑道上受罪丢人。
听得多了,他连眼皮都不想掀一下。
“什么半不半的,都一样都一样,不差多少,”李猛手指头一晃又开始转书,打着哈哈说,“我跟你们说我当时脑子缺根筋,没选五十米选了那个坐位体前屈,腿肚子给抻转筋了也没推出去五厘米,亏大发了。”
“那你太弟弟了,我现在一弯腰还能摸着地。”李猛同桌站起来就弯腰摸了下地。
“这跟体前屈能一样?这我也行啊,波棱盖儿都不带打弯的!”李猛把书往桌上一扣也站起来摸地,两个人你一下我一下的,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练了起来。
柳小满看着他们,满耳朵乱糟糟的,脑子就又开始神游。
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跑操没他什么事儿,被李猛他俩这么一问,又想想尚梁山刚才反复强调的“全班”,觉得等会儿下了课还是去问一句。
如果尚梁山说要去,那自己想不想跑步?
柳小满把自己问愣了。
他还真没正儿八经地在跑道上跑过步。
李猛他俩拜堂一样的比着摸地,夏良拿着那条大横幅从讲台回来,快到李猛桌前时没看见有人,再迈一步,李猛从桌子底下一弹腰直起来,跟个平地蹿起的大头萝卜似的,脑门心直奔着往他裤丨裆上扎。
“哎。”夏良差点儿一脚踩上去,往后让了一步。
李猛也吓一跳,他刚猴下去腰,瞅见有双腿直奔着他这儿过来还以为是尚梁山,没站直就攥过椅背含腰坐了回去,看见是夏良,他肩膀一松趴在桌上,“我靠我差点儿跪下!”
“够客气的。”夏良顺口接了句,继续往前走。
李猛“嘿”了一声刚要还嘴,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夏良跟他逗了个闷子,就惊奇地又扭头盯着他。
闷不闷子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夏良逗了个闷子。
“他也会开玩笑啊?”他小声跟同桌说。
同桌没理解他表达的重点,不知道从哪翻出张卫生纸,正在干干巴巴地擦手,说:“他又不是没长嘴。”
“不是这个意思……哎算了,还有纸么,给我一张。”李猛拍拍手上的灰。
也是,又不是没长嘴,再喜欢打架斗殴也不能成天打吧,总还得跟同学班里好好相处。
光看早上那个臭脸子,他还以为这混不吝有多不乐意接受新集体。
夏良来到跟前儿,柳小满欠欠身子想起来给他让空儿。
夏良没让他动,胳膊一抬,直接从他后肩越过去,把自己的椅子拎了出来,扥在后墙黑板下边,抖开横幅抻了两下。
柳小满觉得自己身为同桌应该帮帮忙,至少也该问一句需不需要递个什么,意思意思。
但是也不知道怎么的,这要是李猛贴东西,他肯定很自然就开口了;换成夏良,他就是有点儿说不上来的不自在。
可能因为刚刚目睹他被蹬了一脚,那股不可言说的尴尬还在空气中飘来荡去。
关键尴尬还不止这一层。
掰着指头往上一捋,认识夏良的第一天,他先是一屁股坐歪了架在人大腿上;跟着和樊以扬在人脑袋上推来让去的,夏良好好睡着觉,差点儿被砸了一脑袋包;在食堂那一茬是夏良误会他一天能吃七个蛋就不提了;好不容易半天没碰面,估计夏良刚觉得喘了口气,大马路上挨了脚踹又被他给看见了。
这寸的。
柳小满转头瞄一眼夏良的裤子,大脚印子已经没了,也不知道是自己想起来了给拍掉了,还是被罗浩他们给看见提醒了。
要是罗浩发现的,指不定得指着夏良的屁股叫唤成什么样儿。他想想那个画面和夏良的大臭脸,嘴角一个没忍住往上翘了翘。
“胶带有么?”夏良突然问。
柳小满愣愣,觉得他应该是在问自己,赶紧抿抿嘴摇了摇头,见夏良也没回头看他,他只能开口回答:“没有。”
“胶水?”夏良又问。
“没有。”柳小满说。
夏良回头看着他,顿了顿:“双面胶呢?”
柳小满摇头。
两人一高一低一站一坐,无言地对视,都想起了大马路上那一脚。
夏良往墙上一靠,烦得都快笑了。
他算得挺好,三下五除二给往上一贴完事儿,结果狗屁工具也没有:“要什么没什么,拿什么贴。”
……明明是你自己什么都没有。
柳小满莫名地看他一眼,转回头去喊李猛,问他有没有胶带。
边问他边在心里想,幸好刚才没大着脸直接问夏良要不要帮忙,主动问完了要这个没有要那个没有,还不够招人烦的。
“胶带?有啊,今天刚买一卷,要贴那玩意是吧?”李猛反正只要不上课就高兴,柳小满话都没说完,他就把书包拽上来一通扒拉。
先是摸出来一块糖,他顺手往柳小满桌上一拍。
扒拉两下又扒出一块,他“靠”了一声,嘟囔着“成聚宝盆了还”,这回放在了夏良桌上。
早上发零嘴儿前后左右都给了,就没给夏良,现在想想还怪不好意思。
又掏出一大把钥匙串儿之后,他终于从书包底下摸出一卷崭新的胶带,“嘶啦”一声扯开半米长,热情地问夏良:“你要多长,我在底下给你递。”
“四个角就行。”夏良朝他比了个大拇指,重新抖开横幅上椅子。
“客气!”李猛歪着头咬了几下,五个手指头上就各粘了一小段胶带,还一点儿没耽误说话,“多贴点儿,掉了麻烦。”
柳小满觉得他的牙口很神奇,能把断口咬得那么整齐,他咬胶带都咬得撕撕拉拉全是口水,半天扯不断。
“看见没,李氏独门咬胶带大法。”李猛得意洋洋地伸着手往柳小满眼前抖,“哗啦啦”的像作法。
李猛的同桌过来帮着贴了另一个角,他没有夏良个子高,得踩桌子,李猛把胶带条都递给夏良就过去帮他扶着。
柳小满看看他俩,又看看站在凳子上的夏良,感觉他站得挺稳妥,没有掉下来的风险。
他也没说话,伸手握住了椅子把手。
夏良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从上往下觑了他一眼。
柳小满没发现,他耷拉着眼皮认真握着椅子,感觉夏良快贴完了准备下来,他就把手缩回去,转身坐好。
想想,又从书包里揪出来一截卫生纸,放在夏良桌上,留给他擦椅子。
夏良把椅子放回去,看见卫生纸知道是柳小满放的,也没说什么,拿起来抹了两把坐下,才发现卫生纸底下还埋了颗糖。
还是块软糖。
月牙形橘子味儿。
“你放的?”他问柳小满。
“李猛放的。”柳小满说。
李猛跟他同桌借着洗手溜出去了,夏良“哦”一声,把糖往他桌上轻轻一抛:“我不吃糖。”
糖正好落在练习册正中央,柳小满想说我也不想吃,尚梁山在讲台上拍桌子让静下来,只好先把糖收起来闭上嘴。
“刚才贴名人名言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观察全班,观察你们每一个人。”尚梁山撑着讲桌环视全班,“这也是我要占用你们课堂时间做这件事的原因。”
“有的同学,很热心很积极,比如这位女同学——”他指指韩雪璧,韩雪璧把背挺得笔直。
“还有那位男同学,”他又点了点鱼头,“还有这边靠墙的几个同学……啊,都很积极,主动为班里做事情,像我强调的那样,拥有集体荣誉感。”
又提了几个人,尚梁山着重补充一句:“甚至连夏良都完成得很好。”
甚至。
有人小声重复一遍,班里嘿嘿地笑了起来。
柳小满看夏良的表情,他托着腮帮子,扯扯嘴角也跟着笑了笑,嘴角竟然有个隐隐约约的小梨涡。
“安静,不要笑。”尚梁山清清喉咙继续说,“我的标准从来都不是以学习成绩定生死,所谓的‘好学生’不止要学习好,品德在我眼里其实更重要。”
“而品德,往往就是从小事上表现出来的。”尚梁山一字一顿地叩着讲台,又等班里彻底静下来才撅了根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
“接下来,选班委。”他正儿八经地宣布。
尚梁山让有意竞选的同学上台自我介绍,然后班里举手投票同不同意。
搞得跟正事儿一样,实际上开学刚一天,谁也没摸明白谁的品性成绩,谁上去了大家都举手。
韩雪璧毫无悬念地成功竞选了班长。
其他的文艺委员学习委员劳动委员,尚梁山挑着几个学生给安排了,又根据单科成绩排了课代表。
其中鱼头身兼数职,又是体委又是劳委又是副班长。
他上去写名字的时候大家才知道,原来人家叫余首,不是什么鱼头。
“还有谁想竞选什么职位,直接上来。”尚梁山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全班。
大家索然无味地避开他的鼓励,心里纷纷盼着下课。
韩雪璧举手提醒:“老师,还有纪律委员。”
“纪律……”尚梁山在花名册上扫了一遍,心里有了主意。
“夏良。”他弹弹花名册喊了一声。
“嗯?”夏良正在划拉手机,听见尚梁山这时候喊他,头皮一麻,差点儿把手机从手里滑出去。
班里“哦?”地来了兴趣,一排接一排风吹麦浪地扭头往后瞅。
“你来管纪律,每天晚自习去跟我说班里的考勤。”尚梁山把手一背,露出了点儿笑微微的狡猾表情。
“不。”夏良斩钉截铁地拒绝。
“不也不行。”尚梁山这时候也不搞投票了,直接拍板,“也不要你多做什么,除了晚自习去找我一趟,每天早上六点四十的跑操,我必须看见你第一个到,帮我点人,然后带跑。”
提起跑步,班里瞬间又开始叫苦连天。
夏良叹了口气,手机都懒得划了,往桌斗里一丢:“你饶了我吧。”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尚梁山一挥手,“明天早上给我老老实实过去,我再强调一遍,全班每个人都要到,不接受请假。”
说完,他又着重看了一眼柳小满:“是全班,所有人。”
下课铃正好打响,三件事也都解决了,他满意地走出教室。
柳小满觉得自己不用再去专门问了,尚梁山这意思已经明白得不得了——他在尚梁山手里“享受”不到免跑的特权。
他终于也跟全班感同身受了一把,发起了小愁。
但发愁的重点仍不是早起早到。
手里的笔还在草稿纸上解着题,柳小满望着笔尖有些发怔。
他在想自己跑步的样子,一定会特别的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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