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良搭在课桌上的手一抽,抓掉兜帽坐起来,耳朵里果然戴着耳机。
“嗯?”他转头看向柳小满,从鼻腔里发出个刚睡醒的含混音调,眼角半眯着,被窗外的大好光线刺激得直皱眉。
柳小满发现只要近距离地跟夏良对视,就没法忽略他的眼睛。
夏良不仅眼珠黑,睫毛也黑。
这么半耷拉不耷拉的,在眼睑上投出一小块阴影,跟宋叔家那个秀气的小丫头似的。
要是没掺上满眼的不耐烦就更像了。
可惜他右边颧骨上被耳机线硌了道红印子,气势只减不增。
“不是我。”柳小满说。
他耳朵还嗡嗡着呢。
班里笑起来,郭大嗓子在他俩身后气乐了,说:“他还‘嗯’?”
夏良回头看他一眼,把耳机摘下来就自觉地要站起来出去。
“坐下。”郭大嗓子把书卷成筒往他肩头一磕,“你就是夏良吧?”
夏良扫一眼书筒,又跟郭大嗓子对视一眼才出声:“嗯。”
“坐下坐下。”郭大嗓子把他摁回座位上,自己溜溜达达地往讲台上走,“可能你们听说过我,有些人我也知道你们,但是严格意义上来讲,不论我跟你们还是你们跟我,这都是第一次见。”
柳小满发现这个人提声是不需要准备阶段的,突然就上去了突然就下去了,像个收放自如的水桶。
“第一节课哦,互相给点面子,”走到讲台上,他两手往桌上一拍撑着讲台,笑眯眯地扫视全班,最后目光定在夏良那儿,一抬下巴颏儿,“是吧。”
夏良靠在椅背上推开窗户吹着风醒困儿,懒洋洋地抬抬胳膊,跟他比了个拇指。
班里嗡嗡地又笑了,对郭大嗓子的风格比较满意。
“好,点到为止,上课。”郭大嗓子又猛地一抬声,撅了半根粉笔转身雷厉风行地板书。
“第几节课了?”夏良活动两下手腕,指关节咔咔的,歪着脑袋从桌斗里往外拽书。
拽一本,历史必修三。
又拽一本,地理必修四。
“三。”柳小满用眼角看看他,没忍住又看一眼。
“好看么。”夏良头也没抬地说。
“……你这儿有道印子。”柳小满小声说,用笔盖顶顶自己的颧骨。
“哦。”夏良终于拽对了书,掏出来在桌上摊开,“印得好看么。”
柳小满:“……”
他就多余提这醒。
夏良嘴角翘了一下,感觉柳小满这方面特有意思,像个小姑娘,也不会还个嘴,吃瘪就闷着,一逗一个准儿。
“笔有么。”他在书包里摸了一圈又问。
你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柳小满回以迷茫的眼神,把自己的备用笔掏出来给他。
而且他竟然会用笔记笔记。
夏良一点儿没客气,接过笔,把柳小满的草稿本拉到中线的位置,随手写了行字。
斜着写的,字很放,但是不乱飞,有力道,意外地好看,柳小满眨巴着眼皮歪着头看。
-第一节课,给点面子
是刚才郭大嗓子的话。
柳小满有点儿无语,又有点儿想笑,他今天脑子好像不太正常,莫名其妙地总是想笑。
-幼稚
他在底下接了两个字。
夏良一手托着腮一手转着笔,垂着眼仁往下扫,幅度很小地笑了笑。
柳小满是小孩儿字,工工整整,一笔一画。
胳膊肘一蹭,他把草稿本给他推了回去。
中午吃完饭,樊以扬带柳小满去文印社复印证件。
他们进去时正好出来一个老师,柳小满认识,是樊以扬以前的语文老师,凡是带过樊以扬的老师他都知道。
语文老师是来送新出的卷子样机,遇上樊以扬跟他聊了几句,问他现在状态怎么样,继续保持,鼓励他高三加油之类的,说下周八校联考,让樊以扬有任何问题还可以去找她。
这种对话樊以扬的回答永远都很得体,显得跟老师挺亲近,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特别自然。
走的时候老师问他来印什么,他说印点儿材料,老师还帮他交代了一声,让复印老师先给他弄。
“那我就跟老师插个队了。”樊以扬说。
“小事情。”老师拍拍他的肩。
“你们要考试?”柳小满问他。
“就是个普通的开学摸底,你们应该也要。”樊以扬把要复印的那些证件交给复印老师,“麻烦了老师。”
柳小满想想:“我们班主任没说。”
“摸个底,又不是要设考场的大考,”樊以扬往后撑着文印台看他,“怎么了,心里没底?”
“还行。”柳小满说。
说完还是摇了下头:“有点儿。”
他一直觉得——尤其是在樊以扬身边、看着樊以扬、想到樊以扬的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需要比一般人努力两倍,比樊以扬努力三倍,才能追上樊以扬的脚步。
樊以扬是他心目中,在同龄人里他最喜欢和佩服的一个……学生?邻居?哥哥?
总之樊以扬就是他想成为的那种人。
是他想为之努力的理想型。
而他的这份努力又必须,也只能用在学习上,其他的方面他全都受限。
甚至就算是学习,以后很多大学专业和方向他也没有资格去接触。
被分到末班这件事他尽量让自己没表现出情绪,但这的确是他第一次懵懂又直接地意识到,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成绩能够对他做出的改变,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纯粹。
又摊上一位在晚自习让学生贴名人名言,在早读黄金时间让学生们去晨跑的班主任。
后面还不知道会做出多少打破他习惯和计划的安排。
他想不到自己如果连成绩也拿不出来,还能拿出什么。
想不到如果连学习也要拖下去,那他该怎么去让自己变成像樊以扬一样优秀的人。
爷爷年纪大了,以后不能再天天起来那么早折折腾腾地出摊卖早点,他得照顾爷爷和自己,每次一想到这个问题,在他们这个小城市里,他除了“卖早点”,甚至都想不出一个能看明朗的路径来。
可樊以扬从现在开始满打满算,也就只会在这里再待一年。
明年的这时候,他已经在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城市里,展开新的生活,认识新的朋友了。
柳小满在三台打印机同时运作的声响里泛起愁思,只感觉这声响很嘈杂,隆隆隆地塞满耳道,听久了让人心烦。
樊以扬不知道他短短的一句话里想了那么多,考试对他来说就跟吃饭一样简单,并不以为意,说了几句让柳小满放轻松的话。
说完,他想了想又说:“或者这样,以后晚上放学咱们先别回家,我去你班里,你有什么问题,解决了再走。”
柳小满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樊以扬抓抓他的头发,“或者直接养成习惯,晚上不是十点放学么,就当多上一节晚自习,有问题就解题,没问题就做题,背书,我陪着你。”
“那……”柳小满想想,“太耽误你时间了吧?”
“有什么耽误的,”樊以扬笑笑,“回到家也一样学,在学校还更有氛围。”
“好。”柳小满一下子又有劲儿了,他喜欢这样两个人一起约好做一件事的感觉。
尤其是跟樊以扬。
开心。
反正就是开心。
“我今年三轮复习,所以书和笔记不能给你,回头我整理整理,给你复印一份。”樊以扬说。
“你以你自己为主,明年你考完大学,直接把你的书都给我就行。”柳小满开心地踮了一下脚。
复印件好了,复印老师喊樊以扬去签字。
樊以扬接过来递给柳小满,边签字边说:“今天晚上还是先回去,得跟你爷说一声,明天再开始。”
“好。”柳小满一张张核对一遍,都齐了。
“证上的照片是不是该换了,”樊以扬把他的残疾证拿过来对着他看,“长大了,照片还是几年前的。”
他曲起两根手指夹了一下柳小满的脸,笑笑说:“照片上脸还有点儿圆,这都没肉了。”
“嗯,还没到换证的时候,到时候一起换。”柳小满不好意思地避了避,把他要交的那份码好,原证件塞回小袋子里。
“对了扬扬哥,”从文印室出来往教学楼走,柳小满想起来小锅,赶紧跟他分享,“咱们学校门口那条小岔路里有只小猫,只有三条腿。”
“是么?”樊以扬惊讶地抬抬眉毛,看着他。
“真的,早上我……看见的,就这么大。”他想说跟夏良一起看见的,想起来樊以扬跟他不对付,就没说,拎着小袋子画一个大概的圈,让樊以扬看。
“那它挺厉害的,这么小。”樊以扬看了一眼,“流浪猫?”
“差不多。”柳小满说,感觉樊以扬对这个话题好像没什么兴趣,比划两下就把手放了下去。
不知道夏良多久去喂一次,万一别的猫过去跟小锅抢吃的,它的真·三脚猫功夫,肯定护不住食儿。
走到靠近柳小满教室的西楼梯口,樊以扬停下来问他:“你早上不是去找打印店?怎么有空去看猫。”
“班主任让我们跑步,从小路岔过去能直接到操场。”柳小满说。
“这我还真不知道。”樊以扬打量一眼柳小满的肩头,“跑步感觉怎么样,跟得上么?”
“跟上了,”说起跑步,柳小满眼睛一弯,“比我想象得好。”
“那就行。”樊以扬很轻地握了握他残缺手臂的右肩,叮嘱他,“你觉得能跑就跑跑,不舒服就不要管你们班主任,自己得学着注意。”
“痒,扬扬哥。”柳小满冷不丁被碰上残端,隔着衣服还是让他打了个颤,侧着身子躲开樊以扬的手。
樊以扬笑笑,收回手:“别人越长大越不护痒,你越大越痒。行了不碰你了,上去吧。”
“好,你也回去吧,中午趴桌子上睡一会儿。”柳小满回了一句,转身上楼。
“小满。”樊以扬想起什么似的,又喊他一声。
“嗯?”柳小满停下来看他。
樊以扬站在光里,今天天气好,中午的太阳光金灿灿的直着泼下来,浇在他俊挺的眉眼上,让他有些对不上他的视线。
“昨天给你的衣服,不穿了?”樊以扬问。
柳小满“啊”一声,扯扯身上自己的衣服,腼腆地说:“我给洗了,早上摸还没干透,回头我给你送过去。”
“就知道你瞎讲究,”樊以扬朝他摆摆手,回对面自己的教学楼,“留着穿吧,你穿比我穿好看。”
一条胳膊穿什么都不好看。
柳小满在心里叨咕一句,衣服他肯定不能留着自己穿,借用的就是借用的,借了穿着不错就不还了,像什么话。
他盘算着等会儿是先在桌子上眯一会儿,还是再做一页题再睡。
现在这个时间大多数同学还没回来,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不睡好像有点儿浪费。
上到楼梯口,一转弯,楼西侧的栏杆上趴着一个人,是夏良,他一条胳膊搭着栏杆,另一只手举着手机,在打电话。
嘴里还咬了根烟。
柳小满心想他也太放肆了,头顶对面可都是监控。
夏良像是知道他上来了一样,同时转头看他一眼。
柳小满才看清他叼的不是烟,竟然是棒棒糖。
而且因为要说话,糖球只能在牙边挤着,还在他腮帮子上顶出一个小包。
“知道,别废话了。”他没什么表情地说了一句,把电话挂了塞回兜里,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看向柳小满,眉梢很细微地动了动。
柳小满本来想着他打他的电话,自己悄么声儿走过去就挺好,哪知道就正好踩上话尾巴,这样眼对眼的,不打个招呼说不过去。
“你不是不吃糖么?”他走完最后几阶楼梯,没话找话地问。
“我不吃软糖。”夏良说着,又从兜里摸出块什么东西,向柳小满作势一扔。
“别——”柳小满下意识抬胳膊挡住眼。
他接不住。
“没说我不吃硬糖。”夏良没扔,他把糖藏在指缝里,贱不嗖地放在了柳小满的脑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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