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音觉得自己很倒霉。
她拜入出云山不到一年,唯一一次见到自己那便宜师尊,还是在收徒大典上。
那天新入门的弟子们穿着统一发放的白衣,乌泱泱站了一片,像是一地待售的大白萝卜。
她站在大白萝卜方阵末尾,远远的只瞧见大殿之上她师尊的一道模糊侧影,连是个老头还是老太都没瞧清。
如今倒好,她师尊在屠妖大战中英勇就义了,她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大白萝卜,被人从旮旯角里刨了出来。
作用无他——去送死。
一直以来,六界有太古神祇留下的山海图镇压,虽偶有小规模战争爆发,但都是些小打小闹,六界始终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的的状态,唯有神界凌驾于众生之上。
听说这届妖皇是一只沉睡了数万年的上古妖族,苏醒之后不满神界所为,直接上九天盗走了山海图。
没了山海图的镇压,各方妖兽都蠢蠢欲动,为祸人间,妖界更是直言要攻上神界。以往妖界跟仙门是势力均敌的,所以这次仙门也身先士卒的杀了过去。
谁料脱离山海图钳制的妖物们凶猛异常,仙门这一仗惨败,折损了无数大能之士。
妖界跟仙门积怨已久,新仇旧恨加一块儿,为了羞辱仙门,妖王们直言要各大仙门送出自己门派美貌的女弟子,献给他们妖皇当宠姬。
打又打不过,仙界和神界的援兵还没到,脸面还是没宗门重要。各大仙门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送出一名本门女弟子前往妖界。
谁都知道这是有命去没命回来,仙门为了保存实力,所以选中的弟子都是一张脸还过得去,修为低下的。
好巧不巧,梵音就是看脸惊为天人,看修为菜鸡一只。
*
被套上一身绯红嫁衣塞进软红小轿的时候,梵音腿软得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妖皇出了名的残暴嗜杀,她此去是必死无疑了。
但是除了害怕,梵音倒没觉得有多难过。
她拜入出云山不到一年,名义上的师尊只瞧见过一次侧影,勉强叫得出名字的几个师兄师姐也一直是拿鼻孔瞅人。
现在要走了,她唯一挂念的还是自己养的那只红毛狐狸,它前肢的伤还没好就跑了,被人捉去剥皮制成狐裘大衣了可咋办?
“你到了妖界,万事小心,等待时机同我们里应外合,灭了妖皇给你师尊和众位师伯报仇!”
“师妹此行是为了整个出云山,我辈弟子皆会铭记师妹的大义!”
“师妹虽未得师尊亲传,但师尊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
梵音第一次享受掌门和长老们一齐给她送行的待遇,还有点受宠若惊。几个一向拿鼻孔看人的师兄师姐也前来给梵音送别。
被当做弃子了,她似乎也没什么愤怒的,甚至还在他们的凝视下点了点头,仿佛此番不是去送死,而是去参加什么仙门盛会。
可能是她的反应跟在场人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她们神色各异。
最后还是一位师姐站出来道:“师妹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梵音:“……”
师姐你这话说的也太直白了些。
不过若说未了的心愿,她的确是还有好多,山下的水晶包子、凉拌粉皮、红烧猪蹄、盐焗鸡翅、清蒸鲈鱼……都好想再吃一遍。
最终梵音咽了咽口水,道:“我养了一只红毛狐狸,几天前走丢了,它若是回来了,劳师姐帮我给它喂些吃食。”
师姐神色怪异点了点头,看她的眼神好似在看一个仙门异类。
送行的话说完了,梵音也该上路了。
妖族凶残,掌门没再派弟子护送小轿过去——毕竟去了也是送死。
隔着轿帘前的软红薄纱,梵音瞧见掌门手中捏了个诀,然后四只拇指大的纸鹤从他掌心飞过来,抬起了轿辇。
一顶软红小轿很快就消失在层层雾霭中。
小轿两旁的的窗口都只蒙了一层红纱,半路上梵音本想掀开那层红纱看看外边的风景,却发现自己根本扯不动那帘子——掌门和长老们怕她半路逃跑,给这小轿下了禁制。
梵音把玩着手上的红盖头,心情终于有了几分复杂。
但这情绪并没有维持太久,因为通往妖界的结界大门到了。
人间和妖界的结界大门设在万妖崖,平日里仙门弟子历练都不敢来这样的地方,听说这里遍地都是吃人的妖物。
梵音透过红纱轿帘远远望着,只觉得那结界大门像是一张狰狞大张的血色兽口。
小轿稳稳落地时,似乎感应到了这地方浓郁的妖气,轿上的禁制自动解开。这地方妖风阵阵,吹得轿帘左右翻飞,梵音有种自己会被连人带轿给吹落到断崖底下的错觉。
她很怂的用两只手抓住了两侧的横木。
知道必死是一回事,但能活自然还是得争取一下。
外边已经站了不少身着嫁衣的仙门女弟子,想来不是每个宗门的掌门人都有出云山掌门这么有先见之明,梵音还看到了护送小轿过来的男弟子。
呃,男扮女装当新娘子的也有。
妖风太大,他们都抬起袖子遮在跟前。
那结界大门打开的时候,像是野兽上下两排牙齿分开一般,颇为骇人。妖风愈发肆掠,吹得梵音眼都睁不开。
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笑声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涌入耳朵,近得好像是妖物贴着自己耳朵发出的笑声。四周的冷雾,似乎更浓了。
纵是精通术法的仙门弟子,听得这诡异笑声,身子都忍不住战栗起来。
不少弟子意识到不对劲,纷纷想御剑逃走。
然而妖风大作,飞剑在妖风里被吹得连方向都稳不住,不少踩上飞剑的仙门弟子都被妖风卷落万丈深崖。
梵音那顶小轿也在妖风中被吹散了架,尖叫声和哭嚎声裹在妖风里刺得她耳膜疼。
有男弟子持剑怒喝一声:“我等送本门女弟子前往妖界,这便是妖界的待客之道么?”
到底是要脸,没法说出是给妖皇送宠姬。
似听到这名男弟子的话,那结界之中,传来一声更为尖锐瘆人的笑声。仿佛是在嘲笑他们的天真,所有仙门弟子都感到了耻辱和难堪。
而此时,结界大门已经完全开启。
从结界大门之中,竟透出无数枝桠来。
片刻后,那枝桠的主人,才露出了它的真面目。
那是一棵棵几人合抱不过来的参天巨树,像人一样用树根行走。树干上有一团极为扭曲之物,远远看去,竟似一张巨大的人脸。
“树妖!是千年树妖!”
众弟子皆是吓破了胆,惊叫着向后退去。
只见众树妖树干上的人脸诡异地笑了起来,无数树藤自其身上迅速伸长出来,犹如章鱼的触手一般,将所见弟子卷起,随后张开血盆大口,将绝望尖叫着的弟子往嘴里送。
一时间,结界之外尖叫声一片。
众弟子自然都不愿坐以待毙,顶着妖风,纷纷祭出飞剑法器。
然而,她们资历尚浅,对付这等修行了千年的妖物,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有的疯狂往回跑,但瞬息就被身后延伸过来的树藤缠住送进了树口里。有点拿剑疯狂挥砍,但密密麻麻都是树藤,怎么砍也砍不完。
梵音更惨,她是出云山炼丹长老座下的弟子,入门时压根就没配给飞剑,只给了种灵药仙草的锄头和铲子。
情急之下,梵音只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锄头。
眼见那树藤蜿蜒到了自己跟前,她一锄头下去,还真凿断了。
不过她低估了这树藤的再生能力,瞬间就被结结实实缠住腰身,往一颗大张着嘴的树干送去。
瞧着那还带着骨肉残渣的树口,梵音恶寒得不行,赶紧继续往乾坤袋里掏,这次掏出来的是一把黑不溜秋还带着缺口的大斧子。
这斧子是她之前捡那只受伤的狐狸时,一并捡到的,瞧着破破烂烂但还挺锋利,梵音便用来劈柴了。
眼见那树妖的大口临近,梵音也顾不得许多了,她闭着眼一斧子用力劈了过去。
斧口带起一片巨大的黑色光弧,树妖仿佛是认出了什么,树干上的人脸露出震惊的神情。急忙想甩开梵音。
然为时已晚,那斧刃已照着那树干上的人脸疾劈而下。
“轰——”
这一斧子,竟生出一股巨力,生生将那千年树妖炸劈成粉碎。
这股爆炸的余威,将梵音震飞出去。
梵音只觉得天旋地转,没来得急细想斧子为何如此强劲。就见自己震飞去的方向,正是结界所在之处,而那里,一道枝桠正从结界中伸出。
情急之下,梵音再次抡起斧子,向那枝桠劈去。
黑色的光弧闪过,这一斧子,不仅劈碎了刚伸出来的枝桠。更是将那妖界结界,都给劈得震颤起来。
梵音的身子也掉进那动荡的结界之中。
***
梵音重重摔在地上,她龇牙咧嘴爬起来,摸起掉在一旁的大黑斧。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天是依然是暗沉沉的一片,而周围的雾气,却是散去了不少。脚下是黑色的腐土,四周寂静得可怕,一颗颗枯死的巨树狰狞纵横着枝桠,让这片枯木林多了几分阴森诡异。
这里是……妖界?
其他仙门弟子哪去了?
四周都是枯木,颇为阴森。梵音再三确认它们不会动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这些枯死的巨树跟先前在结界大门处攻击她们的树妖一样大,因为有了心里阴影,梵音也不敢再靠近那些枯树。
她扛着巨斧一边走,一边在心底骂妖界这群龟孙王八羔子,竟然连戏都懒得做,直接在自家门口就开始杀人。
走到小腿都酸了,梵音也没能走出这片枯木林,倒是叫她发现一条横贯枯木林的小河。
因为之前走过的枯木林都太过寂静,全是光秃秃的枝杈,连一片树叶都没有,梵音还没发现有哪里不对。看到这条河的时候,她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河水是静止的,全然没有流动。
她蹲在河边,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女子穿着一袭大红的嫁衣,嫁衣上没有任何绣纹,可一眼望去依然惊为天人,秋水为神,冰雪为肌,白玉为骨,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好看又有什么用,可不就是这么一张脸害了自己。
梵音拍拍裙摆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发现一颗枯树下坐着一名红衣女子。
因着女子是背对她坐着的,梵音只能瞧见女子那一头披散下来的长发。
她以为这女子应当也是被送来给妖皇当宠姬的仙门弟子,心中微喜,想着二人结伴走出这枯木林也好有个照应,便拎起斧头走过去,唤了一声:“仙友。”
没人应她。
她走近了些,一拍那人肩头,“哐当”一声,那只剩一头黑色长发的白色骷髅就这么从骨架上滚了下来。
梵音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跟只受惊的兔子似的蹦跳着后退好几步。
定了定心神,才看清那只是一具披着红衣的骨架。
骨头还很新,只是血肉全都不见了,梵音望着那颗枯木,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这名女子应该是被树妖吞进肚子里吃干净了又吐出来的。
想到这女子是跟自己一起被送进来的,梵音到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有几分说不清的悲悯。
她想了想,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把铲子,就地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用法术把女子的枯骨移到了坑里,给女子垒了一个小小的坟包。
她乾坤袋里还有很多以前收集的仙草,梵音找了一株开着浅黄色小绒花的仙草,把花折下来,插在了坟包上——不然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坟包,看起来太凄凉了些。
梵音曾听人说,落叶得归根,人死了,唯有入土才能安。
她不知道她死了会不会有人葬她,但是她遇上这个比她先死的姑娘,便帮忙葬了吧。
做完这一切,梵音才继续找出路。
林中的雾气突然大了起来,四下白茫茫一片,远处的枯木都已看不真切。梵音修为低,还不能放出神识去探路,这一起雾,她也辨不清方向,只徒劳握紧了手上的斧子。
梵音不知道的是,她每踏出一步,这片空间都似水纹一样波动,而她身后那片枯木林则像是烈火焚烧过后的余烬一般散落成灰。
走了许久,眼前的浓雾才渐渐稀薄,视线里出现一颗伞荫巨大的扶桑树,淡粉色的小花一团团一簇簇荼蘼盛开,仿佛是用尽了生命在绽放,美得惊心动魄。
梵音瞧着,莫名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有微风拂过,扶桑树上纷纷扬扬落下许多扶桑花。
树下那人一袭绯红的长袍在淡粉色的扶桑花里分外扎眼,他似乎打坐有一会儿了,衣襟上已经落了不少扶桑花瓣,银色的长发披了满身,只余发梢在浅风里轻轻浮荡。
梵音觉得肯定是今天的太阳太晃眼,因为她在看清那人的容貌时候,脑子有些晕乎乎的。
那人生了一张极其俊美的脸,飞眉入鬓似远岱,纤长的睫羽在眼睑处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斜挑的眼尾凌厉而妖冶,眉心有道看不太真切的淡金色纹印,悠远神秘。
梵音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这人有一张女子都自愧不如的脸,而是觉着他眉心那道金纹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先前在结界大门处她瞧见有男扮女装嫁过来的仙门男弟子,这人身着红衣,梵音只当他也是被自己宗门送来的,便唤了声:“仙友?”
没人应她。
梵音蹙了蹙眉,又唤:“仙友?”
还是没人应声,梵音心道这人该不会又已经凉了吧?
她走近探了探对方鼻息……呃,没气了!
梵音手一哆嗦,手背不小心碰到了对方的脸,那触感像是碰到一件冰冷的瓷器,梵音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果然是凉了。
梵音有点替他惋惜,但还是掏出自己的铲子开始挖坑,准备好心把人给埋了。
呼哧呼哧挖好土坑后,梵音想用法术把人移到坑里去,奈何她修为太菜,移骨架还行,移眼前这个有血有肉的就弄不动了。
梵音作揖道了句“冒犯”,这才上手去拖。
这人浑身冷冰冰的,躯体倒是还没僵硬,她哼哧哼哧拖到一半,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怎么浑身凉飕飕的?
梵音低头一瞧,只见她手上那位仁兄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眸狭长,瞳孔幽幽一点流火的红,妖冶却又清冷,只不过此刻那妖冶清冷的眼眸里更多的是懵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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