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肤浅的人才不会以貌取人——王尔德
卡特夫人一倒下,从证人席到旁听席顿时乱成一片。里克曼赶到她身边,拿出双耳听诊器贴到她的胸前听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卡特夫人应该是骤然激动,引起心跳加快、呼吸困难。这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应该立即送回住处,让女仆妥善照料。”逐一解开女子的裙袍和束身衣是解决她们呼吸问题的最好方法,但是他无法在法庭上这样做。
“可怜的夫人,终于认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高兴过头了。”卡特先生点了点自己的双下巴,好容易挤出一点悲伤来,“里奥,你还不过来扶你的母亲?”
在卡特夫人晕倒时,杜兰站了起来。但是王尔德比他更快,他已经走到卡特夫人身边,在女眷的包围下把她打横抱起来。他发现魅影的母亲非常轻,以他大病初愈的身体竟然觉得毫不费力。王尔德突然想起在他和魅影相见后,他不断地谈起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母,而魅影却几乎没有提起过他的母亲。
魅影没有结婚,没有子女,父亲对他来说完全是陌生人,卡特夫人可以说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但是他却很少用‘母亲’来称呼她,这本就不寻常。
他至今仍记得在巴黎歌剧院和卡特夫人的第一次见面,对方是如此关切,如此周到,完全是一位称职的慈母。那么,就是子嫌弃母?这位夫人做了什么让魅影无法接受的事情么?
“因为你出生时就……我不得不答应伯爵,用他的一个私生子做你的替身。”王尔德突然想起当他赶到巴黎后,卡特夫人对他说的话:“现在他们要让那个人成为卡特伯爵的继承人,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得手。”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神色莫测的杜兰。只是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就能想象出他小时候有多可爱。如果他是从婴儿时期就被抱到老宅的,那么卡特夫人和他相处的时间,也许比和自己亲生儿子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她刚开始也许憎恶这个孩子,但是亲眼看着他学会走路,学会说话,把他抱在怀里,听他童音软软地叫自己‘妈妈’……当她的亲生儿子是一个‘怪物’的时候,这个假儿子是不是她逃避的港湾?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几次,她希望这个能够给她带来骄傲的孩子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王尔德轻轻地把卡特夫人放在人们让出的长椅上,一边思忖道:难道她是因为仍然爱着这个曾经的‘儿子’,不愿意在他和自己的亲生儿子间抉择,才晕厥的吗?
不,不是的。
他垂下眼睛想到,一个产下畸形儿,与丈夫形同陌路,却依然能够把整个家族握在手里的女人,也许心中仍有柔软,却绝不会让私情妨碍大局。
卡特夫人恐惧的,不是杜兰的命运,而是当年的真相!
真正的卡特·德·里奥是个先天畸形的事情决不能公之于众!
王尔德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突然明白了杜兰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上庭,却并不以里奥自称,是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要‘再次’冒充卡特家的继承人——他是要来揭穿当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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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贵族世家,历来最讲究风姿仪态。纵使总有出生时相貌平平的,十几年教育下来,加上量身定制的华服美饰,也能够在人前显得十分体面。从头发到脚尖,万事务求完美。
丑陋,是原罪。而畸形,则是上帝的惩罚。在一般家庭里,畸形的孩子会被认为是魔鬼降世,多被遗弃。而在上层圈子里,就不曾出生过一个畸形的孩子——他们根本没有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的机会。
而魅影,却是一个万中无一的例外。
王尔德不知道当年卡特夫人分娩后看到自己儿子的第一眼是什么心情,大概比他在镜子里第一次看到这张脸还要心胆俱裂。他对当年之事了解寥寥,但是仅凭着一个作家的想象力,也能勾画出几分。
扔了这个孩子,卡特夫人这半生的拼搏又是为了谁?
留下这个孩子,只怕她连宗妇的地位都要失去了。
对卡特伯爵来说,私生子还是婚生子都是他的儿子,但是只有婚生子才能继承他的家业。情妇和妻子几乎同时分娩,一个状若鬼魅一个漂亮健康,简直就是上帝的安排。他把杜兰带回老宅,只怕根本就是打了李代桃僵的主义,要让卡特夫人认杜兰为子。
而对卡特夫人来说,接受卡特伯爵抱回来的私生子,比保住这个根本没有前途的孩子要容易得多,也有利得多。
王尔德想到此处,心中微微一震,之前杜兰喊出那声‘母亲’后,他的思绪就一直在卡特夫人和杜兰的母子缘分上打转,此时方才想起卡特夫人当年需要花多少代价,才能把魅影保下来。
人们可以容忍一个因为不幸后天毁容的伯爵,却绝对不会让一个魔鬼的孩子成为继承人。哪怕是为了魅影,他也不能让杜兰如愿!
现在看来,他的‘叔叔’一心想要让杜兰上位,杜兰却和他不是一条心,这就是他的机会。
王尔德伸手把卡特夫人的卧姿调整得更舒服些,缓缓直起腰来。周围的争吵和喧哗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法官大人,我能问杜兰先生一个问题吗?”他站在卡特夫人前面,不露声色地挡开了那些想要做些什么的族人。
伯爵夫人当庭昏倒,这场庭审已经很难继续了。法官小幅度地动了动他僵硬地脖子,对这场高/潮迭起的庭审有些已经不耐烦起来。虽然事实真相未明,但是卡特夫人竟然会在杜兰的质问下晕厥,显然确有内情。现在休庭,下一次上庭的原告应该就是杜兰了吧。
他有些倦怠地说道:“问吧。”
王尔德转过头直视站在不远处的杜兰,扬声问道:“杜兰先生,请您明确地回答我,您到底是不是卡特·德·里奥?”
“他当然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这个冒牌货!”不等杜兰回答,富态的卡特先生已经抢先嚷嚷起来。王尔德只是微笑着说道:“我问的是杜兰先生,叔叔。
”
旁听席上的绅士淑女低声议论起来:“他是不是疯了?竟然去问本人,难道那位先生会自己否认吗?“
“不过的确,从上庭开始,那位先生就一直自称姓杜兰呢。”有人小声说道。
陪审团之中,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靠在椅背上,手指一下下地虚扣着桌面。杜兰的抬起头,眼神和他微微一触,又扬起下巴移开了目光。
法官重重敲了一下法槌:“杜兰先生,请您回答这个问题。”
杜兰沉默了一瞬,似乎很不耐烦地扯了一下领子,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一入庭开始,我就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巴斯提昂·杜兰,法官大人。”
“你这个……”卡特先生顿时被他气了个倒仰:“法官大人,这孩子对他的养父母感情极深,不愿意换回自己原本的名字。但是他就是我那可怜哥哥的独生子,以勋章为证!”
庭上又是一阵骚动,陪审团的那位老者脸上隐有怒色。大部分人则瞪大了眼睛,对杜兰的回答万分意外:卡特家族累世富贵,即使他真的不是真正的继承人,眼看天大的好处就要到手了,哪里有往外推的道理?
“我是巴斯提昂·杜兰。”在众多的目光下,杜兰望向王尔德:“但是那枚骑士勋章也并非偷窃而来。既然卡特夫人晕倒了,我想卡特先生不介意听我先说一说当年的往事吧?”
王尔德直直对上他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发紧,口中淡淡地说道:“法官大人,这位先生已经否认了我叔叔的臆测,那么庭上应当没有第二个继承人了吧?勋章之事理应另案审理,如今我的身份已经辨明,完全可以继续担任家父猝死一案的原告。现在我的母亲昏迷不醒,请允许家仆送她回府医治,您可以继续审理此案。”
“法官先生,他根本不是我的侄子,他就是个——”
“叔叔。”王尔德脚步略转,站在了卡特先生身边:“您是要我当庭起诉您犯了诽谤罪吗?”
他这句话说得不温不火,微微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卡特先生。对方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话来。
‘太像了,这种眼神口气,和卡特夫人那个老娘们太像了!’纵使卡特先生自觉已经稳操胜券,到底抵不过本家多年的积威,稍稍退了半步!
这时,被告人的律师站了起来,朗声说道:“法官先生,诸位先生,女士们。我想我的当事人才是这场庭审的被告。但是从开庭至今,他连一次陈述的机会都没有。自从被起诉过失杀人以来,我的当事人遭受了精神上和名誉上的极大损失。我也认为卡特先生这边的案子应当另案审理,现在原告,被告,案卷俱全,请您先判决卡特伯爵猝死一案!”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把目光投到一直在坐冷板凳的被告身上。虽然杜兰和他坐在一起。但是大家关注的中心一直都在杜兰和原告席这一边,竟然完全把他忽略了……
法官深吸了一口气,顶着闷热的大假发庄严道:“请被告陈述案件经过。”
卡特夫人此时已经在嗅盐的帮助下微微醒转,被家族的几个女眷扶了出去。庭上的书记官用羽毛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翻出一页白纸从头写起。
……
三个小时的庭审结束后,王尔德感觉整个人都像是在水里洗了一遍。进入正式庭审后,法庭就是原告律师和被告律师的主战场了。最终的判决不出意料,被告被判罚了几千法郎,罪名是公共场合(?)行为过激,但是完全洗脱了杀人的指控。
整个庭审过程中,杜兰并未再发一词,但是只要他坐在那里,在大庭广众之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原告席,王尔德就觉得芒刺在背。
他比谁都清楚,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能够拖延一下时间,已经是万幸。
“卡特先生,您的叔叔去递交诉状起诉您冒充贵族了哦。”
他和律师文森走下楼梯,真要离开法庭大楼的时候,一个人挡在了他们面前。
“杜兰先生。”王尔德的脸色不由一沉。
身姿挺拔的青年站在夕阳的余晖中,一头半长的黑色卷发染上了日落的金红,仿佛是驾驶日轮的阿波罗。
“卡特先生,在见到您之前,我还以为您会是什么可怕的模样呢。”杜兰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语调,似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今天一见,幸好您比卡西莫多要好太多了。”
“抱歉,借过。”王尔德的拳头紧了一下,直接从他身边挤了过去。他今天已经身心俱惫,实在没有余力和这个怪人打机锋了。
这一次,这个奇怪的青年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站在原地目送两人上了法院门口的马车离去。
“真是出乎意料呢,我的……哥哥。”(C’est frappant,mon frère.)
他拢了拢大衣的外套,决定去给自己找个今晚的住处。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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