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故友
一夜风雪未停,好在客店的土坯墙堆的还算厚实,呼啸的寒风夹着雪片从单薄的窗楞里不住地钻进涌出,刮得窗户纷纷作响,扰得人无法安眠。
“幸好阿仲机巧,找了椅子拴在窗下挂住窗子不动弹,少主才能睡上个好觉。”
“阿仲精明,小柯能干,有你们俩在身边是我的福气。”年轻的少主笑眯眯地一手夹了个大大的实心包子到两人碗里,“倘使阿仲没那么啰嗦,小柯再多长两个心眼儿,可不就完满了么!”
“好心没好报,少主你太损了。”
黎柯板着张千年不变的木头冰块脸脱口而出的抱怨毫无威慑力可言,明知自家的无良少主只会变本加厉的以逗弄他为乐事还一如既往地做出些“傻事”来,好吧,阿仲承认小柯的的确确有那么一丁丁的……缺心眼儿。
“你们的感情还真是好,我像你们这般大的时候……”
“你这般大的时候怎么样,还不是呆头呆脑的总也转不过弯来,我瞧着这位小柯兄弟就跟你年轻的时候很像啊。”
是啊,除了黎柯常年不变的平板表情,两人的内心都是柔软和善的,照顾起朋友来无微不至一片赤诚。
“萧统领,言侯爷。”
“好个心思敏捷的宫公子,就凭着萧景睿的身份便猜出我是谁。可我们却对宫公子的来历摸不着头脑,公子不觉得说不过去吗?”
岁月似乎格外宽待这些个富贵之极的贵介公子,几十年的时间从他们身上带走的似乎只有青涩,战场的磨砺让他们尝到了鲜血的温度,朝堂的汹涌教他们学会了世事的凉薄,当莽撞和天真都被沉淀干净后,展露在人前的便仅余下相互扶持成长历练出的内敛和老辣。
于情于理两人都是长者,三人放下碗筷起身见礼,萧言二人并未自恃身份还了半礼,一番客套后宫夕未方从容答道,“昨夜贵主同几位交谈并无避讳旁人,既能猜出萧统领身份,与萧统领结为莫逆挚友又名为’豫津’的舍言侯其谁,两位名动天下无人不知,在下虽只出身小富,倘若这点见识都没有,怕是免不了要被家中长辈家法处置。”
“也对,”言侯自嘲似的摇头一笑,“大老爷久不涉足江湖,忘了江湖人何等耳聪目明,却是怪不得你。宫公子家学渊源,小富二字过谦了。”
宫夕未不愿在此事上多言,言豫津两次三番追问也未果只得作罢,不过他的难缠程度旁人不了解,萧景睿领教了四十多年早就一清二楚,对被他盯上的宫夕未,他只能抱歉地说一句爱莫能助自求多福而已了。
“昨夜风大雪疾扰人清梦,言侯怎不多睡会儿?”
年过不惑的言侯爷不改其风流倜傥的本性,全无躲在一旁偷听被当场拆穿的尴尬,大剌剌踱到宫夕未那桌的空位坐下,也不嫌雪天里还摇着折扇瞧着有多寒碜。
“谁让同屋的是个起得比鸡都早的禁军大统领,那么大的动静本侯要还能睡得着就是头猪了好么!”说起同屋而眠言侯大人神色恨恨,一副咬牙切齿悔不当初的懊恼气愤,“萧景睿啊萧景睿,自打我俩最后一次睡在同一个军帐之后我竟不知你还学会打鼾了呀,那叫一个震天响啊,震得我是辗转反侧险些睁着眼睛到天明你知不知道!想当年温柔善良人见人爱的萧景睿,你怎么就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了呢!!”
“噗,咳咳……”
原谅他这回既不是犯病也不是喉咙痒,实在是言侯爷过于生动的瞪眼叉腰撩了衣摆直指萧大统领的一番指责瞬间攻破他薄弱的心防,当面嘲笑长辈实在失礼,他只能咳嗽,咳嗽了。
“呵呵,哈哈哈哈……”
畅快肆意的笑声传自后堂方向,看萧大统领脸黑胜似锅底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来看,不论始作俑者的好友还是后来居上的贵人,都是这位大统领完全拿不出办法来应付的人物,而这样的人物,普天之下能有几人?
自认晚辈不宜做的事被平辈的为尊者毫不客气地干了个彻底,这些个显贵果然一个赛一个的不客气不着调。既然大老爷都正大光明地偷听不算还兼嘲笑心腹臣属,他忍笑忍那么难受做甚?
堂屋之内满是笑声回荡,连萧景睿自己都按捺不住笑作一团,连一旁值守的护卫都肩膀一耸一耸的脑袋快藏到胸口去了,唯一还绷着脸纹丝不动的黎柯则突兀地引人侧目。
“怎么,这位兄弟不觉得有趣儿么?”
尽管被大老爷亲自问及,只奉宫夕未为主的黎柯未得其命仍然木立在旁没点儿反应。
“贵人见谅,小柯天性如此,并非存心冒犯。”宫夕未不愿无端得罪这位来历非同一般又对他们三人施以援手的大老爷,当先告了罪转而向黎柯道,“小柯,贵人既垂问,你但说无妨。”
“是。属下只是想不起来言侯爷所说萧统领打鼾打得难以入眠是什么时候,明明昨夜侯爷和大统领就在隔壁歇息,属下却睡得很好啊。”
黎柯此言一出众人笑的更欢,言侯爷更是全无形象地捧腹大笑,唯独黎柯本人依旧直愣愣地摸不着头脑。从小到大早习惯了黎柯木讷性子的宫少主头疼万分地边笑边叹气,竹马竹马的甄仲暗暗啐了一句“呆头鹅”之余着实替他的缺心眼儿程度担忧不已。
“小柯,言侯爷许是浅眠许是与大统领玩笑,玩笑戏言做不得准的。”
“属下记得了。”
“说到此事,还未向贵人当面道谢,也须向侯爷、大统领致歉,若非照顾我等三人,侯爷不至于一夜不得安枕。”
“哪里就怪得到你们需要你来说和了。”言侯爷摆手作罢,“你们不过几个毛孩子,我和萧景睿几十年的兄弟情义,时而笑闹罢了彼此都不会放在心上。看你年纪轻轻比大少爷也大不了多少,怎么就带着两个伴当雪天赶路,就不怕家中尊长担忧?”
这个言侯爷,三句不离其宗想了法子的绕回话来就是想打探出他的来历,机敏跳脱一如黎叔甄叔所说,硬是二十年没变。
“家中叔伯绝不会放心我们三人贸贸然出门,是我任性妄为独自跑了出来,连小柯阿仲都是寻我不见循迹追来的,回去之后免不了要被责罚了。”
“光有叔伯照顾总难以周全,怎么令尊令堂不与公子一处?”
见宫夕未只提及叔伯未言道父母,在座的年长者都隐约猜度出几分,却顾及到对方心情未曾言破。敏琮大少爷一时没想得许多,将将直白地脱口而问便收到父亲大人不赞同的眼刀一把,他这才察觉到自己有此一问有多失礼,忙直起身致歉。
“无妨无妨,都是陈年旧事了,无甚需要避讳的。在下是遗腹子,母亲也因我难产而死,连见上父母亲一面都无缘,幸亏父亲有许多故交挚友将我抚养长大还一心为我打算,按理说我不应违拗他们的心意仗着会些粗浅武艺偷跑出来,可这么多年了,总听说父亲旧时亲如手足的友人长居金陵,一直想着去拜见却不得便,”宫夕未忆及过往神色微黯,他尽管少年老成聪慧过人,经历的世事总是少了些,神色间难掩哀伤。不一会儿似是觉察自己在外人面前作伤感状其实不妥,借着客店掌柜换下碗筷取来茶盏茶壶换上的功夫替众人亲自泡了茶斟上方才掩饰过去。
“这次归家途中难得没了叔伯陪同,我想法子抽身去了次金陵,不巧父亲旧友离京远游竟是错过了,赶着想早些回去免得叔伯们担心偏偏天公不作美遇上这场大雪,看来老天爷都不赞同我这番轻举妄动要给我个教训吧。”
“哦?你父亲的旧友?论起金陵城里的人头本侯最熟了,来来来,告诉本侯此人姓甚名谁,本侯保准给你找出来。说不定拐个弯儿还能找着本侯的熟人呢。”
与老言侯旷达疏阔的性情不同,言豫津可算是金陵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诗酒妙人,难得的是只要志趣相投性情相似三教九流都乐意结交,久而久之谈不上交友满天下,至少也是知己遍金陵了。
“不错,金陵城中豫津都找不出来的只有三种人,他的本事你大可放心。”
“大老爷可真了解我,愿闻其详。”
“庭生可猜得出是哪三种人?”
“儿只能想到两种。”
“两种?说来听听。”
“儿猜言叔找不到的无非是尚未出生的孩儿,已然作古的先人,还有一种……恕儿愚钝。”
“呵,你哪里愚钝了。”大老爷鹰眸扫过,两个儿子俱都做低头认错状,暗骂一句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下头那些个阿谀奉承的把戏了,却没真正生气。“宫公子,只要你父亲旧友没有改弦更张故意隐瞒身份,豫津必不会给你个查无此人的结果。”
不想宫夕未闻言却一脸苦笑,言语中颇有未尽之意。
“言侯盛意在下心领,却不敢劳烦言侯,此事是在下有难言之隐,怕是不得已辜负贵人和言侯一番心意了。”
“宫公子何意?”
“在下信天道,信缘分,与贵人与言侯大统领在此相逢是有缘,远赴金陵却不得一见即是无缘,待缘分到时,想来哪怕远在天涯也能一晤,无须强求。况且……”只要想起廊州盟里的老老小小等他回去后必会看管得愈发紧,再想偷溜出来松散松散恐怕难如登天宫夕未就莫名的全身无力。“即便言侯有心相助,寻到了先父故友在下怕也不便出门拜访了。”
这原由听着不足以取信,细想来却是宫夕未得肺腑之言,任谁家孩子招呼都不打偷偷摸摸去向不明,还遇上这鬼天气音讯难觅,回去之后不好生禁足教训一番才有鬼。
“呵,即如此本侯也不跟老天爷过不去了。”
眼见得客店外天色渐明,风雪呼啸声虽未减分毫,为免廊州叔伯们着急,他们仨可不能再耽搁了。
“以茶代酒敬诸位昨夜援手,在下先行一步,告辞了。”
“风大雪疾,公子一路小心。”
几人起身执杯作别,难得路途中偶有奇遇相谈甚欢,非但言豫津萧景睿十分喜爱这年轻后生风趣健谈善解人意,身份尊贵的大老爷亦不掩欣赏之情,反正隐姓埋名出门在外,什么礼仪规矩都丢到一旁不管,几步路而已仍亲自送其到了客店门外,目送三人的身影没入茫茫飞雪中。
“陛下,再怎么像,他也不是师尊。”
“麒麟才子江左梅郎赤焰少帅常胜儒将,都已绝迹千古,朕明白的。”
是啊,明白的,心里头注定了一辈子都放不下。
萧景琰如此,他们这些有幸恰逢其会身为其友的何尝不如此。
“少主打从出了金陵便神思郁郁,怎的今日心情舒畅了?”
“我心里不开心你也操心,我开心了你还要唠叨,阿仲,你爹都没你罗嗦。”
“不想说就算了,好心没好报。”
“阿仲快别学女儿家娇嗔之态了,人家那叫娇俏动人,你这叫吓人。”
“少主!”
“哎哟哎哟,阿仲磨牙了阿仲要咬人了!嗷!”
……
“阿仲,原以为错过了,阴差阳错的竟未留遗憾,我自然开心。”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