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遇袭
马车驶出去不多远,宫夕未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掀起车帘,高声疾道,“小柯,快回去!”
黎柯赶忙勒马驻车,回身先把自家不省心的少主塞回去,才跟着钻进车里。
“外头冷,少主仔细。”
“还是小柯周到。少主急着回去是忘了东西么?”
“我收拾的东西,没落下东西。”
“莫多问了赶紧回去!”
方才他分明感觉到一线杀意自不远处掠过,淡淡的血腥味儿没能逃过他闻惯了药味儿血腥气的鼻子。后头不远处就是他们刚离开的客店,客店里萍水相逢的住客——恐怕正是那些人的目标。
“少主?”
“快!”
送走了宫夕未,君臣几人围坐一道等着后厨准备的朝食上桌,趁着这会儿功夫商量后头的行程。萧景琰惟恐误了忌日急于赶路,萧景睿顾忌天候安防不易主张待雪停再走,言豫津躲在一边儿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心事重重的样子,对是走是留一言不发。
两个晚辈身份虽尊却没了插嘴的份儿,干脆齐齐躲到另一张桌子上专心等开饭。
反正等父皇大人决定了,他们遵照办理就是。
“一路向北只会越来越冷,倘若风雪一直不停就一直等着?”
“不至于总是不停,臣,属下看雪下得虽大,风势已有所减缓,此处毕竟冷僻不便,不如过了午时稍暖些先赶到南陵城去,约莫过个两三天雪停了再上路。
萧大老爷左右看看,一个坚决反对一个神游太虚,僵持下去也无济于事,只得答应各退一步。
“今日便按景睿你说的,先去南陵城住一晚,明日一早无论雪停不停都必须启程!”
“请老爷三思,还是雪停走稳妥。”
“无须多言,景睿也用不着劝了,再多说就今日便赶路去梅岭。”
萧景睿得不到好友相助劝解,笨嘴拙舌的说不过主意已定的萧大老爷,只得乖乖领命,待到朝食之后便去安排行程安防事宜。
“陛,老爷,朝食已然齐备,何时用膳?”
“现在就用。你去传令护卫一道开饭,出门在外没那么些讲究,早些用罢早些赶路。”
“是。”
过来请旨的是自萧景琰登基起就跟在身边服侍的内宦颜直,萧景琰本意是不带内宦,还是他长跪于地三番两次请旨才勉强被当成行李的一部分捎上,走了没两天被嫌弃了好几次碍事,真心是欲哭无泪。
好容易陛下不再是干粮就白水得过且过,这位颜宦者少不得拿出看家功夫把陛下伺候得舒舒服服。
换上他偷偷装在行囊中的盘盏食器,伺候陛下净手漱口,再奉上热茶饮几口,林林总总繁琐的礼仪下来,莫说躲在远处瞧热闹的客店掌柜目瞪口呆愈发摸不透自己这是碰上了哪门子的贵人,同席的皇子侯爷统领等人都替自家陛下嫌烦。
旁人尚且如此,萧景琰素日里被服侍惯了的换了客店再这么一步步仪式下来也觉得额爆青筋说不出的不自在。
“好了好了,余下的都免了,快些端饭食上来。”
一腔热情被兜头冷水浇下,颜直不无失望地起身去后头吩咐,可还未走出客店堂屋,散坐在周遭得了命令轮值先行用饭的十多个护卫“咕咚咕咚”接连倒在桌边,唇色发紫口鼻渗血,显是中毒的症候。
“陛下!有刺客!保护陛下!”
伴着颜直的失声尖叫而来的是几道不知何时潜入客店的蒙面黑影,似乎只在眨眼间,四道寒光自他身边险险擦过,待他回身再看清时寒光挟带着凛冽杀意逼近萧景琰等人已不足丈余。
“大胆!万死!”
萧景睿一声大喝当先横剑迎上,剑光划过剑身嗡嗡作响,剑光冽冽晃得人晕眩宛若繁花盛开,霎时将四道锋芒隔阻在外。
“天泉繁花果然名不虚传,可惜凭你一人可拦不住我等。”
“怎就他一人,我言豫津也不是吃素的!”
“哼——”
随着四人首当其冲攻至,又有十多个蒙面刺客悄声逼近。这些刺客不同于寻常江湖武人讲究招式身法,他们出手招招狠辣致命,并不吝惜自身不在意同伴安危,刀光剑影所到之处禁军中的佼佼者亦大多不是其对手,不是受了重伤倒地不起便是被拦在原处难以接近。
不到盏茶的功夫,堂屋内便成了萧景睿一人单挑两个,言豫津近年荒于习武身手甚至比不上年轻时利落,拉上萧敏琮勉强能对付一个,而萧景琰萧庭生这对义父子虽久经沙场且时时习武不曾懈怠,战场上练出来的功夫又怎是在江湖上打滚的杀手的对手,两人勉强对敌不多时已然左支右绌破绽百出。
萧景睿见状心焦,手下剑招纷飞步伐不停,几番变招都没能如愿杀伤两个杀手,自己反而有些乱了方寸被其中一人恍过半招几乎脱身过去。他回纵数步拼着挨上对方一剑的危险提气反手剑气如虹硬生生把人重新逼退,半口气运在胸口还来不及吸进,眼角余光便捉到几缕幽蓝擦过他脸侧身边向后飞射而去。
“陛下快躲!”
萧大统领示警虽快,依然快不过杀手赖以成名的暗器手段,萧景琰还未及闪躲,这些明显淬了毒的点点寒星已近在咫尺。
方届天命之年的帝王见避无可避竟坦然一笑,这一刻,他想到了母亲、妻儿、臣子,诸多凡尘俗事,还有最后的最后,亡故多年的挚友——
小殊,我这样来见你,你莫怪我。
“叮!叮!叮!”
三声清脆的撞击声伴着猛力的拉扯,闭目待死的萧景琰乍一睁眼发觉自己已不在原处,定睛再看,打落来袭的暗器将他拽开的竟是前不久离开客店来历成谜的宫夕未。
“宫……”
“有什么话待会儿说!”宫夕未匆忙赶来空手迎敌,着实顾不上同被他救下的皇帝陛下寒暄,好在他接下暗器后那杀手重被萧景睿缠住手脚无暇再出暗器,他真正的对手也仅是方才令萧家父子二人险象环生的一名刺客而已。
“上穷碧落下黄泉,何以红豆寄相思。干将莫邪欲承影,纯钧鱼肠聚龙渊。太阿倒持赤霄斩,湛卢难破轩辕剑。杀手楼高手倾巢而出,你们的首领何在?”
即便不涉足江湖,在场的显贵们也都知道琅琊阁每年发布琅琊榜,才子佳人高手财主分门别类热闹非凡,唯独从未发过杀手榜排名。当然也有好事者上琅琊阁求一解,花去千金求来的解答确实令人闻之胆寒。
——刺客尽途,唯杀手楼,见者皆死,何以排榜?
杀手楼的杀手武功有多高确实少有人知,他们拿钱买命鲜有失手亦为事实,但如宫夕未所言这些突兀出现的杀手皆是杀手楼一人一价报的出名号的顶尖高手,且不说□□者与萧陛下结下的是何等罄竹难书的血海深仇,光是付出的酬金数遍天下都找不出多少来。
同样的,剑既出鞘,不达目的誓不回就是杀手楼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注:1.南北朝是称君王为陛下、郎主的都有;称官员为使君,地方官为府君;称宦官为宦者;称男子为郎、阿郎;称女子为娘子等不一一列举了,这里改了一些用顺口的称呼,尽量遵照历史习惯,但是实在拗口的,请科普学术派勿纠结。
2.南北朝时期一尺为24.51cm,十尺为一丈,大约就是不足2.5米的距离。
“杀手楼金榜杀手尽出,首领必在左近,还请出来一见!”
宫夕未武功极高不亚于琅琊榜上成名已久的高手,与他对阵的杀手不过十多招已然落在下风,被他劈手夺下手中利剑。这杀手倒也未乱了方寸,一言不发摆开架势,掌风呼啸可闻雷动轰鸣,直取宫夕未面门而来。
“碧落擅掌黄泉使拳,红豆善于调毒相思长于暗器。你是碧落!”
那杀手闻言眼神微微一动,手上攻势分毫未歇,从低沉沙哑的回应却可察觉出他心内的忌惮。
“阁下对我杀手楼了若指掌,一言道破我的身份,我却不想知道阁下是何人。此间事本与阁下无涉,还请速速离去!”
杀手楼做下的买卖无论是否无辜素来不留活口,这碧落出言放宫夕未离去已是坏了楼中的规矩,要不是他对宫夕未的来历隐隐有了猜测存了畏惧之意,怎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这么做。
“我既来了便不打算袖手旁观,断楼主,请出来一见!”
几个金榜杀手不足为虑,麻烦的是来的杀手中还有个用毒高手,他逃家匆忙家中瓶瓶罐罐的避毒解毒丹药是一粒没带,两个管头管脚的护殊宝更是一个都不在身边,可叹他原本还因此窃喜不已,果真应了那句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既不肯走,休怨杀手楼绝情!”
混蛋!你们几时多情过!
碧落杀意肆虐咄咄逼人,周遭先前清扫护卫的十大名剑中也有三人抽身过来围攻宫夕未,这位自诩儒雅的江左盟少主也被打出了真火,几次三番邀见杀手首领不成对方还越发得寸进尺,莫不是瞧着他未使杀招便当他不敢杀人了么?
“嘶……”
“言叔!”
顺着衣帛破裂利器斩伤皮肉的撕扯声和随即萧敏琮的惊呼,转脸瞥见言豫津为护着大皇子而负伤,宫夕未心里转过一个莫名坚定的念头,这些人,都是曾被父亲挂念,视之为友的人,这些人绝不能死在这儿,死在他的面前!
他恬淡冷静的眼神刹那间染上暴戾和残忍,身上的平和气息也随之一变隐匿得无影无踪。他薄唇紧紧抿成一线,调转剑锋鬼神莫测般的直直将围攻他的其中一人捅了个对穿,下一刻这柄新染上血的长剑竟直指满目惊骇的碧落。
“断命!再不出来,我保证你杀手楼金榜杀手无一人能活着离开这儿,你要不要试试?”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也并非只有你杀手楼能办到。”
话音未落,又是一人横于剑下生死不知。
“断某在此,公子请住手!”
人未至声先到,光这千里传音凝而不散的功夫江湖上便少有。
可惜宫夕未存心立威无意给断命这个颜面下手狠绝,剑光呖呖婉如游龙,身形飘忽翩若惊鸿,几十招下来换了不下六套剑法身法,武功之高几可用诡异莫测来形容,直看得人目瞪口呆。他动了真怒不打紧,碧落和另一名杀手缺了援手压力倍增,遭遇急攻之下失了突袭时的凛冽决绝,一时间居然被逼得乱了阵脚,血迹斑驳的剑刃凉意划过颈畔方才发觉。
顶级杀手反过来尝到濒死的滋味儿,碧落猛然间懂得了死亡的恐惧,原来他也是个人,他也怕死,可惜……
“锵!”
剧痛自肩窝传遍周身,侥幸借相思勉力发出暗器撞歪了宫夕未剑锋终还是被穿肩而过。碧落无愧于其金牌杀手榜首的名号,瞬时应变极快,右手两指发力硬生生夹断肩头长剑,受伤的左手还不忘拽上另一人直接跃后数尺,离那忽然变身杀神的文雅公子远些。
见这二人逃避,相思虽救下碧落性命,自己却露出破绽被萧景睿砍伤。杀手楼十四个顶级杀手两重伤三轻伤,还有两人生死不知已无一战之力。反观己方除了言豫津受伤,中毒受伤的护卫不算,还有十多人无恙,他想保护的人……依旧安好。
“少主丢下我俩冒雪来援太过冒险。回家之后属下定要向长老们禀报。”
“救人心切,下次定不如此了。”
宫夕未嫌弃地弃了手上溅满鲜血的断剑,寒声道,“断首领姗姗来迟必是嫌弃见面礼不够丰厚,这些若还不足,在下决不吝啬!”
照顾人的功夫不下于内官颜直,自诩江左盟少主麾下第一号忠心属下的黎柯甄仲二人与那杀手楼首领几乎同时进了客店,然而这二人眼中能装下的仅仅自家少主而已,非但对满屋的狼藉视若无睹,只顾献宝似的奉上少主随身的三把佩剑,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温热湿巾狗腿无比地为少主擦拭不小心沾在手上的血渍。
这架还能不能好好打了!
自出师以来历经百次刺杀直至成为杀手楼首领几十载,断命还从未遭遇过这般惨败见识过嚣张至斯的年轻人,直到这剑气逼人连伤他手下三名高手的年轻人忽然间理所应当地享受手下的服侍,全似不把他们杀手楼剩下的人放在眼里,虽一身杀意未敛起半分,断命也无法将他与方才的煞星当成同一人看待。
当然,内心被黎柯甄仲此举硬生生搅没了激荡战意,憋屈得只想咆哮的绝不止断命一个,萧氏皇帝父子三人骨子里亦是不折不扣的好战分子,武功不济不打紧,临阵退缩才可耻!刀光剑影做上一场才叫痛快,这般嘎然而止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
“公子是局外人,碧落敬重公子已先退了一步,公子何以紧咬不放?”
“他们于我有恩,知恩不报遇难而走的名声如果传扬出去,江湖上再无我立足之地。况且……”宫夕未踱至双方泾渭分明处,隐隐将两边人手隔了开去。杀手楼众杀手未得首领指示不敢擅自退去;萧氏这边由萧景睿带领护卫将皇帝一干人等围在中央,禁军中常常训练的排兵布阵之法用于此地一样效果出众,即便杀手楼暴起再攻亦决不可能如先前突袭时那般可轻易得手。
他话锋一转,寒意稍褪,凤眸流光闪过一缕离索缱绻。
“我报的何止是大梁陛下容留我雪夜留宿之恩,还有昔日你杀手楼予我的渊源恩情。如我今日不阻杀手楼,他日就是你杀手楼灭门之祸,断首领竟还不知么?”
他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为之一惊。
萧氏君臣惊的是宫夕未所说的渊源恩情,断命等人所惊的则是那所谓的“灭门之祸”。
“请教公子!”
“听闻早年诸国皇室曾与杀手楼有约,杀手楼不接暗杀诸国皇族的买卖,但凡不是事涉犯上谋逆灭门屠族的滔天大事,皇室绝不追责于杀手楼。我可有说错?”
“……不错。确有此约。”
“那今日杀手楼此举可意味着此约自尔等而终?”
“买凶之人并未言明买的是梁帝性命。只言道客栈中不留活口。”
“先前不知,动手之后仍然不知?”
宫夕未步步紧逼,断命从他言辞间逐渐想明白前因后果,竟被吓出一身冷汗。
“在下,在下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断首领好生糊涂。被人利用了尚且不知,险些做了冤死鬼。”
不错,杀手楼今日刺杀了梁帝,且不说梁国少不得以举国之力来报仇,传扬出去各国同杀手楼有旧怨的显贵豪强翻出故老相传的旧约借机报复。琅琊阁不会为违背了约定的杀手楼保守秘密,届时杀手楼再地处隐秘也逃不过覆灭之灾。
——一旦侠以武犯禁,非但官府难容,便是天下江湖人一样会未免祸事群起而攻之。
刺杀已然失败,为今之计只有杀手楼认错认栽,却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断命咬了咬牙,扑通一声俯身长跪于地,叩地认罪。
“公子……”
“首领是错了,求的却不该是在下。”
“陛下——这笔买卖乃是在下一人所接,手下事先均不知情,在下愿以一命相抵今日之过,求陛下网开一面放他们归去。我杀手楼上下铭记陛下恩情,当图后报!”
“首领!”
“首领不可!”
“大梁陛下,我等动的手自由我等自己担干系,同首领无关!”
“陛下——”
十多双平日里取人性命毫不留情只藏杀气不见柔情的眼眸无不带着渴求带着壮士断腕的决绝注视着他,甚至已有性子烈些的已自己横剑颈间只待他一个回应。
平日里朝堂上后宫里,被或是虚伪或是算计地注视惯了的萧景琰都不得不为之动容。
士,为知己者死。这些杀手的忠诚已有多少年未曾见到了,上一次,上一次有人心甘情愿为他连性命都不要是什么时候?真久啊,原来已经是二十年前了。
萧景琰仰头长长叹了口气,背过身负手沉吟良久,闷声说道。
“你们走吧。留下伤药解药,今日之事朕只当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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