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思君
是夜,萧氏一行人驻跸太守府,留在客店中善后的平国侯萧庭生和大皇子萧敏琮午后也带着得到救治的伤者赶到南陵向萧景琰复命。
“父皇,禁军有六人殉职,七人重伤,十三人轻伤,死者由南陵太守遣人先行送归金陵,伤者分别由城内各处医馆照管,具已安排妥当。”
“杀手楼撤得极快,儿臣派人勉强追踪都跟丢了,请父皇恕罪。”
“禁军中死者按阵亡抚恤,余下的回京后再作恩赏。”庭生久经沙场,行事成熟稳重无不让人放心,敏琮不久前才入朝学着理政,头一次经历真实的血腥杀戮,能镇定下来安抚伤员遣人追查已相当不易,“杀手楼最擅暗夜杀人不留痕迹,非顶尖江湖人连追都追他们不上,寻常禁军兵士无功而返情理之中。你不须自责,也不用再使人追查。”
“杀手楼犯禁刺驾罪该万死,儿臣不明白。”
“江湖之事江湖了,杀手楼自会替朕去清算这笔血债,朕若执意对杀手楼赶尽杀绝只会招来他们殊死抵抗,以今晨客店的形势谁胜谁负犹未可知。”
“儿臣见那宫夕未武功卓绝,又有萧统领坐镇,想来制伏杀手楼刺客不在话下。”
这个孩子,养在深宫多年,书读得不错,于俗务上还是欠缺历练。
“景睿和宫夕未一力迎敌,你看似举重若轻,杀手楼的杀手胜在实力均衡,景睿曾言道杀手楼首领的功力当不在他之下,朕与尔等并不足以自保,敏琮以为高手生死相搏之际还能顾及到我等的安危么?”
那年夺嫡之争,小殊撑着病体顶风冒雪来阻他冒进,他一门心思相救卫峥不惜踏进誉王和夏江联手设下的陷阱,小殊好声好气劝他不听,反而被骂了“有情有义,怎么就没脑子”之后才耐着性子接受了他的安排。
时光荏苒,他被朝政洗炼去了青涩莽撞,或许天性里的耿直犹在,却已寻不着昔年没头没脑一门心思只凭义气做事的靖王的影子。
小殊,你若遇见现下的水牛,该会欣慰亦或失望?
“所以父皇允诺杀手楼主离去不加追究。”萧敏琮经过解释方醒悟过来自己对晨间那场刺杀的判断是何等的不理智,易位而处,这几十条人命怕是要平白葬送在自己手上,不由一阵后怕。“父皇深思熟虑,儿臣浅薄了。”
“以后多多历练便是。庭生,你去探过豫津和宫公子,两人可还安好?”
白日里在云氏药堂里坐堂的大夫分别为言豫津和宫夕未二人诊治过,言豫津伤口不浅,好在只伤在皮肉血流得多了些,只消修养几日剑伤收了口便无妨;为宫夕未诊治的大夫也只道其先天体弱,运功过猛受了些内伤,写了方子加了许多苦药,交代了按时服药静养便将他们打发了。
按理说亲眼看着大夫看诊开方子抓药,经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心里头的那些疑虑和侥幸尽可去了。可不住叫嚣着的不甘又是怎么回事?当真是皇帝做久了,被那宝座动摇了心智么?
“儿臣去时言侯爷正睡着,萧大统领亲自照顾言侯爷,父皇请放心。宫公子那里……”
萧庭生欲言又止,一想到那三人奇怪的主仆相处模式,他觉得自己贫乏的遣词造句里竟找不到合适的来形容。明明宫夕未才是“少主”吧,却被两个手下教训孩子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教个不停。偏他一点儿也不生气,还一副问心有愧理所因当的样子,趁着俩人说得口干舌燥的间隔亲自倒茶斟水陪笑脸。
硬要说主弱仆强的话,苍天可鉴,这俩人奉宫夕未的话为圭旨,一路狗腿一路殷勤。反倒进了南陵之后两人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间变得……奇奇怪怪的。
“有何不妥?”
“并无不妥,儿臣适才前去拜望,还未曾走……”
“陛下,宫夕未公子请见。”
颜直的通禀打断了萧庭生未出口的疑问。幸而他对琢磨不透的事素来不会鲁莽结论,不过一件小事说与不说都无伤大雅。然而他没料到自己无心的隐瞒使得他们的陛下同他急于求证的某个臆测中的真相错身而过,日后真想昭然之时连他都不由为之扼腕。
“请进来。”
“是,公子请。”
颜直亲自引了宫夕未进了太守府主宅。魏太守为迎接圣驾匆忙之下又不敢随意扰民泄露消息,只得赶在萧景琰驾临太守府之前将府中女眷统统迁至太守府西面的偏院,腾出主宅并前堂供圣驾驻跸。虽看起来招待不周,落在萧景琰眼里却反倒留下了清廉干练的印象,因祸得福也不过如此。
“草民拜见陛下。”
彼此亮明了身份再装聋作哑就显得不合时宜,宫夕未自认是识时务的俊杰,携恩而骄的事他决不会做。
“公子请起。夜色已深,公子身体又有恙,怎不好生将息,有什么话明日说也是一样的。”
“陛下恕罪,草民正是来向陛下辞行的。”
“公子搭救朕于万难,对我父子君臣皆有再造的恩情,朕还打算请公子去金陵加以厚赐作为答谢,公子怎就急着走呢?”
“陛下先降恩于草民,草民不过尽绵力报答一二,陛下所言恩情草民愧不敢受。”黎叔已在附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找来,宫夕未不得已硬着头皮来向萧景琰辞行,对这位陛下的几番感谢更是诚惶诚恐地再三辞受。“草民唯恐家中长辈着急惦念,路上行程不好继续耽搁,故而来向陛下告辞,明日一早草民便不叨扰陛下了。”
“公子坚持要走,朕也不好阻拦。只是未免天下人议论朕忘恩负义,公子可否告知仙居何处,朕好回京之后派人将谢礼再行送上。”
“陛下——”
“区区薄礼公子就不要推辞了,否则朕恐遭天下非议,不好任由公子就此离开。”
绕了个圈子在这儿等着他呢。萧景琰做了快二十年的皇帝也不是白做的,水牛不再是蔺叔黎叔他们故事中的水牛了。
宫夕未面上波澜不惊,任萧氏父子三人聚精会神地盯着他从眉眼到下巴,连眼睛眨了几下都数得清清楚楚,也没能找到一丝一毫称得上慌乱的神色。他整整衣衫,郑而重之的以大礼叩拜于地。
“请恕草民冒犯。陛下以为草民是贪图陛下恩赏才回返救驾的?”
“公子何以行此大礼,朕未尝做如是想过。”
“陛下又否觉得金银俗物足以衡量陛下和诸皇亲臣属的性命了呢?”
“朕……”
朕能怎么说?送礼仅仅是借以追查你来历的手段?朕并无拿金银砸人的习惯?
“陛下,您觉得您的性命可作价几何?!”
突然间变得义正严辞凛然不可侵的宫夕未在萧景琰眼中悄然与另一道身影重合,那人身患重病鲜少动怒,偶尔有精神教训人起来也是徒有咄咄逼人的气势,怎么都响亮不起来的嗓门。
“放肆!父皇的安危攸关天下,岂可拿金银作比!”
萧敏琮哪能容忍父皇威仪为人所侮,厉声呵斥不算大有你再敢多说一句就立马拖出去砍了的架势。
宫夕未眸光微敛,悄然浮起些许笑意。就着长跪顺势一拜,堂内回荡起他清冷悠长的叹息。
“陛下爱重之意草民铭感五内,殿下拳拳亲亲之情草民钦佩羡慕,只当草民舍命相救是替大梁百姓留住一位治世明君,替殿下保全这父子之情,莫要让俗物污了陛下的英明、草民的清名。”
他的身边总是不乏能用大道理顶得他哑口无言的人。小殊,水牛还是那个口拙舌笨的水牛,你说怎么办呢?
“也罢,朕送你一件信物,凭此物出入宫禁不忌。”萧景琰起身摘下身侧伴了他几十年的天子佩剑,亲手扶起宫夕未交到他手上,终于在他眼底捕捉到一瞬间的错愕,忽然觉得自己并不那么遗憾了,“你虽不图回报,朕却不能装聋作哑。今后如遇到难处,就来金陵找朕吧,朕总能帮到你的。”
“谢,谢陛下厚赐。”
“去吧。明日不必来辞行了,自己保重。”
萧敏琮感对天赌誓,他家父皇对他们兄弟几个都从没那么和声细语地说过话,明晓得不可能,他心里还是酸溜溜了一把。
父皇,您不是某年某月某日在某地跟某个平生至爱留了个私生子叫宫夕未而您不巧刚刚才得到印证吧……
宫夕未告辞后萧景琰也无心接着议事,便遣了两个儿子回房歇息。萧庭生这个平国侯毕竟大半是靠自己四处征战屡获战功得来的,见惯了沙场铁血的男儿很难为今日的杀戮场面动容。萧敏琮初出茅庐看什么都稀奇,面对刺客生死关头能保持镇定已实属不易,回过头来想想难免后怕。
“兄长今夜与我同榻而眠可好,我有许多关节想不明白,想向兄长请教。”
“好。”
萧庭生看出他心内尚未平复,有意替他疏导一二,见他主动请求自然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这太守府格局并不复杂,出了主屋再绕过一道回廊便是替他们兄弟二人安排好的屋舍,自有仆役备好了热水服侍二人洗漱。
洗去一身风尘仆仆,倍觉清爽舒服的萧大皇子总算缓过些精神来,细思这一天过得血肉横飞波澜迭起,与江湖刺客刀光剑影生死相搏,顿觉寒意深重,大皇子殿下全然抛下了皇子礼仪,狠狠灌了几杯热茶方才觉得身子暖了些。
“兄长,你觉得父皇对这宫夕未百般优容,被顶撞了不生气不说,连随身佩剑都说赐便赐,许他出入宫禁不忌。我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何缘由。”
“宫公子来历成谜武功卓绝,既然他肯出手救驾想来绝不是心存歹念之人,殿下不需担心。”
“这我自然知道,他是父皇和咱们的救命恩人,要是没他,兴许咱们都成了泉下亡魂。我只是不忿他对父皇不敬。”
在萧敏琮自小到大的庭训里,父皇的恩宠是天大的脸面,是宫里所有人都在争在抢的东西,儿时每次他学业出众得了父皇赞扬赏赐母后都能高兴哥大半天,为了哪里是赏下来的物品,而是那份看重。人人求之不得的,偏生有人全不领情一个劲儿地往外推。
如何不令这位殿下费解。
“江湖人来去自由不愿受拘束也是有的。我看此人不是有意冲撞陛下,他诸多托辞不受赏,恐怕是另有隐情的。”
萧大皇子顿时两眼瞪得溜圆,蹭蹭蹭凑到萧庭生身边轻声道,“是吧是吧,庭生哥也觉得蹊跷吧。我刚才就猜这人身份不单纯……”
萧庭生一时竟被他说得愣了神。连敏琮都觉察到不对劲,宫夕未有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父皇对他那么好,他还不领情。你说他会不会是父皇流落在外的私生子啊,既要搭救亲生父亲,又不乐意轻易原谅自小抛弃自己的父亲,重重纠葛万般无奈,真叫一个……”
“殿下!早叫你少看些宫外世俗的话本儿,这样的话怎好乱说,若是陛下听见了,定会重重责罚于你!”
堂堂一个征战沙场的铁血军侯硬是被大皇子殿下极不靠谱的猜度搞得几乎虚脱。亏得他还以为大皇子真能琢磨出什么来,算了,果然还是自己太天真了。“大皇子有时间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儿,不如早些睡吧。臣告退了。”
“哎,兄长,兄长!”说好的抵足而眠秉烛夜谈呢!
见萧庭生拔腿就走,萧敏琮急急忙忙起身追赶,可惜外头太冷,穿得单薄的大皇子殿下将将迈出屋子便被冻得一哆嗦,只得缩回屋子取暖去。
真是的,不就随便猜猜嘛,犯得着这么较真么。哼,不陪就不陪,孤一个人睡也又不是真睡不着了!
这边厢兄弟俩不欢而散,那边宫夕未辞别了萧景琰,捧着天子佩剑虽不至于是捧着个烫手山芋也差不离了。
黎柯甄仲陪着自家少主一起细细打量这天子剑,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少主,这剑也没比其他剑更锋利些,除却剑鞘上多镶了些宝玉金饰,还有什么特别的么?”
“天子佩剑,最特别的也不过是其象征的意义。有些皇帝的佩剑一辈子都没出过鞘沾过血,咱们这位陛下是亲自久经疆场的百战余生,他的这柄剑血气纵横,实在难得。”
“少主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少宗主知道得清楚是因为先生讲古时没有偷懒瞌睡。你呢?!”
“黎叔,飞流叔。”
黎长老的出现在预料之内,云氏药堂里晏南飞就告诉过他了。可飞流叔素来不爱出门,怎么也跟来了呢?
这位江左盟压箱底的高手,琅琊高手榜上蝉联九年的榜首,一向不是猫在廊州总盟就是跟在他的身边去琅琊阁。此次从琅琊阁回江左盟,他也是偷偷下了份量十足的迷药迷倒了飞流叔和其他随护才得以脱身,想来飞流叔一定很生气。本以为他一定不愿意再见自己的。
“你不在,睡不着。”
好吧,靠枕的作用抵得过被迷倒的过失。幸好飞流叔的记性不大好,也幸好他承袭了父亲靠枕的作用,在盟中独得飞流叔青眼。
“是东冥的过错。东冥向二位赔罪了。”
“此地不是说这些的地方,落脚处已安排好,少宗主先随我动身吧。”
“但凭黎叔安排。”
既已在皇帝面前过过明路,江左盟的少主带着黎甄二人大摇大摆地自太守府走出去也是理所应当。至于明明宿在东侧院落的平国侯如何会“心绪不平”“难以入眠”散步散到西边的屋舍来,三人秉持看透不说透的美德,权当装聋作哑了。
“公子何以连夜匆忙出府,城门早关,公子没法儿赶路不如明天一早待开了城门再出发也不迟。”
“侯爷见谅,家中长辈已到南陵,急召我前去会合。”
“哦?公子家中长者?可方便引荐一二,本侯很想当面致意。”
“具是江湖草莽不识礼数,恐冲撞了侯爷,故而……”
“无妨无妨,本侯蒙公子搭救,还未有机会答谢,公子武艺精深家学渊源,想来尊长功不可没,本侯有幸当面道谢,还望公子莫要推……辞……”
能令陛下义子当朝名将堂堂一品军侯平国侯萧庭生张口结舌呆若木鸡,即使早料到黎叔此来必有安排的江左盟少主也禁不住回过身一探究竟。以至于他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恨不得凿个地洞钻下去才好。
黎叔好大的手笔,将怒长老麾下全副车驾借来不说,连那六个拱卫在侧从不离身的姊妹花都一并摆了出来。
此番逃家非同小可,惊动了这许多长辈,怕是不得善了了。
黎柯甄仲二人的脸色更是只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说好的黎长老和飞流叔呢?怎么出了门就变卦了,六姐妹都在这儿了,怒长老还会远吗?
“平国侯要见妾身?也对,侯爷位高权重,道谢实不敢当,合该妾身先向侯爷见礼才是。”
且不论齐齐施礼的六名几乎一模一样容色姝丽同着艳红衣衫的女子所带来的惊艳是否足以震晕铁汉军侯,光是他执意纠缠着要见的长辈是位女子就够让他自觉失礼羞赫。
“是晚辈言语欠妥,前辈勿怪。”
“侯爷客气。”与六女衣衫一般的血红色车内肃然端坐的女子漫不经心地低头拨弄着手边长剑上的缨络,言谈间透出的冷若冰霜让闻者不由得直打冷战。
“妾身待字闺中不见外男,不便露面致意。侯爷送客也请留步,少主自有妾身照顾。”怒长老似是终于注意到了努力隐藏自己的存在的主从三人,话音一转,“少主,出来得够久了,随妾身回去可好。”
不好,大大的不好!黎叔(亲爹)啊,您说您带着飞流叔来抓人也就罢了。何至于把悻姨也给搬出来么?还给不给人留活路了!
梅少宗主平生有三怕:阁主、长老、护殊宝。小小南陵城四聚其三,梅东冥明知是不智之举,依然忍不住想拔腿遁逃。
“少主莫忧,你素来体弱,妾身是不舍得责备少主的。”
咦?这么好说话?
“只是少主身边的小子们照顾少主失职,妾身不能不代为管教。管教有成前就让子衿姊妹几个先服侍少主吧。”
嗷!少主救命!
“悻姨,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同小柯阿仲并无干系,长老们怪罪下来自由我一力承担,求悻姨饶过他们这一回。”
梅少宗主趁势作别还未缓神的平国侯登上这颜色刺目的“香车”,放软了姿态试着细声软语地向怒长老讨饶。他知苏悻早绝了嫁人的念头,自幼对他视如己出,这世间男子中如果还有人能劝得她松动一二的,排在头一位的也就他了。
“少主不在意自身安危,我们这些老人家也束手无策。少主身系各方安危轻易打不得骂不得,他们俩却不一样,我等罚的是他二人,却是寄望于少主能谨记教训,莫叫身边的人再吃苦头。当然,少主若全不在意他二人,我等便打断他们的骨头要了他么半条命也是白费力气于事无补。”
“可我逃家在外,也是小柯阿仲一路保护照顾才不至有所闪失,有功不赏无错却要罚,悻姨,我不服。”
“这些话待回去后你跟几个老头子争去,不必在此与我白费唇舌。”
她是疼爱东冥这孩子不错,也禁不起他一再求情,但该记的教训必须要记。
“悻姨……”
“再废话,现下我就行长老之责处置了他们。”
梅少宗主立时闭口不敢多言,心知苏悻这里已经不再执意处罚黎柯甄仲。唉,盟里还有三位等着他去一一说服,希望黎叔甄叔看在小柯阿仲是他们儿子的份上手下留情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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