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疑惑

    云氏药堂的风波平息得异常顺利,池州府衙本就派遣差役过来驱逐不速之客守卫药堂,只不过被不明势力的贼人设计困在了前堂不得脱身,加之言侯和蒙大将军率领禁军之后也相帮云氏退敌,府衙的后续应对自然十分迅速效率。

    江左盟在江湖上地位超然,忝为地头蛇却被人欺上门来,少宗主和盟内第一高手飞流虽巧合地因为襄助云氏退敌保住大半药材不致受损顺便保住了江左盟的名声,郭舵主这个正宗的地主的颜面却被彻彻底底踩在了脚底下。

    当云氏医圣云飘蓼言道要上门致谢时他支支吾吾连番推辞,直言受之有愧。

    送走了急于追查黑衣蒙面人来龙去脉的郭舵主,云飘蓼直接赶去后院正房安顿因云氏之事而势必耽搁了行程的言豫津及蒙挚二人。

    “徽殷,梅东冥和飞流安排好了吗?”

    “郭舵主回去的时候我带他们去的侧门,言侯爷和蒙将军的人都在正房附近护卫,应当没人注意到他们。”

    “希望如此。”

    母女二人说话间正房已至,事关云氏与江左盟之间的秘密约定,云飘蓼心里虽不赞同依然保守着这个秘密十多年,还没打算从她口中泄露出去。

    正房门外只见言豫津一人在廊下负手而立,药堂素来简朴,后院但凡有些空地也都拿来堆放晾晒药材,经过刚才的打斗不少药架被打翻在地来不及收拾,一片凌乱毫无景致可言,也不晓得这位深得当今陛下爱重的宠臣究竟在欣赏些什么,竟想得出了神。

    “言侯爷。”

    “参见言侯爷。”

    “医圣免礼。这位……姑娘,是令爱?”

    “正是小女。”云飘蓼早习惯了女儿这身男装装扮,倒是忘了外人并不常见到徽殷这般不讲究的模样,“小女徽殷随我四处漂泊行医,做男儿打扮不易引人注目,倒在侯爷面前失礼了。”

    “嗳,不妨不妨,我是个随性惯的,从不在意什么虚礼。云医圣前头的事儿都处置得差不多了吧?还有何难处需要本侯帮忙的,本侯义不容辞。”

    “多谢侯爷。有侯爷将军和江左盟出手援助,云氏损失并不多,只是缺损的药材还需多花几日才好补气,耽搁几天行程吧。”

    “有人惦记上你们云氏的药材,敢来江左盟的地盘明目张胆地劫药,本侯担心他们不会就此轻易罢手。”

    即便有江左盟好手押运,也恐会遇上类似的事儿。

    “本侯手书一封给池州府衙命刺史借些人手给云氏,和江左盟的人一起押送药材以防有失。”

    “如此就更需拜谢言侯盛情了。”

    云飘蓼作势要拜却被言豫津立即扶了起来。

    这位世人眼中的笑面虎言侯爷乐呵呵地又同云飘蓼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冷不防问向在一旁听得都快犯困的云徽殷。

    “云姑娘,今日救你母亲脱困的可是宫夕未宫公子?”

    “宫——夕——未?谁是宫夕未?”

    “本侯离得远了些没看清,救了你母亲之后又与那黑衣人头领势均力敌的年轻公子哥儿姓甚名谁,武功甚是了得啊。”

    云徽殷低头做沉思状,却暗道侥幸。自打先头母亲言下颇有未尽之意,来正房的路上又问了她是否将梅东冥和飞流安排妥当,她心里头已存了疑影,但母亲不说她也不好多问,这会儿言侯爷虽问得突然,她却隐隐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好像他要是不问,她心里头反而有些没着没落的。

    “小女也不知,当是来药堂看诊的病人吧,母亲,不如问问前头的坐堂先生们有谁知道?”

    仗着言豫津到得晚既没听见刚开始时她同梅东冥说的那些话,又没看清梅东冥的身形样貌,云徽殷只推说不知,把解惑的任务推给母亲去。反正母亲还没告诉她梅东冥不宜与言侯爷碰面的理由,解不解释的也就交给母亲亲自解决了。

    “侯爷若急于知道此人身份,容我去前堂打听一二再来回话。”

    “不不,不必了。本侯也仅是好奇,他长得极像本侯认得的一个人,虽只有数面之缘,他却救了本侯的命,本侯很想当面好好谢谢他。刚才远远看见以为是他,云姑娘却言道不认得此人,许真是我报恩心切认错人了。”

    云徽殷否认得极快,看似不认得宫夕未,实则撇清得太快本身就有问题。这姑娘见识的人、事儿不少没错,可惜大多是病人和疑难杂症,她骗人说谎的本事怎及得上朝堂上那些心思诡谲的家伙,言侯爷不费吹灰之力便识破了。

    看破不说破,她越是着实隐瞒掩饰越有问题,有了线索他便能从旁查证,不急于一时。

    “救了侯爷性命的恩人?”

    云飘蓼没听说过南陵城外发生的刺杀大案,吃惊之外着意打听起来。言豫津闲来无事当说书似的说给母女二人知道,他口才甚好说起遇刺之事犹如说故事一般绘声绘色,听得性子纯良简单的母女二人心情跌宕起伏。他说到精彩处手舞足蹈,母女俩听到危险时则不禁惊呼出声,云飘蓼倒也罢了,将来的云氏医圣总算闹明白了梅东冥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所受内伤的来历。

    言豫津把云氏大小姐若有所思恍然大悟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自然愈加肯定自己所想非虚。

    在这儿遇见宫夕未,恐怕不是什么巧合了。

    故事听完,母女二人见天色已晚起身告辞时,云飘蓼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病人一直都没出现。

    “敢问言侯,蒙将军去了何处?他病体未愈还需好生将养,不宜四处走动吹风,再沾染了风寒就更难医治了。”

    言豫津不太文雅地挠挠头,露出一抹歉意十足的笑。

    “光顾着同医圣闲聊,蒙大哥去了哪儿本侯真没留意,实在对不住。”

    蒙大将军是个勤快的人,不少人都能为此作证,从年轻时就爱跳高蹦低到上了年纪照样闲不住,身体略有好转寻着机会便四下转悠,全然没在意这不是在北境大营或是金陵城府邸内。

    云氏药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一片忙碌,不论是伙计还是坐堂大夫无不帮着规整药堂内外,好在前堂后院穿梭出入的人虽不认得蒙大将军的身份,却也晓得这是自家医圣亲自带回来的客人,也就任他到处闲逛也无人敢拦。

    待云飘蓼安顿好两人的住所离开后,这位花甲之年的大将军才心满意足地晃晃悠悠踱回言豫津所在后院正厅,不出所料的,言豫津性情旷达是一回事,侯门子弟的修养却是另一回事,这位侯爷没等到自己回来打声招呼,是绝不会自说自话去休息的。

    “侯爷——”

    “大将军——”

    “你先说。”

    “算了,还是大将军先请。”

    言豫津见蒙挚一回来便急不可待地有话要讲,想必适才的“散步”也不是无的放矢,自己恰巧颇有所得,说不定两厢印证还能有所得。

    蒙挚是个肚子里藏不住事儿的,满腹心事憋着回来不马上找人倾吐一番他能憋出病来。言豫津谦让他先说,他也不客气,开口第一句就着实吓了言侯爷一跳。

    “侯爷,你猜我在门外看见谁了,飞流,我像是看见飞流了。”

    一言激起千层浪亦不过如此。蒙挚自云氏有所斩获在他意料之中,所得这般惊人,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大将军请仔细说说。”

    蒙大将军仰头咕咚咕咚倒下三大杯茶水,理了理因为头脑发热而混乱的思绪,此番发现来得蹊跷,他得想想该怎么说。

    ……

    黑衣蒙面人退去之后,蒙挚屏退随从一个人闲逛着出了云氏药堂后街的侧门,本想着去门外发生打斗的地方查探看看能否找出些线索来。

    门外到地的伤患被云氏接去救治,伤重不治的几个黑衣蒙面人则交给池州府衙的差役运走交给仵作查验,地上的兵器狼籍亦被大致收拾过,只在斑驳的院墙院门上犹可见方才打斗的激烈。

    蒙挚年岁渐长又久病难愈,身手确实不如从前,眼光却一点儿都不曾退步。刚才因为言豫津的阻拦而未能早些为云氏助拳,后来见势不对再行上前时江左盟也来了人镇住了场面,他无缘一睹力战众多黑衣蒙面人的两个高手的真面目。

    可眼下循着打斗后留下的痕迹,凌乱的剑痕中依稀寻得出他熟悉的招数身法来。

    池州是江左盟的地盘,那个人若在此地也不是说不通。但是不是说他长年住在琅琊阁么,江左盟中除了黎纲甄平这些过去跟在小殊身边廊州总盟的人,他也少有熟人,照他的性子又岂是随随便便谁都能请得动的?

    心里存了疑影,蒙挚怎肯轻易回去休息,本欲再四下继续找寻些蛛丝马迹来证实自己的推测,后院门内隐约有交谈声、脚步声纷至沓来,后街街口也传来马车踢踢跶跶的响动。

    蒙大将军也不知自己当时怎么想的,竟鬼使神差般闪身躲进了院墙和院门中间的一处暗处,借着有些昏暗下来的天光,从“吱呀”一声打开的后门内走出十来个人来,为首的是云氏大小姐云徽殷,只见她亲自提着盏灯笼,当先出得门来左右探看了一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招呼马车在门口停下,转身招呼门内的几人出来。

    “从前门走招人耳目,委屈二位从侧门回去了。郭舵主这边……”

    “在下会带着盟内的弟兄从前堂回去。马车和人手都安排好了,少宗主安全无虞。”

    驶来的马车四周的车帘均已盖得严严实实,正月里寒风刺骨,江左盟的郭舵主亲自上前撩起车帘,随后跟出的有一个身着青色衣袍的男子背着另一个用大氅包得严严实实的人轻盈地跃上马车钻进车内,郭舵主也探身进车厢内似是帮着安顿被背上车的人,之后才退下车来。

    ……

    “江左盟少宗主?若真有此人,确实值得郭舵主恭谨对待。蒙大将军不会以为他们所说的少宗主指的是飞流吧。”

    蒙挚面对言豫津充满质疑的眼神,险些没一口茶喷到他脸上。

    “言豫津,我蒙挚虽然年纪大了,脑子还没糊涂。要说快二十年没见飞流了,加之天色昏暗,就凭着云家小姑娘手里那盏灯,我哪里看得清这些人的样貌,还不是那郭舵主自己说的。”

    “噢?他说什么了?”

    ……

    郭舵主临要下车放下车帘前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向云徽殷道,“云大夫,少宗主服了药会睡多久?醒来是否还需服药?”

    “药里我加了些宁神平心的成分,他即便醒也得到明天。我会赶早来诊脉再重新开方子,他若醒了别给他吃太腻的东西,煮些素粥即可。”

    郭舵主闻言略安心了些,下了车向车内躬身抱拳道,“少宗主就先托付给飞流长老了,稍后郭某会亲自向苏长老禀报云氏之事。”

    “有我,无事。”

    车内传来闷闷的四字回答后就再没了声响,门内又出来六个人各为前后护卫,护送着马车缓缓驶出后街。

    ……

    “照大将军这么说,飞流确实在池州,按理说我们认不出他,他却应该认得我们,可他却避而不见……”

    “有问题!”

    “确实有问题!”

    言豫津若有所思得一笑,忽悠所得,两人竟异口同声地脱口而出同一句话。

    “蒙大哥,我觉得江左盟和云氏有很要紧的事瞒着我们。你可知晓,先前替云氏出头与黑衣蒙面人动手的人中有我跟你提到过的宫夕未,恰好你不在,我试探了下云医圣母女俩,她们都推说不知。”

    “你这番发现恰巧印证了我的猜测。宫夕未的两个伴当说起过他逃家的事儿,称他为少主,飞流在此地出现,郭舵主叫他背出来的人为少宗主,景睿提到过那晚把宫夕未接走的女子是江湖上有名的苏悻。”

    “一桩桩一件件串起来,你还会觉得这些都是巧合么,蒙大哥?”

    言豫津明着像是在询问蒙挚的看法,脑海中早已有了某种臆测。然而,一切未经证实的臆测都不足以取信于人,言侯爷狡黠地勾起嘴角。

    “蒙大哥,有没有兴趣跟我一同去拜访下故人?”

    所谓故人,于蒙大将军来说唯有飞流而已,于言侯爷而言则远不止飞流一人而已。

    于是,递进江左盟池州分舵的拜帖被分别送呈到总是待在同一处的两个人手中,一封上书飞流亲启的拜帖落款是蒙挚,另一封上书宫夕未公子亲启的落款则是大梁国兴国侯金陵言氏豫津。

    “看来是我给你们招来的麻烦。”

    母亲不肯多说她与江左盟之间具体约定了些什么,攸关梅东冥的身份,她也能猜出几分来。昨日她贸然请梅东冥和飞流叔前去云氏,动手之时也未曾避讳外人,难保没被蒙大将军和言侯爷认出飞流叔来。但是“宫夕未”又是怎么回事?

    “宫是母亲的姓氏,夕未是我乳名,也是师尊赐的冠字,我在外行走时多用此化名。”

    拜帖送来时,梅东冥本在饶有兴趣地为飞流泡茶,云徽殷诊过脉确定这次动武没令他伤及自身,经过一夜休息精力体力都恢复了泰半,心下愧疚之情总算退去了些许,也厚着脸皮留下来品茗。

    毕竟不是谁都有荣幸可以品尝到江左盟少宗主亲自炮制的茶的。

    “言侯爷聪慧过人,早年当今梁帝登基时得他襄助不少,其父言老侯爷更在宗室内颇具威望,为萧景琰坐稳江山扫除了不少障碍。朝内有他与萧景睿一文一武,于萧景琰来说才是站稳脚跟的一大块儿基石。”

    梅东冥浅笑着为飞流斟上一杯茶递了过去,接着又为云徽殷续了一杯,云徽殷边接过杯子边好奇地问道。

    “听母亲说过大梁皇帝最为倚重的是他六部尚书中的几位能臣干吏,跟你说的不一样。”

    “倚重是倚重,信任是信任。如果说有人值得梁帝交托自身安危的话,必是只有当年同他一道重翻赤焰旧案稳定朝局的知情人。他的岳家柳家原本也算一个,只因占了外戚的关系反而不如言豫津、萧景睿得他信任。”

    满朝文武中,恐怕只有蒙挚蒙大将军是他最为推心置腹的人了。当局者迷,这样的利害关系人情世故旁人看得比他自己都要来得清楚得多。

    “那这两个人来头不小,梅少宗主要见他们吗?”

    梅东冥的笑容变得古怪起来,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长叹一声。

    “悻姨这两日不在盟内,不然请她出面才最为妥当。”

    “这两个人,见也难,不见也难。”

    “也罢,来人,请两位客人分别去左右两侧的厅堂等候。”

    云徽殷好奇不已地按下内心蠢蠢欲动跟着一探究竟的欲望,只得先追着梅东冥来个打破砂锅问到底。

    “既然他们要见,见也就是了。只不过怎么见,谁去见,得由我说了算。”

    “飞流叔,劳烦你去见见言豫津,无论他问什么,只推说不知道就行。”

    “可以。你?”

    “我?我去会会蒙大将军,这位昔日的琅琊高手榜排名第二的高手,传说中是位性子十分有趣的人物,我去验证验证,回头好说给师尊听。”

    飞流不以为忏地点点头,丝毫不在意梅东冥安排他去见并非拜帖上求见对象的人有什么不妥。

    未来的云大医圣见他简单的安排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首先就先搅乱了对方的布局安排,这种见招拆招后发制人的做法,颇得兵法要领。

    “高手!”

    “客气。”

    “皮厚!”

    “还行……”

    分别递了拜帖的言蒙二人由江左盟帮众分别引路至一处水榭和一处厅堂奉上茶点后静待人来。

    言侯爷早听说过昔年景睿在浔阳失魂落魄流离街头得到苏兄援手的趣事,虽然苏兄之后就“偶遇”他们一道去了金陵,但他以有心救无心,到底在景睿最脆弱无助的时候抚慰了他一片情伤。

    景睿总是执意认定无论林殊哥哥还是苏兄都是温柔和善的人,二十年前北境送别苏兄时景睿哭得伤心,回京后得知苏兄的真实身份是他们记忆中飞扬跳脱的林殊哥哥后,景睿又一次嚎啕大哭。

    景睿心软,他不一样,苏兄走得决绝,阴阳生死隔断了他们对苏兄对林殊哥哥的思念、惋惜、内疚、无奈,当一切都随着悲伤的沉淀都一并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发觉苏兄的用心良苦——他走了,留下的就只有遗憾,他活着,变数就在所难免。

    人心,是会变的。

    其实,任由过往堙灭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曾一遍遍这样告诫自己,可内心深处总是蠢蠢欲动的小小的期冀为何总是忍不住地冒出头来,一如此时他全然品不出喝下去的茶是什么味道,总在翘首企盼着某种……

    水榭尽头施施然走来的身影颀长挺拔,周身寒意袭人难以亲近。言侯爷自认眼神不错,绝对不会把那位温雅亲和的宫夕未公子错认为眼前冰人一样的飞流——哪怕过去了二十多年,飞流长大了依然是飞流!

    “……飞流,为什么是你!宫公子呢?”

    “不知道。”

    “骗人!昨日明明是你跟宫公子在一起的。”

    “不知道。”

    ……

    言侯爷遇上飞流小哥即便浑身长嘴也没道理可讲。蒙大将军面对着梅少宗主的时候很不幸的也只剩喃喃自语。

    豫津,言侯爷!不是说好的要见飞流的么,为什么来的这位从头到脚看起来都跟小殊那么像呢?倒也不是长相有多相似,而是感觉,微妙的无法言喻的感觉,由内而外渗透出来的连根头发丝儿都能让他想起小殊的感觉。

    “蒙大将军,在下梅东冥。”

    “啊——”

    “大将军请坐。”

    “喔,哦哦。”

    “听闻大将军要见飞流叔。叔叔杂事缠身实在无暇来见,大将军是贵客,侄儿代叔叔向大将军赔罪。请大将军见谅。”

    老听说蒙大将军私下里是个有些呆的直肠子,可呆成这样却是不多见,梅东冥不由得尔雅展眉,请蒙挚落座后亲手斟茶奉上聊表歉意。

    君子可欺之以方,他少不得要欺上一欺。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昨日在云氏药堂后街那儿偶然认出飞流,想着多年没见,以后能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冒昧拜访是我失礼了。”

    蒙挚的爽直没心计在梅东冥看来真如凤毛麟角,他身边大多是玲珑心肝的聪明人,个别恨不能混身上下都长满心眼儿,似他这般想到什么说什么的……怕是合了萧景琰的胃口才得以坐到大将军的位置上直至今日。

    “大将军说话直爽,真乃性情中人。”

    蒙挚看对面的年轻人怎么都觉得亲切,一举手一投足无不蕴含着“梅长苏”的味道,连那敛眉浅笑从容端方的架势都像了个九成九。他瞧在眼里心里头有如猫抓狗挠般的难受,嘴上没了把门儿们自是什么都往外蹦。

    “我也不是跟谁都……直率,只不过与小兄弟你一见如故,忍不住才多说了几句。”

    “大将军旷达疏阔,战功赫赫,是为大梁的功臣我辈楷模,能得大将军谬赞是在下的荣幸。”

    “什么谬赞不谬赞,我看到你就想起旧时好友,哦,你是江左盟的人,肯定知道的,就是梅长苏,你们江左盟的宗主梅长苏。还有飞流,说起来我还□□了他一年多的功夫,我没两年好活了,想趁着身体还可以来见……”

    “大将军!请慎言!”

    梅东冥断然低斥吓了蒙挚一跳,余下“见老朋友”几个字都堵在喉口险些没噎死这位大将军。只见他双目圆睁满脸莫名道,“我没骗人,你们江左盟与云氏交往甚密,一问便知。”

    “大将军!大将军安康至关重要,动辄扰乱军心动摇国本,云氏医圣识时务懂轻重,定不会胡言,大将军也需小心。”

    “原来我又说错话了。”

    经面前的年轻人提醒,蒙挚才喃喃低语自觉失言。挠了几下头恍惚间觉得方才一幕相当熟稔,略一寻思,猛的抚掌大笑起来。

    “我就说嘛,都这么多年没人教训我说没说错话,果然年纪大了老糊涂了。小殊,哦,就是你们以前的梅宗主总嫌弃我老说错话,小兄弟你也……你也姓梅?”

    蒙大将军,您老可算注意到在下的姓氏了。

    “你不是应该姓宫吗?”

    父亲大人,难怪您总把蒙大将军说错话挂在嘴边念叨,这位平日里不办公事儿的时候当真是肚肠都不打弯的吧。

    “在下姓梅,梅东冥。”

    “梅公子。公子姓梅?言侯爷说你姓宫啊。”

    “在下梅东冥。”

    “我都没几天好活了,你可别骗我。”

    “大将军——”

    蒙挚虽因言行不讲究而屡被打断却好脾气地并未着脑,他反倒不再言语,静静凝睇梅东冥好一会儿,慨然叹道,“我有些明白豫津的用意了。你很聪明,你不愿意说的话,我是没这个本事追根究底的。你很像我与豫津所熟识的故人,可惜那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已经走了二十年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梅公子或是宫公子都无所谓了,在池州还能与你一晤,我心甚慰。”

    “叨扰多时,我该走啦。”

    这位大将军并非蠢人,真正的蠢人是做不成大将军还能对敌大渝军队屡战屡胜的,他只是待朋友一片赤诚,从来不愿多想罢了。

    父亲,这样耿直愿意以性命相托忠诚相付的人,是你走到生命的最后都陪伴在你身边最为得你信任的挚友么?

    梅东冥挺直了背脊,深深伏下身跪拜于地,闷闷的鼻音留住了蒙挚正待离去的脚步。

    “蒙大将军,在下梅东冥,忝为江左盟少宗主。”

    “江左盟,少宗主?”

    蒙挚有些迷糊了,冥冥之中有一线灵光闪过,他却来不及捉住灵光的尾巴,心中仍纠结着一团乱麻。

    “在下请求大将军,这些话,出我口,入您耳,再无第三人知晓。”

    “好,我答应你。”

    虽然不懂为什么,蒙挚依然选择应允,不断有莫名的声音在他耳边催促他答应下来答应下来,否则他定会追悔莫及。

    “言侯爷告诉您我姓宫,是因为先母姓宫;我姓梅,是因为先父姓梅。”

    “你父亲姓梅,你母亲姓宫?你是……小殊和宫羽的儿子!”

    蒙挚从江左盟分舵出来就维持着一种被雷劈到的出神状态,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走路都能差点绊倒摔跤,若非他们是驾车来此,恐怕蒙大将军能把马骑到沟里去。

    言侯爷则像个蟾蜍似的气鼓鼓的出了江左盟,一路念叨着宫夕未如何如何阴险狡诈,居然把飞流派来对付他,所用的手段更是简单粗暴,千篇一律的回答“不知道”。

    “这个飞流也真是的,一问三不知。蒙将军你是没瞧见,要是你碰上了怕是要跟飞流打起来。你猜我问飞流宫夕未在哪儿,他答不知道。”

    “问他从哪儿来,他答不知道。”

    “问他要去哪儿,他答不知道。”

    “问昨天云氏那边同黑衣蒙面人动手的是不是他,他还是不知道。”

    “问他除了江左盟还去不去琅琊阁,蔺阁主可还安好,他居然干脆白了我一眼,连句不知道都懒得说了。”

    “你说他们过分不过分。”

    不过分,当然不过分!换了谁能说得过您这张巧嘴,唯有飞流这个锯嘴闷葫芦在性情上堪称言侯豫津的克星。

    “蒙大将军,蒙大哥!你怎么不说话?”

    “话都被言侯爷一个人说完了,我只需竖起耳朵聆听便可,还需要做别的?”

    蒙挚不否认自己是动过毁诺的念头将梅东冥的身世告知言豫津,比起林殊后继有人林氏宗庙传承这样的大事来讲,他蒙挚区区一个将死之人食不食言失不失约再微末不过了。在他想来,梅东冥本就该姓林,其父早亡林氏绝嗣,如若陛下知道小殊留在江左盟一个嫡亲的儿子,肯定会喜出望外,林氏荣耀也当实至名归。

    一想起梅东冥伏地执子侄礼自陈身份请他莫要透露给他人时,他莫名的心软了,到底是年纪大了。

    “大将军被先父引为知交推心置腹,东冥思虑再三还是应当效法先父对将军坦言相告。先父借助大将军之处甚多,东冥见识浅薄,日后少不得仰仗大将军。”

    ……

    “越是遮遮掩掩越有问题,蒙大哥你打探出什么来了么?”

    “我——”

    “算了算了,宫夕未不是简单的人物,你遇上他肯定白瞎,没被他套出什么话来就不容易了,还是我多想想,看有没有法子……”

    蒙挚原本踌躇满志有意向言豫津透露一二,被他在面前挥苍蝇似的甩甩手摆明了瞧不起就丢在了一旁,想想人家小殊的儿子待自己何等恭谨诚恳。

    哼!不说了!就不告诉你!

    答应了人家孩子要保守秘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两人一早去的江左盟分舵,未及午时回的云氏药堂。云飘蓼忙于补充昨日被劫走部分的药材缺损,两人身份贵重,又得了医圣吩咐,进进出出无人敢多问。

    蒙、言二人一个服了药乖乖闭目养神,自打知道小殊还有个孩子以后需要他照顾,他登时觉得自己的性命还是宝贵的,还得挣着多活些时日;一个掂量着措辞打算上书陛下,他思来想去总觉得宫夕未来历成谜十分可疑,既然跟江左盟扯上了关系,要不干脆跟去廊州一探究竟。

    本是各忙各的互不相干,门外忽然有禁军护卫叩门。

    “何事?”

    “侯爷,大将军,金陵有密旨到。”

    两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绪。

    “呈过来。”

    送呈密旨的信使推门进来,竟是禁军里的熟面孔景睿的得力手下,莫不是京中有大事发生?

    “侯爷,大将军,陛下密诏命您二位一同领诏。”

    “臣言豫津、蒙挚接诏!”

    二人拜领过密旨后送旨禁军当即退下,言侯爷展开火漆封口的木匣展开信件,两人脑袋凑做一处一观究竟。

    密旨就三两句话简单明了,二人却挑高剑眉圆睁双目,甚至不敢置信地互相对视说不出话来。

    “上谕。

    疑宫夕未系故人之子。令言卿速回京清查,蒙卿带病仍宜缓行。”

    “蒙大哥——”

    明明诏书上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怎么合在一块儿他就看不明白了。

    “故人之子,故人之子,什么故人之子,陛下、你、我之间还有哪个故人能让陛下特意密旨召我回京详查的?”

    言侯爷如困兽般负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难道他真想不出密旨所指故人是谁么?不,他是太迫切地希望得到证实,唯恐到头来空欢喜一场。

    “陛下见了宫夕未之后过了那么久都没察觉异样,回京之后却突然下了这道旨意,恐怕不是陛下有所发现,而是太后娘娘。是了,太后娘娘聪慧过人,昔年也是她先找出了苏先生就是林殊哥哥的蛛丝马迹。”

    “太后能发觉出不对劲来,没理由我们想不到啊。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言侯爷。”

    “蒙大哥,二十年前太后怎么认出苏先生来的你还记得么?”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不都是那本《翔地记》上小殊避讳其母闺名刻意减笔被太后看出来嘛。”

    “减笔避讳,宫——夕——未——”

    言侯爷不停搓着手继续围着屋子绕圈圈,转得蒙大将军都快眼晕了,干脆别过眼不去看他。非是他不好奇太后娘娘如何推断出宫夕未是小殊的儿子,这道密旨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才刚从梅东冥那儿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满以为自己要帮忙瞒着陛下和言豫津他们,却不成想这个秘密在他肚皮里还没捂热,眼瞅着金陵那边已经摸到了真相的尾巴。

    梅东冥话中有未尽之意,他看得出这孩子是真心不希望他的身世过早得大白于陛下和言侯景睿他们几个面前,那金陵传来的这封诏书就会打破他的心愿。

    是告诉豫津小东冥的那些话帮着陛下恢复其林氏后嗣的身份呢,还是偷偷向小东冥通风报信让他早做准备呢?

    蒙大将军再次左右为难。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蒙大哥!你一定猜不到,多亏了本侯天资出众神思敏捷!宫夕未宫夕未,宫羽的宫,夕未,夕未就是殊字拆开减笔嘛。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你个鬼!你不是天资出众神思敏捷嘛,行!你自己查去!本将军还就帮小东冥帮到底了。什么叫做本将军一定猜不到……

    得意到有些忘形的言侯爷当然想不到,尽管他破解了宫夕未假名中潜藏的秘密,也彻底得罪了身旁的蒙大将军,无形中将自己的好朋友变成了梅东冥的好帮手。

    “来人,待我草拟奏本,劳你尽快上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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