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风起
一盟之主的日子再没了加冠前的悠闲恬淡,案头堆积如山的卷宗,时不时吵吵嚷嚷来讨公道的江湖豪侠和盟下帮众。
梅东冥从迷茫无措中摸索着成为一个称职的好宗主的道路,他聪颖灵慧学识渊博,宽厚温和又耐得下性子,又有黎纲甄平几个父亲的旧部肯教他,怀揣着重重心事拼了命的钻研,一步步从一无所知到初窥门路耗费他多少心血只有自己知道。
江左盟屹立江左近百年,积威已久,用一呼百应来形容毫不为过,然而这般枝繁叶茂的庞然大物难免杂枝旁逸斜出,不论多么森严的盟规,在利益的诱惑下总会有铤而走险的人。
处理盟中事务数月以来,梅东冥遇到最棘手的便是这萦绕他心间的阴霾。
“宗主还在为江勇的处置烦心?”
打从琅琊阁回来,惊觉自己在梅东冥身边的地位遭到挑战,眼看就要丢了差使的甄仲藜柯难兄难弟俩立马变身狗腿,前前后后恨不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家少……宗主兼好兄弟,小到端茶送水大到打杂跑腿儿,从小厮到谋士的一干角色全被俩人包了个圆。
暗月晨星两个侍剑剑奴彻彻底底被排挤到了角落里抱着剑整日里发呆,难兄难弟俩瞧在眼里心里确是有些过意不去,转念一想可不能心软,一心软宗主身边就再没他俩的位置,到时候就该轮到他俩哭了。
“江勇不过沧海一粟,我担心的是盟内弟兄有多少已同他一般误入歧途,又有多少迫于生计要步他的后尘。”还有多少明面上仅仅犯了些许小错,实则已然深陷泥沼无力自拔。
“违反盟规本就有错在先,宗主不可太过心软。”
夏末初秋正值丰收时节,江左盟在廊州安家落户,也免不了置办些田地产业租给盟内弟兄家眷和寻常百姓收些口粮和佃租。接连闷在总盟多日料理盟中弟兄违规私运“黑货”的梅东冥借巡视产业为名一路从廊州城内“巡”到城外,日头过了头顶还一味地走走走,连飞流都为他担心起来。
“歇歇。”
宗主身边最靠得住的头号护卫拽着梅东冥往路边农户自己搭的草棚子走过去,才不理会梅东冥徒劳无功的反抗。“飞流叔,你先放手,我自己过去还不行?”
“自己走?”
“是,东冥自己走。”
也许意识到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确实有欠妥当,飞流得到了保证也乐得松开手。一行四人错落着往草棚走去。
然而当他们走到茶棚前不远处定睛看清茶棚内的情形时,不约而同地露出啼笑皆非的神情来。
谁能告诉他为何位高权重声名远扬的兴国侯言豫津言侯爷会穿着农家汉子的大褂一身粗布短打懒洋洋地摇着蒲扇翘着二郎腿儿边牛饮边哼着小调?
“拜见侯爷。”
“别别,别这么客气。我见你一面多不容易,可担不起你这一拜。”
“侯爷见罪,折煞草民。”
噗地一口吐掉嘴里叼着的稻草梗,言豫津顺着草垛子滑到地上嘿嘿一笑,背着手踱着方步溜溜达达地走到梅东冥身边,也不叫起又不回礼地围着梅东冥转悠了好几圈儿,半晌才道,“我不大记得你父亲年轻时的音容笑貌了,听蒙大将军说你同你爹长得像极了,我倒觉得你神韵上更神似苏兄。”
言侯爷没头没脑的见了他不谈正事先叙旧算不得新鲜,这一向对自己仪表装扮极为看重的侯爷大人肯纡尊降贵作农户打扮才是真正令梅东冥诧异之处。
“东冥想不明白?也对,哪怕你苦心积虑想尽办法力图扭转乾坤,对本侯爷的明示暗示始终不理不睬,本侯爷也可只当你身在局中当局者迷。可叹本侯上门递帖请见都被当面退回,为了见你一面可是煞费苦心跟了你一路,又探听得江左盟在这附近有佃户,这才特意扮作农户在此候了良久,方得此一晤。”
梅东冥闻言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追问道,“侯爷所谓何意,东冥不明白。”
言豫津四下张望了一番,低声说,“此地不是说话的去处,跟我来。”
田间空旷不易被追踪,言侯爷选在这儿守株待兔足见诚意,但江左盟在廊州势力之大也可见一斑。
“苏兄昔年一手掌控江左盟,江左十四州在他掌控之下风平浪静,可惜他身在江湖心在朝堂,不然再多许他几年,恐怕不止廊州,这十四州的范围内连朵浪花儿都起不来。”
“先父才能卓著东冥早有耳闻,侯爷此来是特地来赞誉先父的?”
好好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才大半年不见怎么就成了小讨厌了呢。
“苏兄心性才华都是万中无一的,我夸奖一下有什么错,莫非小东冥吃醋了么?”
明知言侯爷是长辈应当尊敬景仰,但不知道为何,梅东冥对谁都能视为长辈恭俭礼敬,唯独对这位数月以来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嬉皮笑脸总没个正形的兴国侯怎么都没法儿视作长者。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身边盯梢的人不会离得太远,我长话短说,梅东冥,你祸事将近了。”
“啊?”
这一声“啊”异口同声出自甄、黎二人之口,梅东冥早有觉悟这一日迟早会来不觉诧异,飞流始终冷心冷清冷着脸看不出喜怒,甄、黎二人却是一般无二的诧异,言侯爷一句话四个人听了两种反应,他也不知该庆幸还是感叹。。
“啊什么啊,你们以为本侯为何大老远从金陵特地到廊州来?又巴巴地躲在草棚子里等了你们宗主大半天,还不是因为你们的宗主身边眼线无处不在,整个廊州总舵早被莫临渊握于股掌之间把梅东冥困得滴水不漏,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梅东冥,本侯要见你尚且不得其门而入,祸到临头你是真不知还是故意装不知?”
“请侯爷赐教。”
言侯爷的话乍听之下煞是危言耸听,想他梅东冥一个无权无势的傀儡帮主,这些日子借助于言豫津的力量查证了不少事,自然免不了或多或少为他所用。然而江左盟这看似平静无波的水面下水究竟有多深,言侯爷这些日子以来的彻查又查到什么地步他不得而知,贸然接老狐狸的口无异于自投罗网自陈罪行。
江左盟现下内忧外患,言侯爷苦心安排与他见面开门见山指名道姓地指责大长老心怀叵测意图不轨,信誓旦旦义正辞严听起来不容置疑,他一脚踩空身在崖边进退不得啊。
言豫津见他眸光中透着坚毅,显然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忆及两个多月来这个年轻的宗主所做所说无不为江左盟着想,尽其所能为盟中无涉之人脱罪,保全可用之人留待将来。想说服他顺从陛下的钦旨,将过错全数撇清,交由朝廷全权处置江左盟事宜怕是难了。
“父亲回金陵后恰逢我领旨出京,他言道苏兄有后实乃万幸,但你身处危境而不自知,他无计可施只得替你着急。我循着线索一路追查福乐客店陛下遇刺之事,却自其他事端上牵扯出诸多线索罪证条条指向江左盟。你明明清楚江左盟已危若累卵朝不保夕,莫临渊所行的不轨之事却要你来顶罪,梅东冥,你可要思虑周全,这绝不是你负荆请罪千里流放能抵得过的。”
莫大长老,身边的人和桩桩件件的事儿都指向您这位对江左盟有过卓著功勋的老人。总舵中松柏掩印下苍老颓废的身影跃然眼前,可怜铁血耿介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还不是……
摇头挥去脑海中不合时宜的疯狂念头,千言不如一默,既然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莫如闭口不言。
冥顽不灵,这孩子怎就这么强呢。
言豫津满腔的无奈,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无从诉,忽闻远处响起呼哨,他竖耳细听了下,倏的扯开嘴角嘲讽似的笑道,“小东冥,你盟中盯梢的追上来了,我们后会有期。京中钦旨不日便到,你再想想,时间不多了。”
说罢,不待与他们几人做别,这位荒于习武多时的侯爷俐落地钻进田地见借着麦田遮掩眨眼间没了踪影。
不远处身着江左盟服色地几个汉子步履匆忙地沿着田埂跑过来,其中一人行礼后气喘吁吁道,“宗主没打个招呼就着急出门,大长老怕您有事儿,派我等随行保护。”
年轻的宗主怔了怔,文雅俊秀的脸上随即绽开一朵笑花儿。
“有劳大长老操心。我身边有飞流叔和阿仲小柯陪着,又是在廊州的一亩三分地上行走,再安全不过了。”
那汉子闻言这才留意到梅东冥身后始终不声不响的飞流和并不起眼的甄仲黎柯两人,好好的借口成了笑话,他竟是一个字都编不下去。
有琅琊高手榜榜首、江湖第一人的飞流在侧,梅东冥身边怕是最为稳妥安全的所在。
“你既着急找来,莫不是大长老有急事?”
汉子一愣,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这倒没有……”
烦心事已经够多了,拿这些个听命行事的人撒气又有何益,反倒显得他小家子气。。
“我出来得挺久,是该回去了。”
这些个被派来的汉子一门心思跟定了梅东冥,不远不近地追在几人身后,明的看似是保护,暗地里得了什么吩咐有何意图不得而知。
“阿仲,小柯,今日见过兴国侯的事儿只当没发生过,你们没见过他,懂么?”
甄仲黎柯离盟已久近日方归,隐约嗅出总舵暗潮汹涌迥异于过往,虽说闹不明白言豫津何以非要当着宗主的面力证大长老心怀鬼胎意图不轨,瞧着梅东冥一派淡定自若分毫不露破绽,两人心底早先存下的疑影越发鲜明起来。
以两人陪伴梅东冥身边多年的默契,本用不着他吩咐俩人也绝不会泄漏言豫津这一番不请自来,倒是梅东冥过于气定神闲的态度和父亲叔父们近来的讳莫如深缄口不言愈发坚定了他们回盟后暗地里打探言侯所言真伪的念头。
“他说的话真假未知,我自有法子印证,没我的吩咐不准你们插手。”
“无论言侯还是大长老都不是你俩可以匹敌的,你们二人是我近身的亲信,他们若在我身边布下眼线意图不轨,你们轻举妄动反易打草惊蛇。”
十多年的交情不是做假的,何止是甄黎二人了解梅东冥的性情,反之亦然。
在梅宗主回到总盟之前,他找准机会叮嘱甄、黎二人的就是这样两句话。
漏夜时分,本该是万籁俱寂众人入眠的时候,两条身法诡异行踪莫辨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翻腾跳跃着穿梭在江左盟廊州总盟的各处院落屋顶房梁间。
这两人黑衣蒙面形如鬼魅,借着院落间各处回廊树木掩盖踪迹,时而贴地而行时而纵跃至房顶上,难得的是落地无声片瓦不惊。
如此超凡入圣的功力绝非常人能有,正是借着深厚的内力和不凡的轻功,两人很快摸到了一处院落,院中房内烛火未熄,几条人影在烛火映照下影影绰绰。
两名黑衣人互相无声招呼了一下,几是同时更加小心地收敛气息埃进这处屋子所在,倏忽一下自扭身窜上房顶,无声无息地揭去屋顶的一块儿黑瓦,俯下身力图听得更清楚些。
“这么说来你们中间曾经跟丢过一会儿?”
“是,属下无能。宗主去城外田产事出突然,属下不及防备未能跟上,田地空旷凑得太近容易被发现,待属下跟上时宗主已打算回盟。”
“你们遇见他时他身边有些什么人?”
“禀大长老,除了飞流长老贴身护卫不离左右,甄仲黎柯亦跟在宗主身边。”
“有飞流在,你们一近身便会被发觉,谈何跟随,何况东冥本身的武功也不弱,须怪不得你们跟不上。”
“大长老体谅,属下谢过。”
“盟内有人心怀叵测意图对宗主不利,宗主年轻容易疏忽又不喜护卫跟随,尔等还需小心护卫隐匿行踪。”
“属下遵命。”
“夜色已深,你们也都去休息,明日起妥善安排人手,切不可像今日这般粗心大意。”
“是,属下定会用心布置。”
几个帮众都是盟中中流砥柱,一直听命于大长老对江左盟忠心耿耿。大长老突然命他们隐藏形迹暗地里护卫新任宗主,几人心中虽有过疑惑,却怎么也想不到大长老会对宗主不利,自然唯其命是从。
两个蒙面人中的一人蒙面巾未遮住的眼中滑过名为“遗憾”的情绪。他朝着另一位同伴比比手势示意离开,自己先借着房檐的斜角探下身,无声探查起屋内的情状来。
借着屋梁间的空隙隐约可以看见双目失明的大长老摸索着桌案慢慢撑着站起身,握紧靠在桌案边的拐杖,笃笃做响着往内室走去。
这间屋子,这个老人,本是他熟稔至极的,也曾倾囊相授悉心教导,不是祖孙胜似祖孙。数个月盈月缺的日子里争吵有过,顶撞有过,伤害有过,痛心也有过,老人和蔼慈祥的面容变得狰狞冷硬,昔日的孺慕之情被消磨殆尽,莫大长老竟陌生得令他心惊胆战,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一心为公的大长老,?
黑衣人攥紧了拳头逼着自己强忍闯进去找老人直接理论一番的冲动,迎上身边人担忧的眼光,摇摇头示意无碍后,两人同来时一般飘然而去。
他们走得断然,自然未曾想到他们身后那间随着灯烛熄灭后漆黑一团的屋中传出的那声悠长无奈的叹息。
“东冥,只当是老头子对不住你。”
夜谈大长老居处归来梅东冥心口发凉,整个人倦怠得萎靡不振说不出的难受。歪在榻上睁着眼睛思绪万千纠结成一团乱麻,眼见天方将明都难以入眠。
“看来东冥身边只有您最靠得住了。”
“暖暖?”
子时已过,飞流有些困倦地靠着梅东冥闭目假寐,梅东冥说什么他都左耳进右耳出没往心里去,只在他提到自己靠得住的时候轻轻哼了声,接着昏昏欲睡。
“大长老同师尊不一样,师尊性子急,文韬武略我们学不会少不了被他责打,小熙小瑟没少挨师尊的棍子。大长老心细如发,花了十多年的水磨功夫一点一滴手把手的教我经世的道理。”
“我本不信大长老存了心要害我。他若是利欲熏心的人,何必远上北境逼迫父亲履行诺言,又何必辛辛苦苦扶持我登上宗主之位?只消世间从未有过梅东冥这个人的存在,江左盟迟早是他掌中之物。”
“徇私包庇,纵容枉法,串联谋逆,桩桩件件都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大长老不改初衷矢意维护于他,把个江勇推出来当挡箭牌,当盟中弟兄都是瞎子不成!飞流叔,个中缘由东冥想得头都疼了还是没能想明白。”
“不想,睡觉。”
既然想不明白,不要去想,早点睡觉不就好了么。
在飞流长老的脑袋里,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丢到一边儿去,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
梅东冥哑然失笑,抬手轻轻抚摸着飞流叔散开发髻后乌黑如丝撒落的长发。
人人都说三千烦恼丝,到了飞流叔这儿烦恼定无三千条,若人人都能活得似他那般笨一点蠢一点,想得少一些,或许这世间的纷争和烦扰也能减去大半。
“原本再过两个月,我要启程去南楚了。师尊临走前还言道,我及冠后南楚祭天祈福大典上的祭神仪式须由我来亲自主持。廊州早已身在乱局无从脱身,言侯爷和朝廷又咬死不放,不知南楚还去不去的成。”
“大长老,东冥只不过是林氏林殊的后人。多深厚的情谊也禁不起时光的磨砺,您老执意要拿往日的兄弟之情去当帝王的心计的磨刀石,我担心纵使梅东冥愿意一死以谢天下,依然抵不过帝王一怒血流漂杵的代价。”
“江左盟覆灭在梅东冥手上没什么,我不惧,你视江左盟为骨血,断腕之痛尚且痛彻心扉,何况手足俱断。兴国侯利剑高悬只待金陵钦旨,江左盟眼看大祸临头,大长老,您何时才能悬崖勒马好自为之呢?”
窗外朗月清风,月光皎皎,榻上之人心寒似冰,冷得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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