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端倪

    兴国侯时常出入宫城,那一日他突然入宫请见如同江河中激起的浪花,全未招来他人注意。而他回府后次日金陵城中街头巷尾不着痕迹的多了些走街串巷的货郎、游方的郎中、摆摊起乩的神算、代写家书的书生之流,混迹人海中不显山不露水,又有几人能留意到这些人三五日便须去往同一个地方将数日间所见所得一一回报。

    这般过了大半个月,城中四处的暗探终有了进展。

    “这些鬼东西也是小心,好在有消息来往便少不得露出首尾,你看,这不就有信了。”

    接到萧景睿遣人报信立刻赶到禁军统领衙门的言侯爷听完身着百姓服色扮作小贩的禁军言道寻到城东信鸽的出处,兴奋中不无得意地朝好友嚣张地仰天长笑,言侯爷迫不及待的命禁军起身细细讲来。

    “属下奉命在城东一带巡查,今早城东巡防营守备府内飞进一只飞禽,因事出突然属下起先难以确定飞进的是信鸽,半个时辰之后飞禽飞出,属下会同另外两位禁军兵士一道遵照大统领吩咐的法子用鸽食引诱信鸽将其捕获。”

    “好极了!信鸽上可有传信?”

    “传信在我这儿。”

    禁军得到信鸽上的讯息自然交给大统领处置,言侯爷闻讯而来喜出望外光顾着炫耀,全没给萧大统领说话的机会,是以此时方拿到传信布帛。

    “不早说,快些拿来快些拿来。”

    兴国侯这是典型的倒打一耙,可怜萧大统领在斗嘴皮子方面一向胜不过老朋友,他屏退了堂下禁军兵士,默念着孔老夫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名句黑着脸把布条递了过去。

    “侯爷您可提都没提鸽子脚上绑着的信,还怪我头上了。”

    “我不提你就不能主动些拿给我?不怪你怪谁。”

    “言豫津,你一把年纪了,能更不讲理么。”

    “我很讲理啊。行了行了,别吵了,别打扰我看信。”

    萧大统领好险没倒过气来。好嘛,又赖上他无理取闹了。

    言豫津好整以暇地展开布条,不似上次那般有人有事儿,这回的布条上整整齐齐八个大字,却是没头没脑看的人一头雾水满心莫名。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前魏武帝的《短歌行》?唯有,杜康?”

    饶是兴国侯精似鬼,拿到这八个字一时也是琢磨不透。虽说他下意识地觉察到这八个字中的确暗藏了他们所欲追查的阴谋诡计,但仅凭一张莫名其妙的字条便认定巡防营守备心怀不轨着实草率。拿到大理寺公堂上也不足为信。

    “巡防营守备关乎金陵安危,是陛下斟酌再三后挑选出来的,进京之前随霓凰郡主在东海郡主和聂铎将军麾下驻防东海,按说于忠君上当可安心无虞才是。”

    禁军驻防宫禁护卫皇城,与巡视城内维持秩序的巡防营时有交集,萧大统领对这位巡防营守备的印象颇好,乍闻信鸽自巡防营府中飞出,他第一反应是不信。

    “别急,从守备府里飞出信鸽未必是守备图谋不轨。你我若此时乱了阵脚贸然行动,兴许正中贼子下怀。”

    于权谋筹算上,三个萧景睿也顶不过一个言豫津,兴国侯见多了故布疑阵的手法,更不愿在用人之际自断臂膀。何况此事不过初露端倪,如此轻而易举被他们抓住线索,未尝不可是那暗中布控之人设下的圈套呢?

    真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烦。

    言豫津给了好友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在堂下来来回回踱了数个来回,倏尔灵光一闪抚掌大笑起来。

    “你急疯了?”

    “你才急疯了呢。我是笑老天爷都不助贼子,站在陛下这边哪!”

    “此话怎讲?”

    “穆王爷正在金陵王府小住,此人品行心性究竟如何,一问便知。”

    萧大统领闻言眼睛为之一亮,附和道,“不错,郡主旧部王爷必然熟识,豫津果然敏慧。”

    言、萧二人出了禁军统领府便欲往穆王府去,还不待言侯爷蹬马上车,侯府中心腹属下快马驰来,言道老侯爷回到金陵适才刚进侯府。

    身为人子理当尽孝道为先,萧大统领自认子侄久未见老侯爷应当拜谒,这对好兄弟好朋友当下手拉手一同先去兴国侯府。然而这对难兄难弟回到侯府见到的并非白发苍苍的言老侯爷,而是多年前相熟的江左旧人。

    “甄平?怎么是你,我爹呢?”

    听传讯之人说得清楚明白是老侯爷回京,怎么马车里下来的是甄平?奇哉怪哉。

    “久违了,言侯爷,萧大统领。”甄平一介平民不肯接受朝廷封赏回归朝堂,宁可藏身草莽的江左盟甄长老在金陵城大名鼎鼎的兴国侯禁军大统领面前,执礼拜见礼不可废,“江左盟有要事需面见侯爷,故而向老侯爷借了侯府信物亲来金陵。”

    “甄兄远来辛苦,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里面请。”

    言豫津欠身引甄平入客堂,宾主坐定丫鬟仆役送上茶点鲜果,三人寒暄了几句甄平突然沉默了下来,豫津何等通透的人,见状就知他有话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说,当下屏退了侍候在侧的侍从,唯留他们三人静坐一堂等待甄平开口。

    “在下与侯爷和大统领有多年未见了吧。”

    甄平酝酿了许久的开场白竟还是叙旧?言侯爷与萧大统领面面相觑费解不已。难不成江左盟甄长老远赴金陵找上兴国侯就为了聊聊阔别十多年的故旧之情?

    “自北境一役后再无面对面坐下品茶谈天的机会,算来确是二十年多年了。”

    “二十年,”甄平不是口舌伶俐之辈,或者说比起同在梅长苏身边的其他几人来,他称得上笨口拙舌不善言语,明明有满肚子的话想讲,临到开口却硬不知从何说起,思忖了许久茶倒先喝了几盏才笨拙地寻了个话头,一句话轰地砸下来直接砸晕了两人,“侯爷想必见过少宗主了。”

    “你,你是为了他而来?”

    “其一,还有其二。”

    难得紧张出汗口吃一回的兴国侯爷还没做好准备应对甄平所说的“其一”,当下庆幸他还有个“其二”跟在后头。

    “甄兄先说‘其二’吧。”

    甄平沉吟片刻,冒出的话却险些没把言、萧二人震得当下一蹦三尺高。

    “南陵城外刺杀陛下的杀手楼找上江左盟索要‘千华派’余孽,千华派千氏与我盟中苏长老有灭门之仇,千氏为避苏长老寻仇求庇于献州献王麾下,杀手楼指认千氏余孽就是雇佣其于南陵城外福乐客店伏击你们的人。”

    言侯爷还未及说什么,萧大统领已然秉承一贯的武将本色恨不能马上将人犯缉拿归案。

    “千华派千氏余孽?江左盟可知其藏身何处?”

    “甄兄这番话是出自贵盟大长老授意?”

    同殿为臣,精明似鬼心思百转千回的兴国侯捕捉到的症结同萧大统领的截然不同。江左盟不假他人之手特意由甄平这位长老自廊州远赴金陵将此间消息亲口相告,图谋的又会是什么,单纯的向朝廷向陛下示好?或是另有所图?

    江左盟大长老也是成了精的人物,即便他自陈一无所求,慢说言豫津不信,江湖上对大长老事迹有所耳闻的怕都难相信。

    二人截然不同的反应在甄平看来都再正常不过,各为其主各司其职,大长老所谋往大处说是为了江左盟,往小处讲么……确是私心颇重。

    “苏长老十多年来千里追杀灭门仇人,前些日子少宗主布局在池州将其一网打尽,苏长老请黎纲先一步将千华派一干人等先行解回廊州押在刑堂。原本待苏长老回来处置了仇人便算了结了这桩旧案,杀手楼却为这些人找上苏长老。少宗主和苏长老察觉其中蹊跷,并未应下杀手楼所请,约定了廊州再会后先一步传信回总盟讯问千华派人等。”

    “刑堂乃大长老所属,其中手段自不必提,千华派首恶虽不肯吐口,他手下的子女门人却不费多大功夫就招了个干净。”

    听他提了个话头,以言豫津的敏锐剥丝抽茧靠猜的就足以猜个八九不离十,这位亲历过大梁朝你死我活的夺嫡之争封号为“兴国”的一品侯爷,轻轻松松将前因后果串在了一块儿。

    “那个所谓的千华派为躲避苏长老的复仇追杀逃到了献州地界隐姓埋名为献王效力以换得庇护,无奈苏长老铁了心满江湖搜寻他们的踪迹这次恰巧在池州将他们一网打尽,杀手楼上门索要险些陷害他们弑君的元凶,被江左盟发觉了千华派勾结献王的秘密,随后江左盟将这一消息送给杀手楼做人情,又劳烦甄兄你亲来金陵报信,算是左右逢源的取巧做法。甄兄以为我可有说错?”

    “不错,侯爷果然一点就透。”

    甄平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唯性子沉静加之年岁渐长,越发不善言语,他在江左盟这些年寡言少语凡事不出头,不少近年入盟的弟兄对他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正因为不愿多费口舌,他才特地借言老侯爷的名头挑了兴国侯府为切入的契机。

    果然言豫津不消他多做解释,简简单单就将大长老交托的意思点穿说透。

    “这种传话的活用不着劳动你堂堂江左盟长老来办吧?”

    言侯爷主动提起省了甄长老多废唇舌,甄平直到此时方才释然一笑,只是这份释然转眼间变做苦涩,兼有无可奈何的悲怆。

    “不瞒侯爷,带话送信的差事本不是在下来做,无奈在下有不得已亲口告诉侯爷出在下之口绝不能被江左盟任何人听见的话,只好假借与侯爷往日相识的那些个便宜冒昧上门。”

    “这些不得已,可是你适才提到的‘其一’?”

    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甄平正坐起身向言、萧二人扎扎实实叩拜下去,虽然伏地贴面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二人却能清楚地体味到他这一拜之后的沉重。

    “言侯爷,萧大统领,看在与宗主曾为世交好友的份上,请救救少宗主,莫让他中了狼子野心之辈的暗算。”

    “甄兄切莫如此,快快请起!”

    “侯爷,大统领,在下知道这个请求实为强人所难,然而在下人单力薄孤掌难鸣,少宗主为人所操控身不由己,黎纲又遭人巧言蒙骗,在下无能为力才不得不求助于二位……”

    “甄兄不必多言,早先陛下与我们蒙梅东冥搭救,后又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蔺阁主借飞流之手向我示警,于情于理我们都不会袖手旁观。你们口口声声都要我们救他,陛下与我都不明白梅东冥身为苏兄亲子江左盟少主,何以需要向我等求救?他为何不能自救在先?”

    甄平眼中闪过迷离,飘远的神思在此一刻仿佛从兴国侯府游走到了二十年前北境大营,那一片白雪皑皑雪花纷飞的山林之间……

    “岁月当真过去太久了,久到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周遭的人都变了,面容老去,心境也变得冷硬残酷。侯爷恐怕想不到,当年是大长老冒着严寒亲赴北境大营凭借着宗主早年发下的誓言换得了宫羽腹中的孩儿。”

    “宫羽夫人在有孕之初遭逢盟内大乱,她趁乱逃出廊州在飞流的保护下躲避在琅琊阁,一来路途颠簸流离,二来她腹中孩儿因受宗主体质病弱影响先天便不足,蔺阁主曾让她自己考虑后决定母亲或孩儿择其一,二者不可兼得。因宗主不幸早逝,夫人对宗主一往情深不愿独活,宁可不要自己的性命追随而去,留下少宗主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

    “于此事上在下同大长老和黎纲的观念相去甚远。大长老用以说服黎纲的借口虽简单却十分有效——宗主后继有人林氏血脉得以世代传承,这便是最大的好处。在下却觉得一个孩子自打出生起便无父无母缺了顶头遮天蔽日的依靠,何谈幸福,况且企盼他来到这煌煌人世间的大长老拿定了主意拿他来堵悠悠众口,把他当成为江左盟遮风挡雨的挡箭牌。”

    “莫大长老虽别有用心,说起来倒是出于公心,好歹也是为林氏续了香火,黎兄信他所言也是情理之中,谈何蒙蔽?”

    撇开情感上可否承受外,大长老此举颇得赞许。

    言豫津的迷惑同时也是萧景睿的费解,面对两人一脸的茫然,甄平的叙说中夹杂进了几许愤愤不平。

    “这样的延续香火,这样的出于公心,哼哼……”

    “侯爷,二十年前的大长老壮志不消壮心未泯,倾尽全力要使江左盟成为江湖第一大帮。现如今的大长老私心作祟早忘了当年的豪情壮志,一心一意要令江左盟改姓莫,他求来的梅长苏之子被他视作替罪羊,牢牢禁锢在廊州总盟中,成了个眼瞎耳聋万事不知不晓的傀儡。”

    “怎么可能!大长老前不久还曾下帖请我父亲前往廊州主持梅东冥加冠的仪典,倘若但真与世隔绝,他怎肯让梅东冥与我父亲和其他外人有所往来?”

    “大长老老谋深算步步为营,他胜券在握不屑于争一时之长短。但在下并非血口喷人无端猜忌。侯爷,您还记得池州云氏药堂遭劫的案子么?”

    “当然记得。那又如何?”

    “且不说几十年来在宗主的苦心经营下江左十四州江湖面上由江左盟掌控固若金汤,临近边界一带池州的舵主乃是江左盟位数不多琅琊榜上有名的顶尖高手,这些黑衣蒙面上和接应的船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如若边界一带当真防得固若金汤,这些匪徒贼子从何而来,又怎能在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看来甄兄已然查出些证据来涉及到大长老?”

    “并非如此。云氏药堂在池州地界上出事,池州分舵郭舵主首当其冲责无旁贷,他一路追查下去却发觉贼人的船只在青州和庆州交界处销声匿迹,硬要说青州庆州两个分舵毫不知情侯爷和大统领信吗?”

    “自宗主病逝,江左盟中赤焰出身的弟兄们大多借军功和皇恩重回朝廷,宗主布控多年压制大长老的局面因此告破,大长老借机重掌江左盟大权,要不是池州分舵郭舵主与我私交甚好,在追查无果本欲上报之前先将青州庆州的消息传递给我,只怕我们这些被困在廊州总盟与世隔绝的人至死都不知道大长老私心作祟有意让自己身为青州分舵舵主的女婿取少宗主儿而代之。”

    “你既希望梅东冥不再受制于大长老、江左盟,何不借此机会装聋作哑成全了大长老的野心?千里迢迢到京城来见我们,我们未必能为你和梅东冥想出更好的法子来脱身。”

    “侯爷,郭舵主受我所托暂且隐瞒了黑衣蒙面人逃入青州庆州的事儿,大长老满心以为他的女婿练达老成,他自己在盟内德高望重声望显赫,只待时机成熟便能顺理成章取少宗主而代之。倘若他知晓了江左盟非但在江左坐大一方尾大不掉,甚至手下舵主还勾结诸侯王族事涉谋逆,届时他定然会利用少宗主林氏遗孤的身份和宗主同陛下侯爷大统领过去的兄弟朋友之情,将无辜的少宗主作为挡在江左盟、他自己面前的盾牌……”

    “到那个时候,陛下、侯爷,你们要怎么做?”

    “甄兄以为法理之前,陛下该恩赦梅东冥亦或将其视作同犯一并处置?”

    以为智珠在握便开始故弄玄虚了,看来这些年过去,昔年还算志同道合的宗主故交也如京中大多权贵那般骄矜自恃起来。甄平自认识人之能不差,奈何岁月蹉跎人情易冷,他孤注一掷全盘托出唯愿为梅东冥谋一条生路,萧景琰端坐帝位二十年,总不能将宗主与他的兄弟之情知交之谊全然抛诸脑后了吧。

    “江左盟势必成为朝廷的癣疥大患,宗主辞世赤焰归朝,现如今的江左盟还余几个纯粹透彻的干净人,没了也就没了,不必便宜了大长老的狼子野心。少宗主身处廊州,周遭被大长老的亲信重重围困与世隔绝,即便加冠之后继承宗主之位亦不过是挂个虚名,哪里沾得到一星半点的实权,把他视作大长老一党实为不公。甄平不敢多做奢求,只盼陛下念着故旧之情,放少宗主一条生路,少宗主绝不会恋栈江左盟的势力,江左十四州重归朝廷掌控,想来侯爷也乐见其成。”

    剥离掉旧日感情上脆弱的牵系,单单以利益而言,破灭掉大长老的谋算某种程度上而言等同于将铲除献王的凶器递到了陛下的手中,同时把江左十四州盘根错节的江左盟连根拔起,朝廷能得到的远大于他们所付出的代价。

    “若如甄兄所言,我仿若全无拒绝的借口。”

    听言豫津言语间的似笑非笑似是而非,甄平一颗心复又高悬,凉意自脚底窜上心间,冷得他衣袖下的手指轻颤,不由得发慌。

    “苏兄于陛下、于我等岂是区区利益可相提并论的。林氏于大梁有功有恩,陛下重情重义,对林氏后嗣林殊的儿子如何会不闻不问不管不顾。甄兄,苏兄之子有难,我等责无旁贷。”

    他这番话可谓是给甄平吃了一颗定心丸,那之前的种种刻意……

    “时移势易,甄兄唯恐我等变了心性改了意志,我等又何尝不是如此。苏兄早逝唯留一子,眼见仅有的血脉遭人算计前途未卜,忧心如焚之余我等更担心甄兄的来意。之前的试探情非得已,还望甄兄勿怪。”

    萧景睿冷眼旁观两人相互试探,坐视甄平从沉着自若到忐忑不安,好友豫津步步紧逼半分不让,忍着满心忧虑满腹疑问听完甄平的叙说。

    以他自幼与豫津交好对他的言行习惯熟悉到不行的经验来看,这家伙对内情不说了然于胸也清楚得八九不离十,装模作样摆出漠不相关的架势来,不是试探还能怎样?

    “甄兄此来诚意十足,豫津虽为保万全也是为难在先,甄兄莫要介怀。”

    甄平淡笑摇头,“言侯谨慎行事何错之有,倒是侯爷早有腹案成竹在胸,若侯爷信任在下,在下愿竭力襄助侯爷。”

    有没有人在江左盟内助一臂之力于陛下而言可达事半功倍之效,不到万不得已言豫津绝不会强人所难,甄平自告奋勇在江左盟里策应他们,真可谓是及时雨。

    “甄兄是否能在京中多留几日?你我还可商议一二。”

    “少宗主加冠在即,在下恐大长老从中做什么手脚,大长老在廊州遍布亲信耳目,光一个黎纲只会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在下暂且寻了个客栈落脚,为不使大长老生疑最迟后日定需启程赶回廊州,侯爷若计定后有何吩咐,可悄悄来‘云来客栈’传唤。”

    “一言为定,明日之内定有消息。甄兄且安心稍待。”

    第二日兴国侯请入宫觐见,寥寥君臣数人在宣室商谈多时,除却萧景琰贴身侍候的颜大内官,再无旁的宫内人探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出宫后兴国侯、萧大统领联袂造访“云来客栈”中暂住的江左盟长老甄平,三人关起门来密谈了半日,甄长老武功不俗,萧大统领更是琅琊榜上挂名的高手,有者二人坐镇竟无人得窥究竟,众家沿线暗探纷纷扼腕,奈何谁也不敢轻捋虎须,铩羽而归也是情理之中。

    第三日一早兴国侯亲送甄长老出城,两人弃车骑马缓缓行到金陵城外,确是只叙旧情不提其他,真真急煞了想方设法藏身二人周遭竖起耳朵踮起脚尖,恨不能化身蚊蝇小虫贴在二人身上的各路探子。

    接连三日一无所获空手而归,探子爪牙们不由心下暗恨。你们这些权贵豪强好生贪心,山珍海味大鱼大肉你们眼睛眨都不眨独吞倒也罢了,居然连残羹剩饭都不给咱们漏点儿,做事如此做绝,哼哼,以后定造报应。

    被默默诅咒扎小人的两个中年男人对周遭针扎箭刺般的扎眼视线浑然未觉,自顾自聊得欢悦。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侯爷请留步吧。”

    “与甄兄睽违多年好容易见面却不能谈个尽兴实是惋惜,甄兄此去一路善自珍重,他日再见定要同甄兄把酒言欢共叙旧情。”

    “承侯爷吉言,甄平拜别。”

    “保重,走好。”

    二人相视而笑,昨日已然计定,此刻自不需赘言。甄平躬身拜别,言豫津退了一步还了半礼,目送甄平翻身上马后又立在原地良久迟迟不愿离去。

    以他的地位身份而言亲自出城送别的客人非富即贵,是以言侯在城外凝立多时,招来的好奇目光只多不少,寻常百姓虽辨不出他是誉满金陵的兴国侯,匆忙打量一眼就知道他贵不可言赶紧避开唯恐冲撞了贵人吃罪不起。

    直到这位犹带遗憾的侯爷耐不住侵人的寒意准备上马车打道回府时,慢慢悠悠自城内驶出的另一驾马车的主人掀开车帘向他行礼致意。

    “言侯爷安好。这天候寒意不减,侯爷怎有兴致出城一行?”

    言豫津转头一看,原来是熟人,他随机莞尔一笑道,“原来是谢弼谢侍郎,久违了。侍郎出城公干?”

    谢弼脸上神色不自然地僵硬了一下,很快回复了寻常文雅的模样,淡淡答道,“今日乃先父忌日,我与谢绪出城祭拜。”

    二十年前宁国侯谢玉何等圣宠优渥百姓敬仰,一夕之间利用江湖人士以权谋私诛杀朝中重臣,诸多罪名将他自云端打落凡尘,最终亡于流放之地。可叹谢氏世代清名荡然无存,门楣无光子嗣受累,谢家兄弟俩幸好还有母亲的庇护,否则也难逃沦为阶下囚的命运。

    看车内人影晃动却避而不见,言侯爷倒也不恼,只在心里感叹谢家小弟眼界心胸都不及乃兄,格局未免太过狭隘,看来难有大出息。

    “如此不耽误你们兄弟的行程,恰好我也送了旧友离京,这就先行一步回城了。告辞。”

    “侯爷请。”

    言、谢二人在马车上作别,谢家车内躲着不肯见人面容阴鸷的男子眼底飞快闪过一道怨毒的寒光,随即别过头去自顾自若有所思地发起呆来。

    什么旧友,谁不知道是江左盟的甄平,这些江湖贼子害得他谢家身败名裂又害死了他父亲,害得他在书院无立足之地遭同窗耻笑。

    这个仇……他迟早要报的!

    谢氏兄弟二人作别兴国侯,接着驾车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了谢氏一族的祖坟。原本谢玉背负陷害忠良勾结皇子刺杀朝臣意图谋反等诸多罪名在身,谢氏世代忠良清誉皆毁于其手不说还拖累了多少谢氏族人被诛连处刑。这样的罪人本不被允许葬回奚氏祖坟,亏得莅阳大长公主以谢氏妇的身份站出来,言其百年后当与夫婿合寝同穴,方才换得谢氏族人网开一面。

    否则谢弼谢绪兄弟二人也早被除族夺宗,

    饶是如此,清明寒食祭祀先人时被埋在这僻静角落处的凄凉光景每每总会勾起谢家兄弟俩的伤怀,所不同的是谢弼子不言父过,明知其父罪在不赦亦不便怒其不争;谢绪遭逢家变后性子阴沉许多,私下对昔年站出来执意翻案的萧景琰和梅长苏恨之入骨,萧景琰乃大梁至尊非他所能撼动,林氏早已后继无人,他只得将满腔忿懑怨恨一股脑儿地转到其他人身上——譬如江左盟。

    谢弼长于察言观色,之前城门外遇见言侯时谢绪就显得心不在焉,非但失礼地避而不见躲在车内,一路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当他真瞧不出么。

    他们同母异父兄弟三人从原本的亲蜜无间走到今日相见如“冰”,谢弼从中说和过多次,景睿态度温和并不介怀,难就难在谢绪始终心结难解,对父亲之死宁国侯府覆灭耿耿于怀,却不知他这般仇恨陛下难道全然不觉?

    放任这样一个心怀仇恨的祸患不加处置完全是看在先母莅阳长公主和景睿兄长的颜面,但这种如鲠在喉的艰涩陛下还能忍耐多久,他不希望见到谢绪像父亲一样卷入朝局的漩涡中成为悬在谢家头上的一柄利剑,什么时候利剑斩下,谢家恐怕再幸免于抄家灭族之祸。

    “谢绪,父亲母亲在上,我忝为兄长问你一句话,望你据实回答。”

    谢绪低垂着头避开谢弼的审视,近来自己行止有异十分反常,兄长心思细密迟早会留心到。然而他辗转多时好容易下定决心与“那边”合作,只要成功就能重振宁国侯府,父亲泉下有知亦能扬眉吐气,更甭论在谢家落难后跑到他面前百般嘲弄刁难的那些无耻之徒,统统都要付出代价!

    在此之前,他绝不能吐口半句,免得前功尽弃不说,之前的心血也会付诸流水。

    “兄长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倒宁愿你听不懂。你以为这些日子巡防营守备的人频繁进出府邸真当我全然不知?”

    受到兄长斥责的谢绪脸上浮出讥讽之色,他猛地抬起头悍然顶撞回去。

    “兄长既然对此人身份心中有数,却任由其频繁出入从未下令阻止,小弟还以为兄长念着旧情才不予拆穿。何以今日才惺惺作态质问小弟,莫不是武英殿上的那位许给了兄长什么好处,高官厚禄封妻荫子?”

    谢绪咄咄逼人步步紧逼,作为兄长的谢弼遭他一顿抢白竟一时无言可辩,面前小弟疯狂的眼神扭曲的面容陌生得他几乎无从寻找起曾经骄傲的谢家三郎的踪影,有那么一瞬间他反问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管束谢绪,他已不再是个孩子,他的疯狂和骄傲都承继自父亲,比起习惯于轻易低头妥协的自己更像是谢玉的儿子。

    如果情势许可,如果谢绪掺合进的不是抄家灭门的大祸事,恐怕自己的羡慕只会胜于阻止的念头。

    “谢绪,母亲出面首告父亲,下半生过得怏怏不快还不时遭人背后议论,都是为了保全我们兄弟二人的性命。若她知道你又与那些乱臣贼子勾结成奸步父亲的后尘,她老人家怕是死都难以冥目啊!”

    “只要兄长你不说我不说,谁又会知道呢?”

    “说得轻巧,连我都觉察到你的异状,其他与你相熟的人莫非都是瞎子聋子么?”

    谢绪撩开被风吹得有些散乱的额发,看向兄长的眸光有如九幽阴寒恶意满满,“世人大多只认得从前宁国侯府的世子、礼部侍郎谢弼谢大人,有几个知道谢绪是什么东西的。兄长,做弟弟的已然淌了这趟浑水,自己断了退路,您还是多多祈愿弟弟此番功业得成,否则一朝事败,你眼下的功名地位都要化作泡影不说,连你的妻儿都要受我拖累丢了性命。孰轻孰重,何去何从,兄长还须细细思量才好。”

    谢弼被他拿捏住软肋一番要挟抓住痛处,本以为弟弟只是昏了头脑初涉乱局,还不至于泥足深陷,如今看来他搅在里面已然做下了糊涂事,再要回头……怕是难了。

    一边是谢氏满门妻儿老小,一边是兄弟手足骨肉相连,哪一边他都撇不清丢不下。

    谢绪啊谢绪,你这般胆大妄为,硬是将你的兄长当作了顶缸的牺牲者啊!

    回城路上谢氏兄弟二人各揣心事一言不发,直到马车停在谢府门外,谢弼正欲起身掀帘下车,却自身后被拽住了袍角,回头一看,拉住他衣衫的竟是谢绪。

    谢弼有那么一瞬间心存侥幸,还道谢绪这一路颠簸回来,稀里糊涂的脑袋终于晃去了大逆不道的想法通透了。

    “谢绪,你还有何事?”

    “我思来想去,兄长当不会抛下眼前的富贵荣华与我等共襄盛举,不过小弟丑话说在前面,贵人曾向我许诺,若有朝一日登极武英殿,定复我谢氏宁国侯尊位,到时候兄长可不要出来与我争抢。”

    说罢仿佛生怕谢弼反悔,他还补上一句,“当然,万一事败,小弟自会一力承担罪责,不会拖累兄嫂。”

    谢弼闻言怒由心起气得全身发抖。他本还存着一丝幻想谢绪能够迷途知返,至少不至于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却不料他被人洗脑得如此彻底,执迷不悟不说连防着将来谢弼与他争功都顾虑到了。

    “你!你简直无可救药了你!”

    倘若现下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他恨不能立时三刻绑了这不争气的东西就此禁足,免得他给家人带来灭顶之灾,转念又想这混账弟弟敢这般有恃无恐地向他夸海口提条件,就算不是泥足深陷也绝不是初涉其中。莫说绑了关在家中,便是立时三刻绑了他进宫负荆请罪,都难保不祸及家人。

    谢氏曾涉大逆罪犯不赦,人人都道他们兄弟俩有个公主娘可谓今生最大的福分,谁又晓得他这么多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人前人后低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如今眼见晚节不保还要拖累无辜妻儿,熬了半生的心血硬生生付诸东流的谢弼几能当场吐出血来。

    既然死性不改就绝不能放任谢绪再重蹈父亲覆辙!

    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的谢侍郎下了马车唤过侍立车前的谢府大管家,吩咐他等谢绪一进府马上将他押回自己的院落住所关起来严加看管,没有他的吩咐绝不允许他出房门半步,更不许送衣物饭食的下人同他多说一个字。

    “记得,一旦走脱了三爷,谢府上下都性命不保,记住了么!”

    大管家在谢府侍候了多年,是个懂分寸识好歹的聪明人,听得当家的家主吩咐性命攸关,他立马儿不顾三七二十一,带了几个强健的府卫把谢绪堵上嘴“请”下了马车,直接带进府里去了。

    谢弼立在门外漠视着谢绪眼神中的怨毒和府外四周若有似无的试探观察的目光,虽知大管家这样做未免粗暴了些,却扎扎实实给这些个眼线密探提了个醒——谢府有谢弼当家的一日,绝不会掺合进抄家灭族的谋逆之举中,谢绪再蠢也不是谢家做主的人,他们的如意算盘怕是白打了。

    至于之后究竟该怎么做,他须得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谢家全府上下几十口人的命,总要设法保全了才行,至于功名富贵之流顾不上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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