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打草

    青砖黛瓦,朱墙宫深,墙内是人人称羡的富贵荣华,坐享尊荣的女子们同样被这重重高墙锁住了一辈子笑颜欢娱喜怒随心的权利。

    后宫的女子少有见到踏出宫门的机会,小门小户出身的宫嫔进宫后一辈子再难见亲人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当今陛下不贪恋女色后宫不丰天下皆知,宫内柳氏稳坐后位母仪天下,后宫中不论诞下皇子得以晋封为妃的女子还是那些幽居深宫也许一辈子都没能见过几回陛下面的可怜人,无不对皇后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至少从没人敢明面上对这位世家出身的皇后有过任何的违逆。

    端坐在椒房殿主位上的柳皇后时不时回想起入宫前母亲和其他宗亲长辈对她的“淳淳教导”,想来母亲也没料到当今陛下是如此耿直勤勉的君主,后宫寂寥得她都巴不得来两个惹事生非的让她能解解寂寞了。

    主位上的皇后闲着发呆,殿下伺候的宫女们看惯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家主子软弱好欺宫女们日子不好过,自家主子稳如泰山后宫平静祥和宫女们日子依然不好过。曾有好奇的小宫女偷偷追问过有品级的大宫女,偶有得到答案的听着却是令人哭笑不得,宫中寂寥左右无事,皇后娘娘可不就有大把的精力盯着她们这些个丫头,举凡躲懒偷闲统统都不成,日子可不是难过。

    “哎,谁来让娘娘的日子不那么无聊就好了。”

    一句话道出了椒房殿内外侍候的宫人们的心声,好在她们也只敢想想。平日里殿内的大宫女偶然路过听见这声抱怨少不得教训两句,今日却形色匆匆来不及驻足,瞪了她们两眼了事。

    “诶诶,是不是殿内有什么事儿,好姐姐快跟我们说说。”

    被拖住的是大宫女中脾气甚好的安泰,若是得空小宫女们最爱围着安泰说笑打趣,安泰也由得这些小女孩儿们叽叽喳喳凑仔一块儿热闹,但今日可不同,娘娘跟前儿还有事儿要忙,没闲工夫跟她们扯闲篇了。

    “别闹,我还有事儿,空了再说。”

    小宫女们听她没一口否定,可见她们猜得八九不离十。椒房殿除了请安得宫妃、公主、贵妇之外就少有人来,连娘娘母族的宗妇前来都没这阵仗,哎呀呀,她们好奇死了。

    “好姐姐好姐姐,求你了,告诉我们吧!”

    无奈地看着将她团团围住拽袖子的拽袖子,拉裙子的拉裙子,一双双闪着好奇渴求的眼神让安泰舍不得骂人又无从脱身,眼看着前头的姐妹们都快走得没影了,她要是再耽搁下去定要误事。

    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她狠狠戳了戳其中一个小宫女的大脑门儿,没好气地道,“霓凰郡主进宫拜见娘娘,娘娘留郡主在椒房殿开宴。行了行了,都乖乖干活去,耽误了事儿咱们都吃罪不起。”

    小宫女们得了安泰的准信儿满意地一哄而散凑到角落里叽叽喳喳地接着说嘴,可十几号人面面相觑却发现没一个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霓凰郡主是谁啊,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呢!”

    “自当年郡主赶赴云南守边,本宫就再未见过郡主,现在算算也有二十年了。”

    柳皇后一个世家闺秀未出阁前对王府巾帼女将霓凰郡主就是只闻其名未曾谋面,嫁予太子为妃后方始与其结识。

    这位云南王府出身的郡主十七岁起披战袍上战场,为朝廷替父兄守住南境一方平安战功赫赫,曾经英气逼人非等闲女子可比,时常让人忘了她也是值得男子怜爱疼惜的红粉佳人。听闻她下嫁聂铎将军后便离开南境随夫君驻守东海,少有的几次入京请见也是来去匆匆未做停留,想来依然顾忌着陛下的心结所做的退让。

    “郡主也该多来京城住住,有闲暇只管进宫来陪本宫说说话,郡主见多识广远非本宫这样的闺阁妇人可比,不妨让本宫也跟着一道长长见识。”

    在沙场边疆浸淫得久了,穆霓凰的容颜远不如京城中精心装扮涂脂抹粉的权贵女子精致美丽,却因其洗去了女儿家矫揉造作平添了更多的英武自信而愈发显得端肃冷漠不好亲近。

    皇后的褒赞她听在耳里笑脸相迎却不敢应承,她深知自己与聂铎的姻缘就是深藏在他们君臣间的一道深壑,不可逾越不可触碰,敬而远之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皇后抬爱,臣愧不敢当。臣久在边关疏于教化,唯恐出言不逊礼仪疏失冒犯皇后。”

    遇到油盐不进非同一般的女中豪杰,皇后险些绷不住笑脸,之前还在感叹陛下的后宫过于平静丁点儿趣味都无,这会儿当真来了个她所认知之外的女子,柳皇后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延续诡异的寒暄交谈。

    天下间最高贵的女子和天下间最英伟的女子同处一室却相顾无言,两人自顾自地品着茶,放下茶盏相视微笑再品上一品。

    椒房殿内的氛围尴尬冷凝得连四下的宫人们都倍感不自在。好在穆霓凰久居军中直来直去惯了,今日本是她请旨求见,也须由她打破眼下的僵局才是。

    “皇后恕罪,臣驻扎军中已久宫礼荒废,本不当贸然觐见皇后,然而事关重大,皇后也是当年知情者之一,臣思虑再三不得已求问于皇后,望皇后恕罪。”

    原来是有事而来,难怪从无往来一向以外臣自诩的南境郡主突然间来拜望她这个深宫帝后。

    柳皇后一阵释然,不自在了好一会儿的心也算是落回了原位,转念一想疑惑又生,穆霓凰话中已有所指,所谓当年的知情者究竟是何意。

    “郡主坦诚直率女中豪杰本宫素来景仰,却不知郡主所指为何,本宫曾与何事有过牵扯么?”

    “皇后可还记得与昔年的悬镜司首座夏江勾结的滑族余孽?”

    “自然记得,先帝下旨彻查夏江谋反一案,查到其勾结滑族余孽遍布眼线于朝廷官员府中,本宫听闻身边照顾了十多年的奶娘竟也是谋逆一党时怎样都想不到,之后朝廷曾大肆搜捕过滑族余孽,本宫母族也彻查过府中,揪出了好几个夏江安插的眼线。只是本宫进宫后就未再听闻滑族之事,怎么,郡主还在追查?”

    昔年誉王勾结夏江和滑族余孽意图谋反一案闹得沸沸扬扬,不但誉王全府上下尽皆株连,夏江和搜捕出来的滑族也同样没能逃过刑部的问斩,据她所知滑族的璇玑公主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就此土崩瓦解再无翻盘的余地,此次搜捕功不可没。

    “滑族余党为谋复国报仇,勾结夏江谢玉一干狼子野心之辈设计嫁祸先帝长子,诛杀赤焰林氏,陷我大梁于危局,幸得陛下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又有林氏少帅奋不顾身战死沙场,这才保得大梁四境安宁……”说到枉死的英灵和故去的兄长,一贯波澜不惊的霓凰郡主也情难自已起来,即便过去了那么久,谈及故人、兄长,她依然难掩激愤哽咽,“偏偏有人看不得大梁安宁,硬是要伸手搅浑大梁这潭水,搅得天翻地覆风云再起。皇后娘娘,滑族余孽铲除未尽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后宫女子不得干政本是宫规,皇后有辅佐君王之责,柳皇后出身氏族贵胄贤良淑德深得萧景琰器重,萧景琰时常与她说起前朝的难事,听得多了自然懂的也多,故而穆霓凰一提到滑族余孽她便心生不妙,这位郡主深受滑族余孽的戕害对之深恶痛绝,被她寻上门来……恐怕柳氏已然被牵扯其中。

    “郡主来椒房殿想来不是诉苦。本宫冒昧揣测,郡主怀疑柳氏与滑族有牵扯?”

    柳皇后受惊之余直言不讳,穆霓凰自然要拿出十二万分的诚意来应对。她蓦的向皇后深揖到地,反令柳皇后狠狠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起这位历经两朝威望非比寻常的郡主,温言道,“郡主何至于此,本宫并无怪罪之意。”

    穆霓凰凤目中隐隐泪光闪动,强自镇定后方道,“陛下一意信赖皇后娘娘,本不允臣前来叨扰,臣却不愿娘娘与陛下为这叛党余孽而心生嫌隙,故而犯颜求见。娘娘的母族柳氏乃百年传家,公忠体国匡扶社稷乃是大梁的功臣,如非有确凿人证,臣也不敢轻易指正,娘娘的家人自然不会心生邪念,却防不住柳氏旁支众多人心不齐。”

    柳皇后定了定神,坚定地扶着霓凰郡主比起寻常女子粗糙许多的手道,“郡主只管以实情相告,倘若属实,本宫必亲自查问绝无袒护。”

    “说来话长,还要从数日前说起……”

    霓凰郡主入京面君后暂住京城穆王府,出身云南王府的巡防营守备杜康备了礼物上门拜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位守备大人欢欢喜喜进了穆王府,过了大半晌依旧挂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急匆匆赶去了巡防营衙门,有好事者猜测他在穆王府里定是被旧主训斥了,也有说他私交掌军王侯少不得明日被御史弹劾。

    这位杜康杜守备满肚子的忧愤说不出的苦处,恨不能立刻插翅飞回府中将不安分做妖蛾子的统统抓进巡防营严加拷问。转念又想到郡主曾有言在先,不许他轻动府内眼线以免打草惊蛇,还得憋屈地装出一副被赶出穆王府与王爷郡主反目的假相来。

    天地良心,他上无愧于陛下,下对得住弟兄,对王爷和郡主那是记一辈子的感念恩德,反目反目,说得倒是容易,该怎么反目,郡主诶,您倒是给个章程呢。

    他这张苦瓜脸意外的比任何解释掩饰都来得管用,受命于穆霓凰暗中观察杜康身边动静顺带保护这位守备大人的王府侍卫已经看到两拨效命于不同势力的人将“杜大人亲拜穆王府,老主子翻脸不认人”的戏码绘声绘色传递出去的动作。

    明日朝堂之上想来有一场热闹好瞧了。

    杜康杜守备从穆王府出来,虎着脸上马闷头直奔巡防营衙门。杜康出身南境军,原是南境军中霓凰郡主的旧部,数年前京城巡防营守备一职出缺,苦无合意人选之下下旨各君侯推举,由穆王爷出面亲自举荐,凭着战功晋升入京。

    虎将入京施展拳脚无视各路神仙权贵的明言暗示,只管效忠帝王守备京畿,一时间把个金陵城内外打造得有如铁桶一般,以此报效陛下报效大梁。

    云南穆氏带他不薄,他待穆氏同样情谊深厚。故而得知郡主回了金陵的消息不敢待慢,反正他与穆氏的旧日情分满京城还有几个不知道的,没的顾忌许多倒让饶舌的小人得了逞。他带着礼开开心心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多盘桓一会儿,就被郡主一番疾言厉色的逼问吓得面无人色手脚发软。

    什么时候他的府邸成了逆贼的窝点,巡防营守备威严全无到连乱臣贼子都能随意出入他的府宅互通有无了!这些个眼线耳目深埋府中,但凡透露出去一星半点儿要紧的消息,等着他的都是万死难赎的罪过。

    杜康离开穆王府时虽得了霓凰郡主嘱咐有了几分城算,可谁遇上后院进贼的事心里头不七上八下没着落一下,他在金陵带兵多年,管兵丁的本事有,后院家中的事务都交付给了无知妇人,可见娶妻娶贤,光漂亮脸蛋儿要不得啊。

    郡主有言在先,这两日府中若有风吹草动当静观其变,他想来想去干脆不回府了,去巡防营调心腹手下将四下里围个水泄不通,就等着来个瓮中捉鳖!

    尽管先前与霓凰定计时就料到会有人忙不迭地蹦出来拿穆王府和杜康的交往做文章,可这才不到一日的功夫,这些人就按捺不住派爪牙到朝堂上蹦跶,照样让这位英武的陛下额角青筋迸现眼皮直跳。

    好啊好啊,这才消停了多久,忙不迭的都出来作幺蛾子,朕的兄长许诺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拼了命的为他效力?

    朕通向皇位的道路,是朕的亲人手足们付出心血浇筑出的,朕战战兢兢高坐武英殿,难道是为了看你们如跳梁小丑般对朕指手画脚为所欲为!

    登基之后见多了朝廷官员各怀私心,摆着清正廉洁的丑恶嘴脸却干着些违法乱纪的阴私勾当,真是杀不完的贪官灭不尽的腐败。

    他冷眼看着御阶下涨红着脸义正言辞地出列指责杜康与穆王府过从甚密疑有不臣之心的两个御史撕心裂肺地咆哮着要严惩结党营私的穆氏和杜康,心里冷笑着不知究竟谁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人。

    想想故去的小殊,想想血洒边陲的将士们,萧景琰不由厌恶着必须留在这座宫城内的自己。天高云淡,鸟飞鱼跃,何处不是大梁朝率土之滨,倘若祁王兄还在,他定已与小殊结伴同游天下,而不是在这里面对这些国之蠹虫。

    “……陛下,穆氏一方诸侯异姓王,不知避嫌私交朝臣,窥探京城防务是何居心!陛下圣明烛照,应严惩不贷以警来者。”

    听听,多耿直的朝臣,多危言耸听的谏言,不从其所谏他萧景琰就是昏君,不遵其所想大梁就要亡国了么!

    御座上的帝王脸色一阵黑似一阵,若非计议已定,他绝不会耐着性子听他们说这些子虚乌有的罪状。

    为大局计,为彻底抓幕后元凶个证据确凿,眼下这口气,他忍!

    “照卿所言,穆王与杜卿私相授受,可有实证?”

    “杜守备昨日携礼物出入穆王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何须实证?”

    御史无耻得理直气壮,被他目光扫过的臣子们大多缩了缩脖子,谁都不愿来当这个出头鸟。

    “风闻言事固然是御史本职,诬蔑王侯的罪名你也承担不起。杜守备乃本王作保举荐,与我穆王府有旧满朝有几人不知?家姐入京见驾述职,杜守备出于往日同袍之谊来拜望一番何错之有。莫非御史大人你从不与同僚饮宴从不与同侪往来?”

    穆王爷从年轻时起就是个混不吝的主,如今膝下儿女俱全了依然不改痞子习性,越是遇上这些个不着调的越来劲。

    之前姐姐与他商量着在朝堂上诓骗一回献王党羽时他就兴致勃勃觉得有趣,当真亲身上阵反倒觉得无趣起来。这样愚蠢的党羽也能来者不拒收在麾下听用,可见献王缺人缺得厉害,注定了难成大器。

    本就手无实证凭空捏造,再被穆王一顿抢白御阶下恨不能一头抢地的御史意识到他们本以为手到擒来的参奏似乎并不若他们策划中的顺风顺水。拥兵自重的藩王和胸无点墨的莽夫相互勾结威胁京城防务,陛下即便没有当朝问罪,心里也该存下个疑影才对。

    结果呢,藩王大大咧咧在朝堂上同他们争辩,陛下冷脸旁观一言不发,连那个莽夫也像是得了吩咐静静立在一旁,看他们的眼光活似在看死人。

    这……这全非他们所料的情形,陛下的反应……尤其不对劲……

    两名御史面面相觑,忽然间意识到他们或许愚蠢地充当了旁人试探虚实的出头鸟,拿自己的前程和身家性命陪人打了这场没有希望的赌。无人会出来应援,也无人会为他们求情说话了……

    察觉到自己面前就是悬崖,背后重重追兵,进退维谷的两人倏地惊出一身冷汗,互相交换了个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颜色,两人心知肚明,如今唯有奋力自救一搏方能见着一线生机。

    “陛下,臣等平素相交无不赤诚坦荡……”

    “陛下,臣等与杜守备相交也光明正大,无事不可对人言啊。”

    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穆王爷家学渊源久经历练,自认做起圣人学问来或许力有不逮,耍嘴皮子嘛,当不输任何人。

    “陛下,臣等坐而谈天多为交流学问互通……”

    “陛下,臣与杜守备也就是话说不上三句,直接演武场上见高低。”

    两御史两眼一抹黑险些当堂晕厥。参奏参奏,不都是御史牙尖嘴利刀笔如剑,什么时候轮到被人不住抢白,胡搅蛮缠地耍赖。遇上个不按规矩办事的穆王爷,有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滋味颇不好受。

    “臣,臣,臣以为……”

    “凭着以为就能平白诬陷藩王,参奏朝臣?”穆王爷怒而拂袖,转过身向御阶之上的帝王义正言辞道,“陛下,御史固有风闻言事之责,然仅凭无端揣测就给臣扣上勾结朝臣意图谋逆的罪名,臣承担不起。我穆氏自大梁开国以来即尽忠报效从无二心,血洒南境虽死无憾,我穆青若有朝一日追随先祖脚步埋骨沙场当引以为傲,而不是被这些个奸佞小人诬陷,冤死在武英殿上!”

    “咕咚”“噗通”

    伴随两声异响,两位御史脸色发青当堂昏厥。

    两个出面参奏却被当成出头榫子直接拍扁的御史已无还手之力,余下满殿朝臣噤若寒蝉伏地请罪。有胆大的偷眼往上那么一瞟,御座上的帝王面色如墨神情木然,扫过朝堂下群臣时寒意袭人,让人背脊透凉不敢多置一词。

    萧景琰铁血帝王的名号不是叫假的,在他帝王威仪压制之下即便坦荡荡的朝臣亦乖觉得很,何况那些心怀鬼胎的,个别胆小的只差没吓得当场打摆子。

    为了配合帝王和姐姐的谋划跟着装相的穆王爷也难免俗,不过这位不大安份的藩王暗自腹诽的话若要说出来,少不得惹来同殿朝臣们的唾沫星子洗脸。

    还以为这冰冷无情沾满血腥杀戮的御座已然磨灭了曾属于靖王殿下的耿介固执,现在看来,牛牵到金陵,还是头牛!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清楚地察觉到萧景琰打算不管不顾直接杀了这两人的

    幸好,他咬着牙忍了,又何尝不是种遗憾?

    就在满朝臣工为帝王之怒所慑满心惶恐无暇他顾之际,武英殿大敞的殿门外悄无声息地走来一道身影,习惯了淡妆素鬓岁月留痕的女子步履坚定而轻盈地走到殿外,不悲不喜简简单单地向帝王略略颔首,随即如来时一般无声离开。

    萧景琰强忍怒火与不耐等的就是她这一点头,他们精心筹划又反复推敲多次才定下此计。既已知金陵城中又有人想翻云覆雨,索性故意留下把柄任由他们攀污弹劾,不是爱在重臣府中安插眼线吗,不是善于拉拢官员为其党羽么,从杜康府中眼线出手顺藤摸瓜,这一夜之间你来我往好不热闹的景象全然落入派出精锐心腹盯梢查探的萧景琰的案头上。

    降伏猛虎必先断其利爪、拔其獠牙,使其首尾不得相顾,且一击须得必中,不留喘息余地,方能置敌死地再无苟延残喘之可能。

    既然他们自寻死路要拿穆王府做筏子,很好,朕成全尔等。你们借早朝大吵大闹,霓凰郡主亲自率兵突袭昨日查证后的几处“互通有无”的府邸,连带着一处眼线进出频繁的茶楼掌柜小儿也被一并秘密收押看管。

    萧景琰杀意渐浓,眯起鹰眸注视着御阶下已成弃子的两名御史。霓凰郡主既已大功告成,这两个人,就没用了。

    “御史元芳、洪烈罗织罪名诬告藩王,以下犯上罪在不赦,押入天牢,严加审问!”

    “遵旨!”

    ……

    柳皇后凤冠珠翠无风轻抖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抹额下长睫微颤半掩明眸藏起她真正的情绪。与她相对而坐的霓凰郡主将前因后果讲得清楚明白并无赘言,她这个皇后再蠢也该懂了。

    “郡主,陛下为何不亲自来对本宫言明?本宫并非不通世事的闺阁弱女,陛下但有钦命,本宫定……”

    “皇后娘娘,来见娘娘非出自陛下授意,是霓凰擅作主张,娘娘万勿多心。陛下心怀天下持身中正,本欲命有司审问过后待证据确凿再作定夺,霓凰窃以为柳氏以诗书礼乐传家家风严谨,即便有个别不肖子弟也都是不争气的旁系,为此连累柳氏清名被毁实在不值。”

    霓凰郡主满上杯盏执杯一笑,“些许蠹虫柳氏自己料理也就是了,何必闹得尽人皆知平白被不相干的看去笑话?”

    穆霓凰此人半生军旅铁血,外人看来全无半分女儿心肠,曾几何时起扮起温柔乡解语花来了?

    柳皇后尽管先松了口气,却不敢轻易点头应下。她芊芊玉指捻动着宫装袍袖下母亲相赠自小佩戴从不离身的珊瑚珠串,一颗心半是为柳氏家族担忧的急迫半是对穆霓凰特特相告的疑惑,理智同情感交汇煎熬着,怎不令她忐忑难安。

    踌躇犹豫许久,来自母族血脉相连的牵挂终究胜过了她身为皇后的理智,柳皇后藏起不小心流露出的女儿柔肠,抿唇正色道,“郡主此来相告,是一番好意还是另有所图,还请明言。”

    “不敢言有所图,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

    “郡主!”

    “不瞒皇后,臣随拙夫久驻东海,现今年岁渐长精力不及少壮之时,兼之臣十分思念故土南境,此番入京本意是向陛下请求卸甲归田,然而陛下……似是不允……”

    原来如此!

    柳皇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穆霓凰所求确实不算离谱,只不过……

    “国家大事,本宫幽居深宫本不应多言,郡主既有所请本宫也只能尽力一试。本宫猜测陛下心系家国,不允郡主离开东海恐怕苦无接替将领,郡主不妨好好想想,如有合意人选荐于陛下,也可解陛下困顿。”

    柳皇后此言霓凰郡主如何不懂,思及前日觐见陛下时陛下也是百般为难,她除了长叹一声亦无计可施。

    “如此有劳皇后,霓凰告辞。”

    直来直去惯了的穆霓凰难得多费口舌为皇后讲了这许多,正事说完闲话不能再坐着也无甚意趣,当机立断饮尽杯中茶水,起身告辞。

    恰好柳皇后也急着料理娘家突然冒出来的糟心事无心留客,礼数周到地送了郡主出了椒房殿,转头便吩咐身边的心腹宫女。

    “传本宫旨意,午后请柳太夫人进宫一叙。”

    迎着时值正午的阳光,柳氏高耸的后冠上九凤起舞栩栩如生,南珠妆点其间熠熠生辉,耀眼刺目得令人望而生畏。宫中人人尊称她一声皇后在面上不敢有分毫怠慢,又有几人还会唤她一声“寒烟”,体谅她内心的苦楚?

    “去兴国侯府上问问,倘若言侯夫人有暇,请她午后一同进宫来见……罢了,还是不要了。”

    “娘娘?”

    这言侯夫人,请是不请?

    “只宣柳太夫人就好,去吧。”

    小妹与言侯现如今看起来是夫妻和乐相敬如宾,私下里是不是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她实在拿不准。

    一桩强加于她的联姻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也险些毁了小妹与柳氏的血缘亲情,现在想来她都算不清划不划得来。

    想想,又是一声叹息,一句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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