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驱离
在梅东冥二十年的生命中,与飞流叔分开的日子屈指可数,他总认为是飞流叔需要他,那因心智不全而几十年来单纯一如孩童的男子始终沉默着陪伴在他身边。直到他亲耳听见飞流叔坚定地说出“他要去”。
寥寥数字,一举击溃了他长久以来的认知,他自欺欺人的“被依靠”不过是一厢情愿的错觉,真正离不开对方依靠着对方的人分明是他。
飞流叔留是为他,走亦是为他,这令他如何不羞惭?
神不守舍脚步虚浮着自山下缓步上山,拐过重重回廊眼见的居所在望,与他朝夕相伴同宿同眠的人却音讯渺然,失落惆怅涌上心间,步履越显沉重。
忽而一阵寒风袭来,透彻心扉的凉意直透秋衣,梅东冥打了个哆嗦低头拢紧衣襟,正举步欲行,抬眼处却见回廊尽头如苍松劲柏昂然挺立着俨然等候他良久的莫大长老。
他暗里咯噔打了个突,一时拿捏不准进退两难。
正在踌躇不定之际,回廊那头的莫临渊似是觉察到他的到来般扬声道,“宗主终于回来了,老夫已在此恭候多时。”
“天冷风寒,大长老有事命人来招呼就好,何须偏劳您亲自在此等候?”
莫临渊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冷哼,忍了许久的脾气终究没能忍到底,木着脸出言讥讽。
“宗主长大了,翅膀也硬了,无论老头子说什么做什么都看不过眼听不进去。老头子不敢劳动宗主大驾,又有事须禀报宗主,只得在此恭候宗主。”
“大长老言重,有话不妨进去说。”
梅东冥作势请莫临渊再行两步到他的屋内再叙,莫临渊却不为所动地执意立在廊下,来往帮众或好奇或讶异地悄悄打量二人,背过身去会将这番情景传成什么样子梅东冥不想都能猜得到。
既然莫临渊不顾颜面非要在这儿招来非议,他这个注定做不长久的宗主有什么可顾忌的,区区脸皮而已,他连自己的信念都违背了,哪里还会把颜面放在心上。
“大长老想说什么只管吩咐,东冥忝为后辈,自当效劳。”
“自当遵从怕只是嘴上说说的罢了,我老了,想见一见盟中的区区侍女都要看宗主的脸色,怎敢轻言吩咐二字。来,不过是提醒宗主,尊师蔺阁主生辰将近,五十五岁不大不小也是半个整寿,盟里备下了寿礼欲送往琅琊阁,宗主可有贺礼书信需要带到的,这两日交给袁方即可。”
师尊的生辰,他这个当弟子的竟险些忘得一干二净还要莫临渊来提醒,简直可笑至极。
“大长老有心。待我细想自会有所嘱托。大长老若无旁的事,我先回去了。”
他确有千言万语要说与师尊听,可这信出他之手交到师尊手上之前恐少不得还要被这位莫大长老“审阅”一番。一思及此,刚冒出头的些许愧疚便被莫名的恼怒押得涓滴不剩,梅东冥只差没有失礼数地直接瞪过去,却没了同他虚与蛇委的兴致,转很告辞便走。
然而路没走出三步远,他便听闻身后传来莫临渊闷闷的低斥。
“宗主,我若是你就绝不会任那女子离开,更不会派飞流去保护她。”
梅东冥低垂眼睑,瞳中暗藏煞气。
“她是我的人,我若不保她活着出去,我还算是个男人么。飞流叔会替我保护好她,大长老就不必在她身上白费心思了。”
“梅东冥——”
被激怒的莫临渊猛地以仗拄地,恨恨地低吼。
“飞流只有一个,你把他支走了,你就不怕自己性命难保吗!”
年轻的梅宗主仰起头吞下喉间的涩意,惨然道,“大长老,有你在,我又何须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你还舍不得我就死呢!”
说罢,他不去看莫临渊咬牙切齿的神情和阴沉的脸色,拂袖离去。
强自镇定回到居所的梅宗主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挨着床榻坐下,环膝抱腿两眼怔忡,一动不动的坐了大半日,直到屋内一片漆黑,屋外的树影籍着月影投在地上,映着梅东冥明灭不定的面容斑驳晦暗。
“宗主,该吃饭了。”
端着餐盘在门外静候多时久久不见屋内有动静,黎柯一颗心高高悬起。
平日里送饭的活轮不到他经手,自有值守的帮众送到宗主居所外交给飞流长老,等闲人想踏进一步都难。今日临近傍晚却有人称奉大长老吩咐命他和甄仲轮流照顾宗主起居。
他和甄仲下意识冒出来的头个念头就是飞流长老出事了。
随即想到以飞流长老寸步不肯稍离宗主的性子和他当世第一人的修为,他俩的担心应是多余的。
抱着宗主那儿绝不会生出不测的笃定念头领了饭食行至宗主居所门外,却远远看见本该烛光荧荧的屋内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有些拿不准主意了。
近来他和甄仲在大长老的安排下学着处理些盟内粗浅事务,时常经手的卷宗上都是宗主熟悉的刀笔字迹,他俩也曾咋舌于宗主每日处理的帮务之繁重,只因为相信飞流长老陪伴在他身边故而未曾挂念——他们受命忙碌于江左十四州诸多琐碎事务已然分身乏术,故而有意无意中忽视了他们身为宗主伴当的责任。
阿仲曾言道甄长老对他们一味忙于杂物忽视了宗主颇有微词,不过碍于盟务毕竟也是正事不便反对。被甄叔不幸言中,他们可不是失职?
在门外又静候了片刻,迟迟得不到回应的年轻伴当告了罪推门而入,在昏暗的窗边榻旁找到了蜷缩成一团看起来无比脆弱的宗主。
内心柔软的角落被狠狠掐疼了的伴当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眼前孩童般无助的梅东冥。被凄清重重包围,周身弥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回忆里幼年病重时才偶尔表露出的软弱猝不及防地出现,怎不令他错愕难当!
“宗主,你没事吧宗主!”
黎柯放下餐盘冲过去紧紧扶住梅东冥,摸摸额头,不烫手,把把脉,有些疲弱……
“我去叫小晏大夫!”
“回来,”梅东冥闷闷地喝住黎柯,“我没事!”
不知是为了安抚黎柯还是说服自己,梅东冥又低声重复了一回,撑着身后的床榻站起身。不知是低头闷坐太久还是心绪浮动的缘故,他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稳险些跌坐到榻上。
“宗主!”
黎柯立时回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扶着梅东冥在榻上坐下,见他脸色虽白却不似方才那般惨淡无神,只得先行端来茶水让他喝下去缓过气来,见他稍有好转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宗主,究竟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我一时心里憋闷得慌,待会儿睡一觉就好了。”
“飞流长老呢,平日里总见他,今日怎的,出去了?”
黎柯琢磨着哪个词更不容易触动自家宗主的心弦,边观察着宗主的脸色是否有变,边小心翼翼地问起飞流的去向。
依他看来,宗主的失常定然同飞流长老脱不了干系。
“我有事请飞流叔办,估计十天半个月的也就回来了。”人清醒了些,神思也渐渐回笼的梅东冥这才注意到屋内的昏黑和身边近来鲜少出现的伴当,不由皱眉,“你怎知道飞流叔不在,这些日不是正忙着么,今日有空了不早些回去休息,特地来这儿?”
“大长老命人叫我来给宗主送晚食,我等了一会儿不见宗主和飞流叔露面,故而猜他不在。”
倘若飞流叔在,容得了你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黎柯腹诽着取来火折子点燃屋内的灯笼,不顾梅东冥的反对仗着他们三个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伴当感情深厚硬是拽着他坐到矮桌边,逐一掀开餐盘上盖着的漆器盖子,难得强硬地将筷著塞进梅东冥手中,没好气地道。
“飞流长老不在,宗主就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了。等他老人家回来,我一定告你的状。”
“好小柯,偶一为之,偶一为之,千万别告状。”
飞流叔生气起来可不是玩的。
梅宗主陪着笑脸举著挑着清淡可口的小菜扒了几口饭,忽而想到自己方才恍恍惚惚的似乎遗漏了什么,努力咽下嘴里的饭食,打量着黎柯不见异色的脸追问。
“是大长老要你来送饭的?他还跟谁说了?”
“不清楚,大长老派人来传令时我同阿仲在一道,旁人知不知晓确实不知。”
大长老特意命人支使黎柯甄仲送饭给他?这又是何用意?
先是提醒他师尊生辰,暗示他不要妄想在贺礼上搞什么花样;后又令他的伴当在飞流叔不在的时候来照顾他起居饮食……莫大长老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长老派来的人,同你们怎么说的?”
黎柯一脸茫然不明所以地试着从自家宗主状似平静波澜不惊的眼中找出不寻常来,徒劳了半晌才迟来地发现,他们远离宗主的这些日子里,宗主仿若变了个人,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里,再难寻找到他们熟悉的种种情绪。
这几个月里,宗主也在历练中成长了。
“来人寻到我和阿仲,只说飞流长老近日不在盟中,令我二人值宿在侧不得擅离,以便照顾宗主起居。”
不得擅离?照顾起居?
不得擅离何处?他的身边?还是总舵?
杂乱无章的念头一时奔涌直冲脑际,数不清的可怕景象逐一呈现在他眼前,恍惚间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小柯阿仲浑身是血地倒在他的面前,看见甄叔黎叔伏地恸哭,看见大长老狰狞得意的面孔。
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是不是等同于随时可拿捏的把柄?他但凡有一星半点儿的“不听话”,他自己性命固然无碍,身边的人多多少少就得倒点霉、吃点苦的意思?
越想越觉得自己摸到了莫大长老险恶用心的梅东冥神色未变,心里却不由慌乱起来。
他低下头味同嚼蜡地吃着饭,心不在焉的样子被黎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试着追问不得其果,看梅东冥看也不看夹了什么菜就往嘴里塞的样子来看,恐怕吃到的是他最不喜爱的苦瓜他也浑然不觉。
忽然他们的宗主抬头盯着屋角的剑架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木然丢下碗箭步至剑架前,伸手取下自梁帝恩赏得来的加冠礼——大夏龙雀。
“这柄名剑跟着我也是蒙尘,既无用武之地不如交给有用之人。小柯,你和阿仲辛苦跑一趟,亲手替我将大夏龙雀献给师尊做生辰贺礼,向师尊告个罪,盟中事务繁多,今年无法亲去琅琊阁贺寿了。”
“宗主,我们若不在,谁照顾你?”
“我身边还有暗月晨星,偌大一个江左盟,还能饿死我不成。大夏龙雀是当世名剑,交给旁人我不放心,你们去!”
黎柯觉得自己看不明白剑架边捧着大夏龙雀如同行将溺亡的人抱住浮木的垂死挣扎,更无法理解他急于把他们驱离的渴盼从何而来。
“让阿仲去吧,我留下陪着宗主。”
“不,你们都去,一起去,我放心。”
此去琅琊山固然路途艰险,莫临渊也定布置了心腹在内,但离了总舵山高水远,阿仲小柯区区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小心防备着比待在他身边安全得多。
“恕黎柯难以从命,我与阿仲您必须留一个。”
梅东冥定定看着他,一道长大的伙伴是个什么样的倔强性子他如何不清楚,没想过三两句话就能说服他们离开。然而他梅东冥眼下自己都岌岌可危,留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活靶子,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当作杀鸡儆猴的“鸡”。
小柯和阿仲还小,犯不着跟着他身陷泥淖,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小柯年岁小经事少,怕是被他方才不慎露出的仓皇吓到了才咬死了傻傻不肯答应。
他略定定神,眨了眨眼甩去不该露出的慌乱,自觉已无适才令人不安的失态这才强自打趣道,“怎么还跟孩子似的,一听去琅琊阁就怕,师尊又不吃人。”
是,蔺阁主不吃人,他爱捉弄人!还有琅琊阁的那对“吝啬”三兄弟,要是只见他们不见宗主,一定会欺负得他们哭笑不得狼狈逃窜。
“宗主,让阿仲去吧,我甘愿留下陪你。”
见梅东冥放软语调又成了他熟悉的那个东冥,先前的惊惶仿佛是他的错觉,眨眼的功夫消失不见,黎柯挠挠发顶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憨憨苦着脸告饶。
梅东冥见黎柯已不疑有他的忘了之前的犹豫,一味的求饶不想去琅琊阁。他苦心孤诣的遣他们远离是非之地,保他们安全无虞的良苦用心小柯阿仲也许不懂,他们的父亲却一定会懂。
想到这儿,他打叠起精神故作失望地重重叹了口气,扁扁嘴耸耸肩,无可奈何地拍拍黎柯的肩膀摇头道。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我说话也不管用。也好,你不肯去,阿仲就更别提了,我自去跟黎叔甄叔说,看两位叔叔怎么决定。”
怎么决定?还能怎么决定?宗主有令,当然二话不说把他俩打包踢出门,乖乖给宗主跑腿儿去呗,这还能有还价的余地不成?
他们俩的爹绝对不是他们的亲爹,活脱脱是宗主的亲爹啊!
黎柯哭丧着脸恨不能学他们宗主方才痛不欲生的样子把脑袋藏在两条腿中间,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就不用面对接下来远赴琅琊阁送上门被欺负的倒霉命运了。
嗷,他没看见宗主戏谑的眼神不怀好意的表情,也没听见他故作不经意的威胁。
呜呜,阿仲,咱俩要自己去琅琊阁了……
黎柯和甄仲还是没能拗过梅东冥的意思,背上行囊乖乖随着盟里的大队人马押送着宗主大人对琅琊阁主的一片孝心往琅琊山而去。
尽管阿仲缄口不言,半分不肯提及他曾背地里找上宗主却抗不过宗主的威压不得已低头就范的事儿,他也能从这两日间身边人的种种反应揣摩出些不对劲来。
听闻他要去琅琊阁的事儿,父亲的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奇怪,半是解脱的释然半是内疚的歉意同时出现在一贯粗枝大叶的父亲的脸上,黎柯还真有些不习惯。父亲背着手在院子里整整逛了大半天,终究沉默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关起门来整夜不肯理人。
他还听说甄叔也去见过宗主,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些什么,甄叔最终也点头答应了让甄仲跑这一趟的事儿。
“阿仲,你为什么不愿意去琅琊阁?”
“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也一样,有什么好多说的。”
骑上马闲闲等待着后头的箱笼一个个叠放在马车上放好绑好,黎柯还是没忍住好奇斜身凑过去打量着小伙伴乌云罩顶似的脸色,问出了藏了好几日的疑问。
“怎么能一样,我爹什么都不肯说,你呢,你爹说过什么没?”
“我爹能说什么,还不是老生常谈叫我们路上小心点儿,别在路上肆意张狂给江左盟惹祸之类的呗。”
甄仲深深凝睇着总舵大门外亲来送行的宗主大人,回想起父亲自宗主处回来后同样阴沉着脸对他的一番训诫。
“……怪只怪我平日里对你放纵太过,眼下你和黎柯留下来也没用,不如依宗主所言,去琅琊阁吧,你们走了我和黎纲没了后顾之忧,反倒可以放手施为。”
“父亲和宗主是不是在谋划些什么?儿子大了,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请父亲跟宗主求求情,不要赶我走。必须要去一个就让小柯去吧,他心思简单藏不住事儿,留下来也搭不上手。”
不料父亲沉吟片刻依然摇了摇头,黯然道,“宗主之意已决,你和黎柯一起去,没得商量。为父思忖再三,既然宗主存心保全你二人,此时离去也好。你们若一并卷入乱局难以自拔,只怕我们几个老东西难免投鼠忌器缚手缚脚。”
“父亲,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以他的敏锐不难觉察出总舵近些日子来逐渐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和小柯每日里经手的那么多杂务竟都是由宗主亲自审阅批示过的,他们只看到其中的一部分便已觉得力有不逮,堂堂江左盟的宗主却每日里都要与数不清的杂务为伍,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
“宗主什么都不肯说,求您告诉我!”
他的父亲欣慰地轻轻抚摸他的发顶,讳莫如深地回答了他。
“阿仲,你到底长大了。有些事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就行,眼下不论是为父还是宗主都不宜告诉你实情。等你从琅琊阁回来,真相当可水落石出,届时你一看便知究竟。”
在宗主和父亲明里暗里想方设法的回避之下,他和小柯不得不踏上前往琅琊阁的路。这个送寿礼的队伍中意外的加进来一位全无风声意料之外的人物——苏悻苏长老。
这位香车宝骏,美人儿簇拥的怒长老据说是得大长老授命,亲往扬州查探扬州分舵舵主是否真的胆敢公然违禁,涉足朝廷管制的盐铁贩卖从中牟利事宜。
过了静州,他们南下琅琊山,苏长老折去扬州,就此分道扬镳。
福州
穆霓凰带着几个心腹手下如来时一般马不停蹄地渡过汾江赶到福州和在此设伏已久的兴国侯言豫津汇合。
见面的当下她毫不避讳地将廊州发生的种种全盘托出,于霓凰郡主而言,任由梅东冥留在江左盟为人利用陷害坐视不理绝做不到,既然无法坐视不理插了手,不如两厢说个明白。言豫津受皇命而来全权处置献州谋反之事,另一目的便是为陛下一并解决江左盟和梅东冥的麻烦。
他们曾各自为政各行其道,最后却不得不走到一起去,求同存异,寻求殊途同归的结局。
笑吟吟地听完霓凰郡主的叙说,言侯爷眼神闪烁之余不免生出啼笑皆非之感来。
“不错,梅东冥果有乃父之风,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可惜了,陷在父辈留下的基业里难以自拔。也怪不了他,苏兄走得匆忙,根本没顾得上他。”哪怕和他们几个多交代一句,梅东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兄长走得匆忙,以宫姑娘的性情未必会在他垂危之际将此事拿来惹他心烦。他做的已经够多了,豫津,他膝下只余这一子,我说什么都要保住他。”
穆霓凰定定看着言豫津,尝试着从他深不见底的双眸中找到能令她安心的承诺。然而她面对是朝廷的顶梁柱兴国侯言豫津,城府已远不是当年金陵城中簪缨跨马嬉笑怒骂的纨绔公子哥儿可比。
“这位江左盟大长老还一心巴望着朝廷能网开一面放过他们么,岂不是白日做梦……”
见言豫津一味顾左右而言其他,穆霓凰难免急躁耐不住追问。
“豫津,你给我句准话,陛下对江左盟是否还存着保全的意思?梅东冥,你们想怎么处置?”
霓凰郡主半生戎马纵横沙场,果敢睿智威名远扬,若是事不关己她也会平心静气细思量。她甚至可以不去管江左盟,不去管那些留在江左盟的赤焰旧部,天理国法昭彰,自有他们的去处。唯独梅东冥,她说什么都做不到不闻不问。
见她肃容正色不容他避而不答,言豫津心知这位霓凰姐姐将林氏后人苏兄之子看得比献州叛乱来得都要紧。也是,霓凰姐姐同林殊哥哥青梅竹马感情非同一般,虽然没了夫妻情缘依然情同兄妹,苏兄在世时极是爱护这个妹子,苏兄走了,霓凰姐姐将他的儿子视如己出理所应当。
“霓凰姐姐,陛下圣意本不是我等做臣子可随意揣摩的。我只能说一句,陛下对梅东冥的爱重保全不亚于你我,你当可把心放回肚子里。”
“好,言侯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穆霓凰愿全力以赴襄助陛下,侯爷但有驱使在所不辞。”
“姐姐言重。我循着梅东冥推敲出的蛛丝马迹设下的局行将收尾。届时恶人落网四境安宁,献王逆党伏法,东冥重归林氏,皆大欢喜不是很好?”言豫津言笑晏晏顺势斟满酒杯敬穆霓凰,“霓凰姐姐亲入廊州历险奔波,且先安心歇上几日,待献州那边飞流传来好消息,豫津少不得要麻烦霓凰姐姐。”
“同为陛下臣子,霓凰在所不辞。”
出京前陛下有言在先献州和江左之事当以兴国侯的布局为重,她刻意避开言豫津亲至廊州见到了梅东冥,某种程度上而言已然违背了陛下的钦旨。倘若在福州地界上再与言豫津的安排谋算背道而驰从中作梗,金陵那边就不好交代了。
只消陛下和言侯爷没有对东冥不利的意思,她不在意跑跑腿动动手铲奸除恶弥补过失。
倒是东冥提及扬州分舵甚是可疑,这位舵主从前不是大长老一脉,却突然间与青州、庆州同流合污,非但梅东冥觉得疑惑,她听莲雾说起此事一路思来想去,恐怕还要着落在言侯爷身上吧。
“这事儿说难也不难,亏得他一眼看出扬州分舵那边事出蹊跷。”无巧不成书,景睿临行去庆州前与他一起整理过江左盟十四州分舵主和长老们的身份来历,扬州分舵的舵主正是他早年闯荡江湖时私下结交的朋友。此人虽久仰麒麟才子盛名投身江左盟,却非梅长苏嫡系,也不曾为大长老所延揽,是个不折不扣的中立派,请他高抬贵手成全一二,并不是难事。
对自己的巧思安排言侯爷不无得色,然而他的沾沾自喜却在不久之后变作诧异,险些坏了全局的谋划。
献州
献王府一隅僻静的院落,怨毒的咒骂时不时从屋子里传出来。经过的献王府仆佣从开始时的心惊胆战到孰视无睹,直到近些日子的咒骂声被阵阵令人寒毛直竖的冷笑所取代,仆佣们纷纷私下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这女人本来就够阴森可怖的了,一张脸被划花后又烧伤了泰半,旁的人看一眼晚上都会吓得睡不着觉,得亏他们王爷受的了她疯疯癫癫的毛病和能止小儿啼哭的脸。
仆佣们心目中的疯婆子整日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改月前的癫狂怒骂,此刻的大姑姑出人意料地静静端坐在梳妆镜前。
多年来始终蒙在镜上的绣布被丢在地上无人理睬,梳妆台前年华已逝不复青春美貌甚至称得上丑陋的女子默默地抬起手,摸到下颌某处,一寸一寸撕扯着剥下长年累月遮住她容颜艳红狰狞的伤疤。
剥去大块儿掩饰的灼伤,淡红的刀痕纵横交错布满大半张面孔,苍老憔悴的面孔上只隐隐能寻找到一两分过往的容颜,被仇恨阴鸷充斥的眼浑浊得触目惊心。
红颜易老,国仇难平。自知凭着一己之力想为滑族复国为誉王殿下复仇已是不能,逃出生天后不得已投身献王府中忝为幕僚,一面为献王出谋划策招兵买马招揽党羽,一面假借献王的势力找寻昔年誉王妃和小皇子的下落——当年曾有悍不畏死的忠心侍女与身怀六甲的誉王妃偷偷互换了身份,巧手改扮瞒过了验明正身的宗正。
之后誉王妃带着小皇子流落民间,她获罪流放九死一生,满脸的刀疤是她为保清白自己划的,遮掩容貌的疤痕则是为了避人耳目躲过追捕刻意修饰假扮所用。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叫她寻到了誉王殿下的遗孤,培养成才送入京城主持大局。
侥天之幸,害师傅的算计功败垂成,害誉王殿下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梅长苏竟有一子留在世间。他断了誉王殿下问鼎帝座之路,毁了滑族复国的希望。他,还有高高在上的那个篡权夺位狼子野心的萧景琰,你们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人无圣人,江左盟也好,大梁朝也罢,都逃不过她翻云覆雨的设计。梅长苏,你倾尽全力扶助萧景琰坐上的皇位,我定要它易主换人;你苦心孤诣保住的大梁四境安宁,我定要它遍地硝烟满目疮痍。
你从滑族身上夺走的,我都要一一夺回来,你亏欠誉王殿下的性命,就该你的儿子父债子偿。
还有她逝去的青春、衰败的容颜、无奈的隐忍,这一切的一切,很快,都将有个了结。
化名大姑姑藏匿在献王府伏低做小为献王谋算的秦般若恶狠狠瞪着镜中模糊不清的丑陋面容,恨到极致梳着花白发丝的篦子竟被她硬生生折成两段。
“梅东冥,杀手楼的人不接生意,自然有人接。断楼这个胆小鬼杀不掉的人,自然有人会替我杀了。九泉之下见到你爹,就怪他当年为何生了你吧。”
“砰——”
“铮——”
紧闭的门被一脚踹开,随着寒光闪过,透着浓浓杀意的森冷剑锋直指秦般若。
“是你?飞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哪怕被剑指要害命悬一线,她依然从容不迫地换了把篦子细细篦了三千烦恼丝,齐齐整整地为自己梳了个风韵十足的流云髻,尽管经年累月佝偻着背脊的她早就站不直身子挺不直腰板,她却坚持昂首挺胸,骄傲一如当年。
“你,要杀暖暖!”
秦般弱扯着嘴角笑得嚣张癫狂,观之不寒而栗。
“他该死,他是梅长苏的儿子,他就该死!”
鬼魅般潜入献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的飞流两眼眯了眯,看着秦般若的眼神如同看个死人。
“暖暖,不能死。坏女人,去死!”
当飞流用一如既往的冰寒语调说出难改童稚的弑杀之语,秦般若就已了然自己今日难逃此劫。又有什么关系呢,局已不下,网已撒开,金陵城中还有誉王殿下的小皇子主持,她早就受够了为献王那个蠢材出谋划策。
预料之中来到的飞流倒算是成全了她。
她仰面大笑着把头抬得高高的,露出一截光洁的颈子。
“飞流,我秦般若这辈子有幸死在当世第一人手下,是我的荣幸,天下间没人拦得住你杀我,我也就省了白费力气叫人的麻烦。为感激你给我的荣幸,不妨告诉你,你既然到了这儿,那么廊州那位没了你在旁保护的小梅宗主眼下,可是生死不知安危难测的很哪!”
虽然不是很明白她话中何意,下意识的觉察到她说的绝不是什么好话的飞流怒意勃发,长剑剑影虚晃划过炫目的光弧,寒光洌冽自秦般若喉间带起一道血线。
手起,剑落,人亡。
端的是干净利落悄无声息。
嫌恶地看了眼摔倒在地已然没了声息的秦般若,飞流如来时般纵上屋檐,悄无声息地飘忽而去渺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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