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沉疴

    许是真对了太后的眼缘,水无痕陪在长信宫说了大半天的话,被太后留下一同用了晚膳不说,还换了劲装为太后演练了一番武艺。

    一来二去的小夫妻俩双双留到了宫门下钥前方得出宫,侯府马车上同样满身疲倦的两人相顾无语地打量着车内皇后所赠的“贺仪”。

    “鸿雁合鸾珏双飞,春宵苦短惹人醉。皇后娘娘执掌后宫不辞辛劳,还要挂心你我,侯爷对此作何感想?”

    日落后她自长信宫出来,皇后手下的心腹宫人似已等候多时,为首的大宫女恭谨地向她行了宫礼,柔声细语地躬身道,“皇后娘娘听闻平国侯夫人进宫觐见太后,命奴婢在此恭候。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请夫人至椒房殿一叙,先行赐下贺礼贺平国侯及夫人结篱,改日再请夫人入宫一叙。”

    贺仪?大婚之日宫中赐下的贺仪不是早就堆在侯府库房里了,如何还有贺仪之说?

    惊讶归惊讶,面上水无痕半点不露,当即拜行宫礼谢皇后恩赏,满口应承下次进宫时定冒昧拜谒椒房殿云云。皇后派来的大宫女安泰领着几个内侍将她送到了宫门口,皇后亲赐的贺礼自然一并送到了马车上。

    至于她所应承的下回进宫拜见之类的许诺……天晓得她下回什么时候再会进宫,答应了又不会少块肉。旁的金银宝珠如不得她的眼,她好奇的是皇后此番特意命安泰亲手交到她手中的这对鸿雁双飞珏究竟有何用意。

    “侯爷以为皇后娘娘想说什么?”

    “夫人以为呢?”

    左右无人,水无痕索性放开端着的侯爷夫人架子,不甚端庄地托腮眨巴眨巴眼,坚持把装傻充愣进行到底。

    “妾身可猜不到皇后娘娘的心思。莫不是娘娘也盼着侯爷与妾身早日鸳鸯交颈鸾凤和鸣,省的辜负了良辰美景大好时光?”

    她话音未落萧庭生已不禁莞尔,连她自己都忍俊不住直摇头,想也知道这种臆测纯属无稽之谈,她无非存心逗趣让两人绷紧了大半日的身心稍事休息。

    “夫人好大的胆子,这样肆无忌惮的话也敢随便乱说。”

    “闲话归闲话当不得真。皇后的贺礼没头没脑的哪里是祝贺你我大婚,妾身猜想侯爷心中已有成算,不知可否说给妾身一听?”

    水无痕的聪慧他早见识过,如此轻而易举的便猜到皇后此举意在沛公却不是区区聪慧二字能说尽的。萧庭生眼带赞赏地瞧着他的夫人,只是这欢悦有如昙花一现,一想到宣室殿中陛下的殷殷叮嘱他就一个头两个大。

    “皇后既然赐了你就收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就是替陛下分忧为百姓解难。有些事……现在不便说出来,日后你自会明白的。”

    玉珏玉珏,恩断义绝,意思不难明白,却是说着容易做来难哪。

    献州

    十来日前,疯疯癫癫阴森可怖的献王谋事突然被送饭的下人发现死在房中。她面带诡笑喉间一道血线,仰天倒毙在地,血淌了一地将她整个人浸没在自己的鲜血中,花颜不在的面容上不复平日里坑坑洼洼不忍卒睹的伤疤,被划花的脸上依稀可寻昔日红袖招秦般若姑娘艳若桃李的容色。

    她死了,无声无息地被不知名的刺客杀死在自己的房中,连一声惊呼一点示警都没来得及发出,带着她未完成的雄图伟业去了九泉之下,徒留遗憾和恐惧给了活着的人。

    前次在青州城截杀梅东冥不成反而险遭一剑封喉的可儿因仍在养伤未时时侍奉在秦般若身边而逃过一劫。听闻大姑姑的死讯,她换上麻衣孝服亲手装殓了秦般若,守在她的棺边默念了三天三夜的往生咒,该流的泪该伤的心在那三天里都流尽伤完了。

    大姑姑还有未了的心愿未报的仇恨,既然她人已经走了,就由她来承继大姑姑的遗志,替她完成她几十年来的夙愿。

    她向心不在焉为自己的性命安危惶惶不安的献王哭诉了一番后,得以扶灵离开献州南下金陵。她素衣戴孝坐在灵柩后头的马车上,冷眼北望渐行渐远的献州城墙,城内那个自以为是脑满肠肥朽木不可雕也的蠢货萧景宣,自从姑姑遇害后便吓得魂不附体惶惶不可终日,不顾劝阻调集府内外的私兵将他的王府包围得水泄不通,仿佛不这么做他转眼就会身首异处似的。

    却不想想刺杀姑姑的刺客来无影去无踪,偌大的王府可有一人察觉到他的出现?他若真要再多杀一个献王也不过区区举手之劳而已。

    哪里是一群只有蛮力的武夫能防得住的。

    萧景宣被刺客吓破了胆自乱阵脚败相已露,她又何苦留在献州替他陪葬,南下金陵投奔公子爷收拾残部东山再起才是正途。

    如去时般悄无声息,回来时同样未曾惊动一草一木,飞流轻轻落在江左盟总舵宗主居所院中时天方将明,本该一片漆黑的主屋中竟还燃着灯烛。

    仰头远望,天色还早,暖暖已经醒了?

    院中别无旁人,飞流展臂如鸟儿般跃下树杈没入黑暗,转眼的功夫已跃至廊下。他拉着身上的衣衫仔仔细细嗅了嗅,确定闻不出奇奇怪怪的味道了才坦然伸手推开门,边高声唤道,“暖暖,回来了。暖……暖暖!”

    屋子里有血腥气!

    飞流这位江湖绝顶高手何等的敏锐,推门而入的刹那就闻到了屋子里逸散不去的血腥味儿。暖暖的屋子里惯有药箱不足为奇,鲜血的味道何等刺鼻,怎不叫他大惊失色。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内室,抬眼就见内室的榻边歪着头守夜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暗月,榻上面无血色躺着一动不动的不正是他的暖暖!

    近到榻边俯身再看,暖暖气息衰弱不像是平日里睡着的样子,反倒似是昏迷不醒的情形。飞流有些慌神,不假思索摇醒了榻边守夜的暗月,劈头便问,“暖暖,怎么了?”

    暗月守夜守得困倦已极,被飞流摇醒还没缓过神来,乍一抬头看清榻边站着的是一派焦虑之色的飞流长老,先是打了个激灵,待意识到真的是飞流长老回来了少年青涩的脸上顿时既喜且悲,跪地朝他哭诉起来。

    “长老走后宗主身边的黎柯甄仲两位哥哥也被宗主派了出去,我和晨星奉命侍候宗主……就这样,宗主为了护着我受了伤,原本小晏大夫特地调制了伤药说很快能好转,可是不知为什么宗主的伤势就是不见收口痊愈的迹象,每日里只是流血不止,这几日昏昏沉沉发热不退,我们几个急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小晏,人呢?”

    梅东冥双目紧闭微微张着嘴喘息间带着烫人的热意,额上覆着暗月冷水绞过的手巾,才使得飞流探手触及的额际脸颊不那么烫手。他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面色苍白里透着不自然的红晕,看起来脆弱可怜全不似往日的温雅俊秀。

    这些日子来暗月和晨星轮换着值守在梅东冥身边,前些日子天天替他换药裹伤便觉得奇怪伤处总是渗血不见好,眼见得梅东冥脸色一天比一天不好以致病倒,两个小少年忧心如焚却无计可施,就差没跳脚了。

    “小晏大夫寻不出宗主伤势难愈的症结,三天没合眼了挖空心思想法子呢,就差没把自己埋在药堂了。”暗月说话间在身边的水盆里绞了冷帕子换下梅东冥额上的手巾,倏尔低声道,“飞流大人,属下也曾背着少师偷偷放信鸽想去琅琊山报信求救,那些信鸽还没飞出院子就被暗处埋伏的人一一射杀。有人想把少师困死在这儿,我和晨星实在是势单力薄无计可施。”

    “谁?”

    暗月来江左盟这些时日对飞流的毛病多多少少清楚,太复杂的阴谋诡计说了也是白说,他的归来却是打破少师眼下僵局最为有力的人选。小晏大夫对少师的伤病束手无策,他们俩能想到的就是传信求国师想法子救救少师。

    “大长老,是大长老的人!”

    飞流眯着眼沉声道,“你说,我干!”

    颓丧了多日的暗月登时来了精神,眼珠子咕噜噜转了转,很快有了主意。

    天才蒙蒙亮,宗主居所内忽然扑棱棱飞出三五只鸽子,围着屋子上空飞了几圈认了认方向便纷纷往外飞去。就在此时,院外兔起鹘落两个人影手上不知使了什么暗器,转眼间的功夫便有两只鸽子被打了下来。正当两人照准其他几只鸽子下手时,眼前黑影掠过带来兜头一片黑暗,两人只觉颈后巨痛,失去知觉前看见的最后一幕险些让他们肝胆俱裂。

    飞流长老竟然回来了!幸好,能晕了是他们走运,没直接被一巴掌搧飞算他们命大,谁不知道飞流长老出手必见血从不空手回……

    飞流一手一个提溜着两人跃回院中,示意暗月过来认人。

    暗月借着微暗的天光仔细辨认再三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歉然摆摆手道,“飞流大人,我来江左盟不久又武功低微,认不得这两人也没与他们动过手。他们几个轮着在院外候着逮鸽子,却得了吩咐从不与我们交手,故而认他们不出。”

    认不认得出于飞流而言并无大碍,反正此番已然证实了暗月所言不虚,往琅琊山求救的信鸽业已上路。他擒住两人作为证据,脑袋里打转的就是要找大长老讨个公道,至于苏哥哥说过的什么打草惊蛇啊,以静制动之类的大道理,他可弄不明白。

    他随即点点头,拎着两人翻身出了院子,什么天不天亮早不早的,暖暖都被害成这等凄惨的模样了,大家都别睡了,起来该认错的认错该反省的反省该想辙的想辙。

    迥异于宗主居所的冷清,大长老的居所内外则是一派繁忙景象,无需走到近处便可见到盟中仆役或端茶或送水,手上多多少少捧着些盥洗所需的物事来往穿梭于居所内外,居所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居所外已有帮众手捧竹简卷宗恭恭敬敬地低着头等候着里头的召唤。

    大长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比往昔,每日里能处理的公务越发的少了,亲眼看过亲手批过的要紧帮务数也数的过来,故而碰到他面前的都是些个重大紧急的事儿,他的心腹们不辞辛劳天没亮就在外候着正是盼着自己呈报的要事能得他亲拿主意。

    原本这个点儿上大长老就该用完早餐开始唤人进去问话办公。今日里确实不同寻常,不多时前飞流长老气势汹汹杀意凛凛地提着两个穿着帮众服色的人踹倒拦着他不让进门的仆役直接就闯了进去,对老老实实候在门外的他们这些人连眼神都吝于施舍一个。再后来就听见里头传来大长老的呵斥声和重物被掷弃在地的闷响。

    飞流长老脑子不好使,身手毫无疑问的天下第一,他懒得跟人废话的时候一个冰寒彻骨的眼神扫过去就够他们吓得魂灵出鞘的。这次更是连他说话的声音都没听着,就听见里头砰砰乓乓接连传出重物坠地的声响,随后响起的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

    这才多大会儿的功夫大长老身边的护卫就都被放倒了?三招,还是五招?要不要这么快?

    示威式的骚乱过后,煞星似存在的飞流长老抛下身后的满地狼藉如来时一般无二畅行无阻地离开,任凭大长老铁青着脸在身后怒骂咆哮都丝毫没能令他动容。

    世间能撼动他心神,入得他眼进得他耳的已然太少太少,暖暖是苏哥哥留给他的仅有,没道理白白被人欺负了去。

    半晌,莫临渊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鼻间,命人进来收拾残局抬走受伤的弟兄。他下意识的举起手,眼前具是漆黑的一片。一如他触手所及已无法顺心随意,江左盟的局势走向同样悄然脱离他的掌控,往无法收拾的方向渐行渐远。

    “大长老,受伤的弟兄都安顿好了,房中的陈设也已归置完毕。”

    忙碌纷乱之后,亲信之人慑于其怒火中烧威势逼人,不敢靠得太近,远远躬身禀报。

    怒气渐熄之余理智回笼,险些被他忽略的要紧关节如灵光乍现从心间划过,年迈的老人拼命抓住一闪而逝的念头,幸而这次他抓住了。

    “飞流回来了居然没一个人发现!他这些天去了哪里干了些什么查到了吗?”

    亲信手下缩缩脖子,自觉这回活生生撞上了大长老的刀口,壮烈在所难免。

    “禀大长老,没,没有查到。”

    飞流长老过城不入遇店不宿,仗着艺高人胆大护着那群来路不明的男男女女出了廊州就没在沿途的县城中住过一天,一行人行色匆匆直接渡江后就再寻不到半点踪迹。飞流长老神出鬼没绝顶武功,他们这些人缀在后头老远不敢接近,不然就是白白送上门的一碟小菜,能查的到他老人家的踪迹才是老天没眼。

    意料之中的回答令这个老人苍老的身形越发显得佝偻,他并未如手下所惧怕地勃然大怒。他眼前的一片漆黑中本是江湖第一大帮派江左盟的总舵,昔日威风凛凛人人肃然起敬的所在。曾几何时起成了藏污纳垢倒行逆施,江湖同道谈之色变避如蛇蝎的罪恶渊薮。

    他莫临渊为江左盟呕心沥血一辈子,临到老了却狠不下心铲奸除佞以绝后患,少不得害人害己。恨则恨矣,悔却无悔,自作孽不可活,活该他赔上一生心血半辈子宵旰忧劳谁让他只有这么一个

    万般无奈皆化作一声长谈。该来的总是要来,逃不掉就不逃了,拉着梅长苏的儿子一起,御座上的那位总难免投鼠忌器。

    “罢了,去吧外面候着的都叫进来吧。”

    飞流在大长老居所狠狠大闹一通回到他和暖暖的居所时,恰逢梅东冥醒来,站在榻边穿衣披衫正预备着出门的样子。

    抬眼望见远远从廊下走近的飞流叔,梅东冥觉得自己这才松了口气,拿在手中的外衫来不及穿干脆丢给了一旁侍候着的晨星,不远处暗月还乖乖跪着头也不敢抬。他醒来之后暗月没有隐瞒飞流归来的消息盖据实以报,他这几日病得昏沉不意飞流叔竟在此时回返,未曾事先叮嘱两少年对近日里发生的事儿三缄其口,暗月将他受伤始末详详细细说了个遍倒也罢了,顶多被飞流叔斥责几句,却不想这孩子竟撺掇飞流叔去大长老那儿报复寻仇。

    飞流叔武功天下第一是第一,总有寡不敌众的时候,退一万步说,他堂堂客卿长老却堂而皇之找上门去寻莫大长老的晦气。同室操戈惹人诟病且不提,传扬出去没人会在意是不是大长老做了什么,只会指责飞流叔目无长者以强欺弱。

    江湖中行走讲究的是道义二字,将来他们少不得浪迹天涯相依为命,不食人间烟火终是神话,他不得不为飞流叔的名声多做打算。

    暗月立意本是为他出气一并威慑了大长老令他不敢轻举妄动,却无形中犯了江湖人的大忌,他听闻此事立时就要去大长老处接回飞流叔,幸而飞流叔先一步回来了,听着外头静悄悄的没半点动静,想来这回飞流叔下手颇留了分寸。

    不知为何,梅东冥心底划过一句话,莫名的令他自觉啼笑皆非。

    【飞流叔长大了呢!】

    想归想,这种念头悄悄藏在心里就算了,说出来怕是逃不掉飞流叔一顿捶,飞流叔吃软不吃硬,动起手来他可讨不着便宜。今日之举可一不可再,他得想想如何说服飞流叔才行。

    却不想他才迎过去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字半句,额头就贴上了飞流叔温暖干燥的大手掌。

    “还烧。”

    诶?

    “飞流叔……”

    飞流叔一直与他同塌而眠亲如父兄,随着近来年岁大了这般亲昵的举动却是越发少了,这些日子他病得昏沉难受迟钝了许多,飞流叔突如其来的探额竟令他一时间不知所措地脸上泛起红晕。

    “要休息。”

    病了就该休息,在飞流的认知中就是这么直截了当。既然想到了就没有不做的理由,他二话不说拽着梅东冥便往榻边带,大有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教训的意思。

    事实上任何人面对固执倔强一根筋的飞流时都会有种力不从心不得不从的无奈,他不得不从善如流地被除去外衫重新按回榻上修养。脱衣上榻皆有飞流叔和晨星在旁小心翼翼地照料者避开伤处,歪着身子被包得严严实实的梅宗主只剩个脑袋路在外头,可怜兮兮地用他仅有的自由执着地继续他的“劝说”大业。

    “暗月怂恿您去大长老那儿闹事的前因后果我都听他说过了,他此举欠妥过于鲁莽,唆使飞流叔你为我擅报私仇,肆意妄为胆大包天,我已小惩大诫令他改过。飞流叔这儿暖暖也有几句话想叮嘱,万望勿怪。”

    “说啊。”

    天下间还有什么人不会故意与他作对让他不痛快的话,除了暖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暖暖都病得难受还一心牵挂着他的安危,无论谁的话都可以无视,唯有暖暖,他信他不会害他。

    “盟里眼下内忧外患,有些人蠢蠢欲动唯恐寻不到替罪羊送上门来。里里外外的眼睛都盯着你我的一举一动,大长老更是恨不能你我失手被他当成替罪羊处置了而后快。暖暖还想长长久久的和飞流叔在一块儿,你要是有个好歹,暖暖从今往后就再无人可以依靠了。”

    他本就在病中又说得可怜,飞流不假思索地满口应承了下来,拍着胸脯表示他绝不会再离开暖暖半步,隐患已除后顾无忧,他只消如言豫津所言那般牢牢守在暖暖身边令他不至再坠陷阱。

    说服飞流叔水到渠成顺利得异乎寻常,高悬的心也随着飞流叔一如既往地回到这个屋檐下,理所应当地靠在榻边伏在膝头的那一刻稳稳地落回到他原本的地方。

    此生不求终身所约,永结为好,琴瑟再御,岁月静好。但求眼前的时光常在,不要转瞬即逝化作泡影虚幻,徒留人生长恨水长东。

    昏昏沉沉的感觉卷土重来,这几日里反反复复挥之不去的病症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凭着行医多年的经验晏南飞把他身边的一应物事都仔仔细细查了一遍。从入口的药汁到摆放的陈设都被他查验过,但凡有半点可疑的也被立时丢了出去。

    饶是如此,他的伤势依然不见好,人也昏沉蒙昧一日重似一日。

    被飞流叔堪称温柔地放平躺好,哭笑不得得看着自己还像个大孩子似的飞流叔一本正经地打着拍子一下下安抚似的拂上他的胸腹,偏偏睡意真的漫上心头。

    他才刚醒过来多久,这就睏了?不成,他得打起精神来……

    “飞流叔,萧景琰对江左盟下手了。”

    “黎叔、甄叔他们都说他是个好皇帝,是父亲的好兄弟。”

    “他放任江左盟做大,纵容罪恶滋生,就是等着江左盟自寻死路再一步步把江左盟逼到绝境,致其分崩离析自取灭亡。”

    “水磨的功夫,非同一般的涵养,这还是飞流叔认得的萧景琰么?”

    “雄霸一方独占鳌头,隐隐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江左盟,确实亡得不冤……”

    飞流听着他闭着眼睛断断续续的倾诉,他累极了,在旁人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却突然瞪大眼又冒出一句来。直过了许久没听见梅东冥再说出只字片语,飞流才爬上宽敞的卧榻寻了最舒服的位置靠着他躺下。

    梅东冥的话有些飞流听得懂,有些听了,他也不明白。他紧紧握着梅东冥的手,琥珀色的眼中永远清澈见底见不到半点阴霾,他听着梅东冥的呓语,忽而悄声自言自语似的冒出模糊不清的喃喃来。

    “水牛,混蛋。坏女人,该死!”

    无论飞流诅咒的混蛋再怎么混,这位远在金陵的帝王顶多无缘无故多打了几个喷嚏外丝毫不受影响地上朝下朝处理政事。由于坏女人悄无声息地死去令年事已高的献王日日惶恐夜夜难眠,献州地界上潜藏着的献王私兵被频繁调动,以献州城为主铺陈开去。

    献州内外百姓大多惴惴不安,街头巷尾物议如沸,传来传去说的大多是献王意图谋反,豢养私兵盘剥百姓之类的传言。谣言这种东西本就是捕风捉影无风还起三尺浪,这些人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个个仿佛亲眼所见一般,把献王说成是脑满肠肥无恶不作欺男霸女贼心不死的典型大恶人。几天后甚至有百姓和世族琢磨着如何向朝廷报信立下首告的功劳换得高官厚禄或是更多的利益。

    献州的乱象纸包不住火,然而在消息真正传得沸沸扬扬前,远在福州的言侯豫津已然智珠在握调兵遣将完毕,只静候佳音了。

    霓凰郡主年事已高又是女子,近身比拼武功力有不逮,摆阵迎敌放眼大梁也找不出几个可堪匹敌的;景睿正当盛年每日勤练不辍,在琅琊高手榜上位居前列。他请霓凰郡主带着亲信前往庆州换防景睿稍后亲率兵马攻打献州城,再命景睿领人在扬州码头设伏,只待青州的押运船队赶到便可将之一举擒获。

    届时人赃并获,江左盟拿什么替这些触犯国法私贩盐铁的罪人开脱?

    倾一帮一派之力与朝廷抗衡,终究是以卵击石螳臂当车。这些人享受着苏兄的富祉却不思感恩,贪得无厌串联叛党为非作歹,天下间哪有那么美的事儿都能轮到蠢货头上的道理?

    陛下容让他们多年,也是念着苏兄的情面还盼着敲打敲打之后他们能悬崖勒马,却不想这些个江湖草莽胆大包天竟连盐铁都敢插手,连献王的浑水也敢淌一脚。是可忍孰不可忍,既无教化劝归的余地,不得已他只能将祸端连根拔除。

    靠坐在暖炉边静静想事儿想出神的言豫津没察觉到自己眼中明晃晃的决绝已经吓到了从门外进来禀报消息的莫太冲。

    “侯,侯爷,属下有事禀报。”

    “进来。”言豫津抬眼见是莫太冲,好脾气地摇摇头未再多言。这个莫太冲在景睿手下怕是被压制得太久了,这些日子亟于立功出头,鞍前马后做事确实卖力,就是冲动冒进的毛病改不了,这样的人放在跟前也就罢了,贸然放出去容易误事。

    幸而莫太冲一心觉得在他跟前更易表功,对始终留在福州之事并无疑义反倒乐在其中,一来二去的至今倒也顺遂。

    近来霓凰郡主和景睿各领其职分头行动,福州这边负责盯着廊州方面的人皆回报梅东冥自遇刺后便退居幕后不再过问盟中事务,之后的消息大多是莫临渊有何动作,江左盟有何异动。

    他与霓凰景睿约定的行事之日还未到,莫太冲所谓的消息,十有八九是江左盟过来的。廊州,出了什么事儿么?

    这些日子来领教了侯爷的威仪和手段,莫太冲在言豫津的面前哪里还有一星半点的造次,连出入的步子都迈得拘谨端正可见一斑。

    “廊州有消息来?”

    “是,侯爷曾吩咐对梅东冥的动静也需详实上报,适才廊州来信,言道江左盟飞流回总舵当日便大闹莫临渊居所,盖因莫临渊此前派人截下了梅东冥手下往琅琊阁的信鸽。”

    “梅东冥师从蔺阁主,往琅琊阁时有问候无可厚非,莫临渊不会无缘无故掩耳盗铃惹人疑窦,必定另有变故。”

    廊州平静了有一阵子,眼下传来消息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梅东冥在旁极易变生肘腋,他会放任梅东冥接着虎视眈眈才不寻常。正因顾忌,故而暗中使手段,百般阻止梅东冥的人向琅琊阁求援也就说得通了。

    莫太冲脸上满是对言豫津料事如神的敬佩,言语间愈发恭谨不敢放肆。

    “侯爷英明明察秋毫。暗探回报,飞流离开廊州期间梅东冥曾遭遇刺杀受伤,本无性命之忧将养多时始终未见好转,江左盟中的那位晏大夫束手无策,故而传信琅琊阁求援。”

    言侯爷心里一揪,不祥的预感升腾而起。默算了下日子加上暗探送信途中耽搁的时日,梅东冥离上次遇刺受伤已有半月的功夫,寻常的皮外伤任他愈合得再差也不至于不见好转。何况那位晏大夫十有八九就是原先苏宅晏大夫的后人,家学渊源医术想必不会差,连他都觉得不妥又瞧不出所以然来,可见个中蹊跷不小。

    他拇指贴着颊边,食指习惯性地摩挲着唇上精心打理过的胡子。每每思虑纠结沉吟不定之际,他便会独自一人出神,直至打开心头的乱结找到那丁点儿的头绪。

    在他看来,既然莫临渊一定会对梅东冥施以手段,梅东冥自己不会毫无察觉。之所以忍气吞声强自生受,一则是飞流未归他孤立无援,无论黎纲甄平谁横加插手都会引起江左盟内讧,把“铲除内奸”的刀子现成递给说一不二的莫临渊;二则他师从蔺晨学识渊博,然而他和晏南飞两人都辨认不出的手段……恐怕真的只有蔺大阁主亲临才能瞧出究竟了。

    飞流找茬打上莫临渊的门,想来报信的信鸽已经往琅琊阁去了……

    “莫太冲,我亲笔信件一封,将你所说之事如实奏上,你着可信之人连夜送回金陵。此事干系非常,倘若陛下问起,本侯当记你一功。”

    莫太冲闻言喜出望外,暗道自己坚守侯爷身边的策略果然有用。贪天之功不敢想,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举手之劳,侯爷大方抬手赏了,他领着也不心亏。

    不待他连连拜谢,言豫津已然取过一卷空竹简提笔落字,将适才莫太冲所禀及他自己的猜测推断一并刻下,即时派人直送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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