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偶遇
自陈有罪,之后呢?他难不成还打算像朝廷重犯似的枷锁加身,一路囚车押送浩浩荡荡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进京?
那样一来陛下如何恢复他林氏子的身份,如何重振赤焰之名?赤焰林氏的后人即便碌碌无名毫无建树,也决不能是身负恶名的罪人。
兹事体大已非他言豫津可以擅专,这位名震朝野的兴国侯破天荒地亲自下得马车扶起梅东冥,压低嗓音斥道,“这种罪是你说认就能认的?是功是过,须得在你入京之后由陛下裁夺,刻下谁敢说你有罪。”
是,谁都不敢说他有罪,谁也不敢说他没罪。是非对错在国法之外还需看武英殿上那位陛下的心意。要他生要他死,要他走要他留,都尽在他萧景琰的指掌中。
“既如此,草民想多带几个人一道入京,还望侯爷允准。”
“小事而已,想带几个都无妨。”
言豫津知道他身边有两个要好的伴当和照顾他的大夫,想来飞流更是绝对不可能被落下的,满打满算多带上四五个人就顶了天去了,这个人情他乐的拱手相送。
“多谢侯爷宽容。草民师尊琅琊阁蔺阁主唯恐草民不识江湖险恶易为人所伤,特意选派来了几个护卫并侍童两人,还有执意留下照料我的琅琊阁少阁主蔺熙并护卫若干,会同行入京。”
“这……未免……”
“言侯爷放心,我琅琊阁的人食宿用度一切自理,绝不敢占侯爷的便宜。我夕未哥哥病体未愈,金陵虎狼之地,放他独身一人前往怕是被啃得连骨头都剩不下。父亲心疼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看不得他被人轻贱,命我多加看护。当然,侯爷秉公执法该如何还当如何,我等不敢搅扰。”
一个琅琊阁的小辈,大言不惭明晃晃地当众威胁他?在大梁的地界上,真是好胆识!
“我大梁坐拥万里江山,难不成还差养活琅琊阁贵客的几个钱,少阁主未免太瞧不起我大梁。”言侯爷久经世事历练气韵雍容,在他看来这个突然间走过来的蔺少阁主不过一未及冠的毛孩子,仗着其父的势力口气张狂,此去一路尚需半月甚而更久,路上无聊正好给他“长长教训”,“梅宗主前往金陵为的是江左盟的事,身边带的却都是琅琊阁的从人,本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什么时候江左盟成了琅琊阁的附庸,出了事还要琅琊阁出头?亦或本侯该遣人往琅琊阁一行,求问江左盟种种不法行径真正的幕后主使?”
换做数日之前身陷迷障的梅东冥被他一激难保不急的跳脚,想清楚困囿住自己的诸般烦扰皆虚妄后,言豫津的激将法他权当未闻一笑置之,言侯爷还能奈他何?
他能面不改色置若罔闻,迎接言侯而来始终陪在左近的黎纲却做不到装聋作哑。他与甄平忠于大梁投效朝廷自问无愧,江左盟走向覆灭也非他们一手铸成,独独有愧的就是最终站出来扛下责任背负罪名的梅东冥。
少帅的儿子,在他们半遮半掩刻意隐瞒之下选择了令他痛苦的道路,倘若还要弃他于不顾,他们在良心上怎能过意得去。
他动念之间举足欲踏,刚抬起头便迎上梅东冥温润眼神中显而易见的反对,他一时间恍若见到了昔年儒雅睿智的宗主谈笑间令风云变色、智珠在握的沉着风采,冲动的念头似被迎面而来的寒风转眼驱散,黎纲默默收回脚站回原处。
见黎纲在他的眼神阻止下不再冒进,梅东冥镇定自若地向他作揖正色道。
“侯爷此言差矣。草民自幼无父无母,蒙师尊慈悲收留草民收为弟子,父给骨母给血肉,可真正照顾草民平平安安长大保草民性命无忧的却是师尊。这么多年来,师尊师母待我如亲子,蔺熙兄弟三人视我为兄长,尽其所能地倾心相待从未贪图回报,弥足珍贵到草民能全然接收他们的给予从不用担心他们是不是为了从草民身上牟取什么或是利用草民什么。这种纯粹真挚侯爷出身门阀氏族的贵介子弟自然是看不上的,却是草民仅有的、珍视的。”
“草民身无长物,唯有贱命一条而已,无凭无据谁敢辱及师尊,草民必千里追杀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绝不放过此人!”
在言豫津而言习惯了梅东冥文雅清贵的做派,虽然口口声声称他“梅宗主”却从未将他真正看作是江湖人,猛然暴露在他锋芒毕露杀气尽现的凤目下竟觉不寒而栗,他才迟来地想起初见时以一己之力逼退“杀手楼”围攻的不正是他以为年轻好欺的梅东冥?
“梅宗主慎言,你别忘了面前的是我大梁兴国侯爷!容不得你冒犯!”
眼见侯爷吃瘪,他身边的禁军统军莫太冲挺身而出适时帮衬,他自恃既为侯爷机智解围又震慑了所谓的江左盟宗主,在侯爷面前有所表现定能得他赞誉。
“朝廷自有法度,当官便了不起么,侯爷便能横加指责无辜么!草民一条命死不足惜,唯见不得人有辱我师尊的清名!此事宣之于天下草民自认不理亏,侯爷以为呢?”
以为什么?附和你的话承认本侯说错话了?这梅东冥怎的突然之间变得那么难缠!继续跟他于此间纠缠下去本侯才是真真正正的大傻瓜!
“该道的别也差不多了,时候不早,动身!”
识时务者为俊杰,言豫津倒也不愧为能屈能伸的聪明人。一言不发的蔺熙小心扶着自家偶尔发起火来能把老狐狸兴国侯给堵得倒抽冷气的夕未哥哥,暗自庆幸从未把夕未哥哥惹急过,倒是言侯爷……一笔一笔的,他的帐上可记得清清楚楚,今日又添新账。言侯爷,来日,咱们一一清算。
言豫津匆忙回身上马车,莫太冲摸摸鼻子自讨了个没趣儿,暗里记恨上了梅东冥藐视天威竟然不把侯爷和他们禁军放在眼里。
他的小人嘴脸半分不拉地被梅、蔺二人看在眼里,连飞流都嗅出了几分让他格外不舒坦的问道,眯起眼把这人记在心里,决定时刻提防路上他再耍什么花招。
“宗主,保重!”
上马车之前,梅东冥最后看了一眼他曾生活过十多年的总舵,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无不眼含希冀看着他,盼着他此行能带来好消息。人群中为首的黎纲、甄平、苏悻三位长老脸上却挂着抹不去的忧虑注视着他。
尽管计议已定,为防陛下翻脸无情决意铲除江左盟,立下功劳的黎、甄二人和丝毫未曾牵扯其中的苏悻三人便须由明转暗,各自分头掌控住江左盟溃散后失去倚靠的帮众,化整为零尽力稳定住江左十四州的局势不至于动乱为有心人所趁。
百姓终究无辜,一旦江左动荡局势不稳,头一个遭殃的终究是黎民苍生。他们可以怨恨朝廷绝情,自己却决不能做绝情之人哪。
——三位长老,一切拜托了。
——宗主,多保重!
这一日,兴国侯的车队出了青州城的往池州的官道上前行,寒冬沿途尽是萧瑟景象,如黛的远山也似披麻着缟满目凄凉。
凡间世俗多痴儿,心境变了,观景的心哪能一尘不变。路人观山山苍茫,他观山景心苍茫。
跟着言侯爷行了七八日,恍然惊觉自幼身处的江左十四州于他竟堪用“陌生”二字来形容。大到山山水水,小到黎民人情,他从不知静州的绣扇美如画,扬州的画舫穿梭忙,还有脚下一亩三分地的廊州街坊,熙熙攘攘的叫卖声鲜活得令他神往。
真能摆脱掉身上的枷锁,粗茶淡饭布衣草鞋换取半世荣华半世忧劳他也甘愿。
不过这样愚蠢的话他还不至于宣之于口。徒惹身边的人忧心,似飞流叔、似蔺熙之流对他关怀备至的人只会因他所忧而忧,他能给予他们的已然少之又少,怎能给他们徒增纷扰。
“哥哥在想什么都想得出神了?”
“没,没什么,坐得久了有些气闷。”他一个负荆请罪的“罪人”,总不见得出门游玩般闲适,随身行李中的几本书翻来覆去看过两三遍了,实在索然无味,小熙和飞流不受拘束来去自如,他却得谨守规矩不便任性胡来。“飞流叔出去一会儿了,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他老人家横行天下都没人管的了,连我爹都说飞流叔无欲则刚,醉心武学心无旁骛最能有所成就,前些年连爹都不是他的对手了。”蔺熙眉眼弯弯,毫不在意地出卖了自家老爹不乐意宣之于口的糗事来逗闷闷不乐的夕未哥哥开心。“哥哥莫非还担心飞流叔在外吃亏不成?”
“你这孩子,照你这么说,我该担心的不是飞流叔,而是遇见飞流叔心存歹念的人咯。”
“可不是!”
蔺熙左一拳右一掌,模仿飞流板着脸揍人的样子在马车中比划起来,果然惹来梅东冥忍俊不住,“你学他的样儿小心他回来教训你。”
蔺熙故作怕怕地缩缩脖子吐吐舌头,瞧着一派孩子气。
“哥哥不告诉飞流叔他便不会知道。你看我可是使尽浑身解数博君嫣然一笑啊,哥哥可不能转脸把我卖了。”
“卖了正好,飞流叔修理得你惨兮兮指不定还能再博我一笑。”
哭丧着脸的蔺小熙只得无奈地摊摊手耸耸肩,“好吧好吧,哥哥忍得下心就说,弟弟我只当舍命陪君子啦。”
皮孩子,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
既知蔺熙有意替他排解气闷,梅东冥感动之余自然不会拿一个谢字来扫他的兴。蔺熙自小与他相伴,两人的默契早已心照不宣,说说笑笑的打发时间过得倒快,不大会儿飞流回转车内分了两人随手折来的梅枝赏玩,马车前行中的颠簸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天色阴沉下来,眼见山雨将至,他们一行人少不得要尽快寻到避雨的地方,要不被这寒冬里的阴雨打湿衣衫保不准要着凉。
马车行进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起来,悠闲坐车的人成了活受罪,连梅东冥都觉得颠得难受几欲作呕,何况有些年纪的言侯爷,车内坐垫铺的再软和也抵不过头昏脑涨的不适。
幸好行不出五里远远望见路边支起的茶棚,看着不大的茶棚中似乎已有人驻足避雨,他们一行人得以赶在大雨前寻到一暂避所在,禁军们大多松了口气。
先头的两个探路的禁军遵兴国侯令不曾亮明身份,进到近处一看,茶棚虽搭得简薄,却放下了五张方桌,除却先来的三男一女占去一张外,他们虽然人多,挤一挤还是没问题的。当下一人留下掏银钱吩咐老板准备茶水吃食,另一人翻身上马前去回报。
那一桌四人面上谈笑自若不动声色,暗暗留心一看便对此行人的身份有了大致的估算。
「官府中人还能有此身手的,必是禁军无疑,就不知是何等人物得禁军亲自出马护卫。」
「想想江左地界上近来的地动山摇就不难猜出是谁了。」
「夫君是说?」
「十有八九!」
桌上女子抬眼相望灼灼其华,星眸如水眨眼间波澜荡漾风华绝代。明明与妖艳绝色毫不沾边的清秀容颜而已,被她瞧上一眼便说不出的心潮涌动。
“夫人!”
“夫君?”
“无影……”
女子唇角带笑宛若牡丹盛放,眼底蕴藏的波光潋滟在自家夫君的连声催促下好歹收敛了不少,顺着夫君的意思乖乖放下帷帽掩去真颜。
他们夫妻闺趣正憨之际,大队车马也陆续到得棚外,为首的禁军下马亲自为其中一辆马车掀起车帘请下贵人,女子定睛一看,果不其然!
从车中探出身来正要下车的可不是当今陛下面前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大宠臣兴国侯言豫津!
后面素色简朴的马车中,想来就是近些日子传的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的江左盟宗主梅东冥了吧。
“梅宗主,侯爷吩咐在茶棚避雨,已备好茶点请你和车内贵客一道过去。”
禁军中不乏出身江湖门派的好手,对如日中天武林魁首般的江左盟有着根深蒂固的景仰。是以摸不准梅东复深浅的禁军对这位年纪轻轻的梅宗主始终以礼相待,没真把他当作阶下囚。
坐车坐得气闷不已的三人当然乐得出去透口气,尤其是飞来飞去惯了的飞流,一把年纪的人好似光长岁数,跳脱爱玩的性子估计这辈子都改不掉。先前才出去“透气”没多久,见梅东冥颔首应允当先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此时远远望去山边天际俱被黑压压的乌云笼罩,大风带起官道上的沙土弥漫,即便大雨未至也再难前行,幸而此地有座茶棚可供歇脚。
“恭敬不如从命。”
陆续跃下马车的梅、蔺二人快步走进茶棚,棚中除了稳坐泰山闲情逸致品起茶的兴国侯,尚围坐着一桌四人,三男一女看装扮都是江湖中人,显是路过此地同在茶棚避雨歇脚的。自嘲地笑了笑,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来管旁人闲事。
“梅宗主不介意的话过来陪本侯坐坐如何?”
“侯爷有命,敢不相从?”
自打话说开,梅东冥对言豫津的忌惮已不似从前,当下从善如流地带着飞流、蔺熙向那桌走去。那禁军莫统军见三人先后走来,脸上难掩一闪而过的嫌恶,但他听命于言豫津自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当下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桌子坐下,一双眼睛却牢牢盯着这边桌子,唯恐梅东冥一言不合拔剑相向的时候他好奋勇相救。
当然,这位禁军统军显然忘记了言侯爷身边三个江湖人一齐出手莫说是等他来救,即便是再借他两只手都力有不逮。
撇去这位径自沉浸在幻想中搞得周遭禁军受他影响连喝碗茶吃几个馒头都如临大敌般左张右望好不滑稽。学乖了的梅东冥学着飞流叔的样子,坐下干脆利落地拿起个馒头便往嘴里塞。
谁说吃还堵不住嘴的,这不就堵上了么。
“梅宗主。”
“唔唔。”
“梅公子。”
“唔唔。”
“梅东冥!”
“唔唔。”
面对捧着个大馒头还能吃得津津有味,活似品的是什么珍馐佳肴,言豫津恨不能一巴掌拍飞那个碍眼至极的馒头,不过这个念头他也只敢在心里头打个滚而已,有六亲不认只认老梅家俩父子的飞流窥伺在旁,他还想多活两年。
所以即便额爆青筋脸颊抽搐,言侯爷也不得不忍着等梅大宗主饶有兴致地像松鼠啃松果般慢条斯理解决完个拳头大的馒头,眼见他还要伸手再抓一个,言侯爷总是忍不住劝道,“馒头不易克化,待雨停了还要上车赶路没时间给你散步消食,吃一个意思意思就成了。”
“我饿了,侯爷放心,馒头钱我自己会给,不敢让侯爷破费。”眼瞧着言侯爷眼角乱跳几近被气到的边缘,梅东冥一面偷笑到肚子疼,一面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再接再厉力争把言侯爷气到跳脚赚回点儿利钱,“此处老板手艺非凡,馒头做得紧致细腻,侯爷您看,掰开来层层叠叠错综分明,入口清甜齿颊留香,是不可多得的好馒头啊。”
“梅宗主确定自己夸赞的只是个馒头?”
怎么听都像在夸当世名厨静心烹调出的传世名菜嘛。
“那是自然。侯爷您安享富贵太平想来没吃过粗粮所制之物。整日精细白米软糯喷香的吃惯了,却不知民间百姓疾苦,农人耕种整日收来的米粮大多交了佃租粮税,粳米不顶饿,农人留下的口粮便是麦子,磨成粉做成馒头包子面条饼子方便带在身边下田劳作,就着咸菜酱菜拳头大的馒头一顿两个管饱才有力气接着做活。这馒头于民生、于百姓、于陛下的家国天下是何等要紧的物事,侯爷怎好小看它?”
“听梅宗主说起来本侯不食人间烟火,宗主反倒于百姓民生多有钻研?”
“钻研谈不上,略懂,略懂。”
很好,挤兑完他这会儿来装谦虚了有意思么。
“梅宗主自小生在琅琊阁,长在琅琊阁,即便来了江左盟也被悉心照料。莫说亲自下地耕种,便是观摩的机会也寥寥无几,竟对农事了然于心,本侯惭愧之至,有意请教一二。”
请教?不不不,请教就算了,他就是存心气气言豫津,没打算互通有无。
“唔唔。”
梅宗主眼疾手快,在飞流叔和蔺熙的宠溺下啊呜一口又塞了个满嘴的馒头,回给言侯爷的也只能是……
“唔唔。”
“梅东冥,你,你早饭没吃饱么,饿得吞馒头!”
一再告诫自己千万别上了梅东冥臭小子的当,他就是处心积虑得想捉弄自己而已,不能生气不能生气,生气了就是当真了,当真了就是输了!几十年来何时受过小辈这等明晃晃的敷衍挤兑的言侯爷终是没能克制住拍桌子骂人的欲望。
“呵呵,哈哈哈哈哈……”
“夫人——”
外貌洒脱俊朗的青年男子既无奈又娇宠地眼睁睁看着自家娇妻忍俊不住拍桌子大笑,笑得肩膀不住地耸动不说,连帷帽都戴不住歪到一旁。
说实话,他也憋笑憋得挺难受。江左盟的新任少年郎宗主摆明了是在戏弄兴国侯,却也不知为何,兴国侯虽然气急却未着恼。梅东冥有足以令兴国侯退让的理由,他们可没有,憋笑憋得再困难也得忍!
“休得无礼!”
“算了。”
他连始作俑者都不好下手惩治,难不成为难这些个路人出气不成?他堂堂兴国侯还不至于气量狭隘到如此地步。
“侯爷宽宏,草民代内子谢过。”
青年男子无法再装聋作哑下去,只得起身向言豫津致意,忍俊不住的女子暗叹自己一个不小心怕是又给夫君招了麻烦,一并站起衽身行礼致歉。
“相逢即是有缘,本侯还不至于小气到区区小事还斤斤计较。”左右无人攀谈,梅东冥个臭小子只会使了坏惹他生气,言豫津自问宽仁不加怪罪,正好和路过的江湖客聊上几句派遣无聊。“看几位的装扮不是寻常百姓,谈吐不凡气度出众,冒昧一问何处人士?”
男子爽朗笑答,“在下朱颜,凤栖沟人氏,身边是内子。”
“凤栖沟,朱颜?”
言豫津虽早年曾在江湖“行走”过些时日,对江湖各路英豪终究知之甚少,“凤栖三圣”的名头竟是半点儿不晓得。未免丢脸只得借把盏欲饮遮遮掩掩地向同桌的梅、蔺二人使眼色求助。
鉴于方才夕未哥哥惹恼了言侯爷害他丢脸记仇,蔺熙笑破肚皮之余乐得出言“指点”一二。
“‘凤栖三圣’在江湖上乃是威名赫赫的世家,庆林、朱砂、未名三位前辈更曾与前梅宗主和家父交情甚笃引为知己,可惜先梅宗主早逝,三位前辈伤痛之下避世不出,与家父虽偶有书信往来却也鲜少谋面了。朱颜兄不知如何称呼?”
“原来是蔺少阁主在此。朱砂正是家父,家父与两位世叔自梅伯父不幸过身后便叹痛失好友每每思及伤怀扼腕不已,是以多年不曾离开凤栖沟了。在此巧遇少阁主的事回去告诉父亲和叔伯们知晓,他们定然高兴。”
“公子客气。在下此番也是碰巧路过,不想在此巧遇公子。常听父亲念叨起昔年与先梅宗主和三位前辈同游江湖的事迹,也曾心生向往欣羡不已。又见公子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朱前辈的风采可想而知,晚辈景仰之至。”
蔺熙存心奉承起人来任谁都无法拒绝他的好意,连身陷朝局尔虞我诈的言侯爷都不由慨叹自己幸好是惹得他看不顺眼,倘若他蔺少阁主有半分瞧上他这把老骨头存心利用,一连串的马屁上来他都难保不晕头转向。
“敢问公子这是?”
“不瞒少阁主说,在下本是去金陵迎娶新婚妻子,回家的途中遇上了些麻烦,我夫妇贪图沿途风景早将从人护卫先行遣走想一路游山玩水回去,却不料不得不避祸江左借江左盟的名头保一时安危,这两日倒是风平浪静,希望能顺利回到家中才好。”
“公子遇到了麻烦,何以言避祸?”
“唔唔?”
被馒头堵住嘴的江左盟梅宗主应景地支吾两声以示关切,换来言侯爷报复的嗤笑和飞流叔及时递上的茶盏,蔺熙则暗恼自己手慢了一步被飞流叔抢了先,这么好的献殷勤的机会啊!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梅宗主,别来无恙否?”
朱颜身边的女子干脆解开系绳摘下帷帽,露出清秀恬淡的容颜和那双明晰洞察的晶眸。
无需女子自陈身份梅东冥也一眼便认出了她,这位曾有一面之缘慷慨仗义出手相救他与飞流叔于危难的荣国府女公子,想忘掉确实不容易。
“女公子别来无恙。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但有用得着梅某效力之处梅某绝不推辞。”
见水无影露齿而笑英气勃发,不似寻常女儿家矫揉造作惺惺作态,更兼她姐妹二人曾救过夕未哥哥性命,光凭这一点就足够蔺熙对她另眼相待的了。
“原来夫人便是夕未哥哥提起过的荣国侯府女公子,失敬失敬,女公子高义,在下和父亲都感念女公子大恩苦无报答的机会,日后倘有什么用得到琅琊阁的地方尽管吩咐。”
“恐怕等不到以后,眼下我夫妇二人就遇上了麻烦,须借住江左盟或琅琊阁襄助才能平安脱身了。”
“但说无妨,女公子义薄云天,梅某正愁报恩无门呢。”
“梅宗主客气。见人为难伸手襄助乃是分内之事怎敢望报,倒是我夫妇俩遇上的麻烦十分棘手且又蹊跷,梅宗主师承琅琊阁见多识广学识渊博,正要请教。”
梅东冥和蔺熙的百般感激水无影自恃推辞不受,然而眼下他们实在是不得不依仗江左盟的力量化险为夷,只得据实相告。
他们夫妻二人对视之下,水无影眨眨眼暗示夫君梅东冥可靠,朱颜宠溺妻子,再者话已至此他们也确实遇到了难题,乐得与他们几个探讨一番。
“侯爷勿怪,我夫妇二人所遇之事乃是江湖事,故而向梅宗主、蔺少阁主求教。”朱颜沉吟片刻仔细回想了下当日的情景,先告罪再叙事,娓娓道来条理分明,“我夫妇二人不久前在金陵完婚后无影就拜别了岳父岳母和她娘家小妹,我俩遣走大半护卫轻车简从一路游山玩水,因常闻余杭风景秀美天下无双,难得远来不愿错过,也是巧合,那日行至余杭郊外一处僻静山林中,远远望见林中影影绰绰似有刀光剑影掠过。”
“本以为是周遭的江湖帮派起了纷争,在下带着夫人本欲躲开避免牵涉其中,却不想厮打的人群突然间冲出林子闯到我们前方。我们这才看清竟是五六个凶神恶煞的人追杀一个男子。这男子左支右绌已然身负重伤,依然死死抱着个包袱不肯松手。”
“我本不欲出手避到一边,却不想此人奋力拼杀追杀之人后眼看身负重伤就要力竭而亡。他临死前将身上拼命保护的东西交托给我夫妇二人,却没能支撑到说清交托给谁便一命呜呼了。”
“我夫妇二人茫然无措之余只得带着包袱上路,不料麻烦就此缠上我们,也不知这些人从何得知包袱到了我们手中,竟派出杀手不依不饶地一路追杀过来。我夫妇既莫名又无奈,想着敌众我寡不得已暂时避进江左再做打算。”
水无影既是女子又已然出阁,其父与兴国侯同朝为臣,她亮明身份叙过礼数后言豫津也不便拉着她一个女儿家刨根问底。好在朱颜述说清楚并无避讳,他正好问个明白。
“看来你们的麻烦不在于死了的那个人,而在于包袱里的东西。”
“侯爷所言甚是。”
朱颜性情和善颇具文士之风,乍看之下并无江湖游侠儿的豪迈,聊上几句谈吐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不羁随性自然而然尽显无疑。
“我夫妇不是惧事畏缩之辈,幸而带着包袱进了江左后那些人便不再追来,在下与内子乐得游山玩水,至于出了江左十四州该如何安然回返凤栖沟还待从长计议。”
梅东冥低着头像是突然间被盘中一个个雪白的馒头吸引住了般,见他默不作声,连飞流都轻而易举地嗅到他心情的沮丧,遑论七窍玲珑心的蔺小熙,眼珠子一转当先岔开话题。
“相逢即是有缘,女公子仗义相救兄长在前,与朱公子喜结鸳盟在下也还未贺过,这信物权且当做贺礼,请女公子万勿推辞。将来只消遣人执此信物寻到琅琊阁,琅琊阁定为女公子排忧解难义不容辞。”
“蔺少阁主客气,行走江湖救人危难乃是本分,何以言谢。”
“大恩自然不可只言谢,贤夫妇的困局并不难解,依小弟愚见辨明症结问题即可迎刃而解。”
“蔺少阁主有何高见不妨说出来,本侯愿洗耳恭听。”
“侯爷有所不知,我夕未哥哥自幼师从我父亲在琅琊阁里长大,琅琊阁中的藏书竹简他皆有涉猎,不算学究天人也是博闻强记见识非凡。江湖同道推崇琅琊阁消息通达,无不知之事,朱公子与女公子若不介意,可拿出来一观。一则让我等开开眼界究竟何物值得大费周章杀人夺宝,二则以我夕未哥哥的学识或可辨别一二。”
“好啊。”
“那便有劳梅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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