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刑讯
华灯初上时分,螺市街趁着夜色来来往往的人多了起来,有大摇大摆不以为忏的,也有行色匆匆藏头露尾的,一顶顶青呢小轿穿梭在街头巷尾,为那青楼楚馆做迎来送往的买卖。
本是寻常不过的一天,鸨母龟奴们照例候在门内门外笑脸迎人,螺市街打头上突然喧闹起来,不大会儿成群的差役涌入螺市街中贵客盈门最是热闹不过的“明月坊”,二话不说先将几处绣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哎呀,大人,大人哪!”鸨母见差役们冷着脸冲进去便抓人,全不似来摆摆样子过个场子敷衍了事的架势,赶忙提着裙子追着差役们进了园子,“大人们有话好好说呀,哎哎,别随便抓人哪!我‘明月坊’上下可都是奉公守法的百姓,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违法乱纪的事儿啊!”
开妓院的有几个没干过逼良为娼的勾当?哪个青楼的院子里没几个冤死的亡魂的?平日里无人来告,刑部自然无从理会得起,现如今逮着个机会惩治惩治眼高于顶谄媚刻薄的老鸨子,顺便见识见识所谓的名妓同一般的小娘子有什么区别,差役们自然脚下抹油跑得飞快。
“闪开,少废话,全部带走!”
为首的差官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碍手碍脚还不忘给旁边的龟奴使眼色试图遮掩包庇什么人的老鸨子,二话不说命人押了下去。
出来前魏侍郎嘱咐过,“明月坊”里的人见一个抓一个,务必不能走脱了人,眼下乱哄哄的定有妄想浑水摸鱼的,真跑了一两个的……跑就跑了吧,捡要紧的抓住就行了。
什么老鸨、龟奴头儿、名妓红牌可不能放过!
临湖的水榭最晚听到动静,正浓妆素抹着预备出去献舞的甄月亮见贴身丫鬟着急忙慌跑进来咣一声合上门跳脚道,“姑娘,大事不好了!有好多差役,好多差役!”
“什么差役?你把气喘匀了再说。”
“来不及了,妈妈说,叫姑娘你快跑!”
妈妈只说了让姑娘快逃,其他的她也没能听真切便抄近道一溜烟儿跑回来报信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眼下只得挑简单的赶紧说,再慢点儿差役就该撵过来了。
差役上门抓人?甄月亮脸色一变马上想到了几天前公子爷借她的口传出去的话,贝齿轻咬红唇明眸中闪过不容错辨的决绝。
“跑什么跑,我不走。我甄月亮纵然身在贱籍,自认未曾违背过朝廷律法,有什么可逃的!”
“姑娘——”
可怜小丫鬟都快哭出来了,差役来得那样快,妈妈叫逃跑肯定有她的道理,无奈姑娘却如此不听话,万一跑不掉被官差抓了,难保皮肉不吃苦头。
“啪啪啪。”
随着门外传来击掌声,甄月亮的闺房门被砰地撞开,几个差役如狼似虎的冲进来将主仆二人围在房中,之后踱着方步看似面带微笑,细看之下笑意却未及眼底,徐徐走近的正是安排此次围捕的刑部侍郎魏言。
“甄姑娘勇气可嘉本官赞赏有加,既然问心无愧,姑娘便请到刑部走一趟吧。”
“没做坏事,为何要去!”
“做没做坏事,不是姑娘说了算的;去不去过堂,更不是姑娘能说了算的了。来人,押走!”
“是。”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两个差役一左一右近前便欲架上甄月亮出去,不料这“明月坊”的头牌媚到了骨子里,美目圆睁硬是把大义凛然瞪出了媚眼如丝的意韵来,看的人好气又好笑。
“刑部办案有办案的规矩,既是嫌犯就由不得姑娘逞能了。照规矩办,押走。”
“是,大人。”
得了吩咐的差役动起手来哪里是个烟花柳巷的女子犟得过的,挣扎没两下便恨恨然被差役押出了“明月坊”。
出得水榭的魏言负手而立,对身边嘈杂纷扰的哭喊置若罔闻,他远望着“明月坊”外不知名的某处,急切地祈盼老上司的计策能够奏效。
因刑部抓捕而乱作一团的“明月坊”冷僻的后墙冷不丁地探出一个脑袋,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这道人影才从墙内翻了出来,乍一落地来不及站稳拔腿便跌跌撞撞地往空无一人的巷子口跑去。
就在他的身影没入螺市街的同时,街角伏候已久的两名差役窃喜地对看一眼闷不吭声跟了上去。两人一路追着此人出了螺市街几乎穿过大半个金陵城小心翼翼查看了一番闪身从小门溜进了家绣坊的门,追着过来的两人抬头分辨出门脸上挂着的是“慧心绣坊”的招牌,其中一人对另一名差役悄声道,“你先回去报信,我在这儿盯着。”
“好,自己小心。”
二人就此兵分两路,一人隐入街角的暗处监视绣坊动静,然而负责回刑部府衙报信的差役还没跑出十丈远,突然间捂着胸口发出短促的惊呼后便即栽倒在地。
蹲守的差役察觉有异便欲前去查看,却不想尚未迈出半步忽觉颈间一凉,甚至没能看清下手的人在哪儿已就此没了气息。
“大哥,得手了。”
“好,按大公子吩咐的办。”
从街角倒地死不瞑目的差役身后悄然无声走出来的黑衣蒙面男子与远处同样一击得手的蒙面人汇合到一处,一人扛起一具差役的尸首窜至街后绣坊的院墙外,用力一扔。
只听“嘭嘭”两声闷响过后,处置得干净利落的两个蒙面人脚下使力,三两下没了人影。
“……大哥,大公子为啥要俺们把死人扔那儿?”
“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被称为大哥的蒙面人暗忖自家大公子果然神机妙算,料到“明月坊”中定有那哑巴埋下的眼线,“明月坊”才一出事儿就忙不迭跑这儿通风报信来了。女流之辈做事到底欠火候,被人盯上了都不自知,要不是大公子留着她还有用处,就不是派他们哥儿俩来“善后”顺便给她“提个醒”这么简单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两个蒙面人从容施展轻功离去后,“慧心绣坊”对面的街面屋檐下倏然闪出三道身影,为首之人嘴角挂着狡黠的浅笑,遥望两名黑衣人背影的眼中带着三分好奇三分兴味。
“绣坊里的人不用理会,我倒是挺赞赏派他们来的人。”
“应龙,你们跟上去看他们去了哪儿,切忌打草惊蛇,探明了地头回来报我。”
“属下遵命。”
神殿护卫遵奉命令从无二话,转眼间两个护卫便没了踪影,定是奉令追蒙面人去了。
要知道梅东冥身在天牢,一早便把身边的神殿护卫交给了蔺熙调遣。神殿太史令大人傍晚时分神神叨叨的说什么掐指一算有好戏可看,带了几个护卫潜行出了门,一路悄悄尾随从“明月坊”逃出的人到了此处,自然把刑部差役被杀的一幕看得清楚明白。
只可惜他是来看戏的,不是来唱戏的,这些人是死是活与他无关,刻下他只想知道料到“明月坊”中有人怀了二心,又断定刑部搜捕“明月坊”众人尚有后招埋伏下杀手等着后发制人的聪明人究竟是谁?
夕未哥哥,你猜得一点儿都没错,金陵城里没一个好人,都是狗咬狗的货色。
南楚太史令揣手笑吟吟地打量了一番“慧心绣坊”的招牌,忽然觉得招牌名字虽好,绣坊的主人却着实配不上“慧心”二字,嘲讽地摇摇头,转身复又没入暗处。
街上的变故如兔起鹘落只在瞬息间便即落幕,两条活生生的性命成了博弈的几方投石问路下的祭品,被甩进“慧心绣坊”院墙轰然落地的声响则着实给绣坊的新主人提了个醒。
比起从“明月坊”中逃出来的报信人的惶恐不安,绣坊主人不紧不慢一针一线埋首绣架的淡定才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刑部没经过京兆尹府直接来拿的人,围了‘明月坊’的像是巡防营的兵卒。那些个差役如狼似虎的,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把坊里上上下下的都给抓了,妈妈和甄月亮也没能躲过,幸好我跑得快这才能过来给姑娘您报信啊。”
可儿静静听着他絮絮叨叨添油加醋地把差役如何如何凶狠他如何如何机智从头到尾叙说了一遍,看他手舞足蹈滔滔不绝边比划边讲,说的口也干了手也酸了,最后直愣愣瞅着醉心于女红绣工似乎全没把他的话听进去的可儿,指望着领到起初许下的赏钱。
见他絮叨了半天总算闭了嘴,可儿半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掩去了一闪而逝的杀意。算了,看来是用不着她动手,自会有人替她了结此人斩草除根。
【你来报信,还给刑部的人指了路,一举两得我都弄不清你是谁的人了。】
“刑部?姑娘,姑娘是不是哪里搞错了,小的,小的我哪里会给刑部的人带路呢!”
报信人见她放下绣品,转过身拿起木棍在沙盘上写下寥寥数语,伸长脖子看清沙盘中的字后立时脸色大变,慌忙分辩。
可儿冷笑着指了指门外,发不出声音的口型明明白白地“说”出两个字。
【死人!】
“啊——小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一定是他们悄悄跟着小的追来的,小的真的……”
【罢了,报信有功,足以抵过,拿了赏钱明天一早离开金陵。】
“是是是,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听闻仍能拿到约好的赏钱,报信人兴奋之下全没留意到她笔下话语间的异样。
可儿再不多赘言,返身自绣架下取出早已备好的赏钱推至报信人面前,报信人喜不自胜之下不疑有他,忙不迭将一袋子银钱揣进袖中,拜谢再三起身告辞。
毫无挽留之意的可儿思忖着快则明日慢则后日就能听闻此人的死讯了,心下不由大安。反倒是大公子那边特意将刑部两个盯梢官差的尸首丢进她的院子是何用意呢?是提醒她隔墙有耳不可大意,还是警告她手别伸得太长,莫再做惹恼他的事儿?
当真是猜不透啊。
等候了一夜,派去盯梢的差役竟没半点音讯传回,刑部大堂上枯坐半宿的魏侍郎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
他派出的二人乃是刑部差役中数一数二的好手,且出发前他便叮嘱过二人不论有没有结果,都需得先确保自身的安全。然而二人身负重任依然一去不复返,运气好些落入那幕后主谋之手被囚禁不得自由,若是遭遇不幸……
“莫要自责,是老夫定下的计策,若有闪失自然是老夫的责任,怪不得你。”
“大人,此人手眼通天手下能人众多,是下官小瞧了他,恐怕害了两条无辜的性命。”
蔡荃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抚,未在此事上多言,“既已打草惊蛇便要早点下手抢占先机,走,升堂问案去。”
一夜雷厉风行的抓捕后,“明月坊”中除了被刻意放走的仅有的一名报信人之外,全数被带回刑部羁押待审。
这一夜的动静必然引得旁人侧目,抓而不审何其被动。既然抓了,刑部必定得给出个说法,今日审出个结果势在必行。
“大人预备从谁下手?”
“一个青楼传出诋毁皇亲的谣言,当家主事的岂能不知,如不是受人追捧入幕之宾众多,谣言怎会散播得如此之快,既然要审,岂能放过紧要人物?”
“是,下官这就命人提带‘明月坊’老鸨和甄月亮上堂。”
要么不动,既然动了就没有轻纵祸首的道理。老上司的脾性几十年如一日,嫉恶如仇得半点不手软哪。
过不多时,刑部正堂大开,手执水火棍的差役一身煞气分列公堂两侧,堂上高坐的正是刑部尚书蔡荃,堂下秉笔的文书则干脆换做了刑部侍郎魏言,此等来势汹汹的阵仗还没开始审上一审,让人看了便心惊胆战。
那鸨母跟在甄月亮后头被女囚牢中的差役一前一后押着迈进公堂,见到的便是这番来者不善的下马威,心里头皆七上八下的打起鼓来。大公子有言在先,让她们不必惊慌,说什么法不责众说什么抵赖不认刑部也拿她们无计可施,照此看来,刑部可没打算看在她们是女子的份上手下留情。
刑部上下都知道,被带上公堂由刑部尚书亲审的人犯着实不多,刑部天牢中关了近月的梅氏后人算一个,严旨限期破案下被刑部视为要紧疑犯的“明月坊”上下一干人等与有荣焉地获此殊荣。
于是乎,“明月坊”的鸨母红姑和当家头牌甄月亮被不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差役们押入公堂厉声命她们跪在堂下,看清堂上主审官为何人的一瞬间,二人心里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搁楞——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了。
二女身在贱籍,公堂上直视朝廷命官都是足以降罪的过错,偷眼瞧清了主审后便即跪地低下头口称“大人”。殊不知她俩自以为隐蔽的窥探已全然落入蔡荃和魏言眼中,以二人多年办案的老道和默契,二人十分笃定能从两个青楼女子身上有所收获。
别问为什么,光凭二女那对滴溜溜转得飞快的眼珠子里闪烁难辨的邪念就弱够他闪们锲而不舍追根究底了。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妇红姑。”
“民女甄月亮。”
“你二人身在乐籍,不思安份营生,包藏祸心,罗织恶名,散布谣言,诋毁公主,大逆不道,你二人可知罪?”
将将开堂,一不审二不问,成筐的大逆罪名劈头盖脸直接扣了下来,大有签名画押后即刻拖出去问斩的架势。
等等,说好的铁证如山呢?说好的以理服人呢?二女俱都脸色大变慌了神。
红姑名义上是“明月坊”的鸨母,实则坊内真正做主的却是妖妖娆娆的甄月亮。但凡有什么要事,大公子都是直接交代给他这位红袖添香情迷天下的月亮儿去办,她虽身为手下听凭大公子差遣,对今次“明月坊”的灭顶之灾早已有所觉察,却没想到会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而甄月亮吃惊的理由却与红姑大相径庭——她身负大公子的嘱托,蔡荃这般不审不问便定了她的死罪,嫁祸江东的戏怎么唱得下去?
“大人,大人,民女冤枉!”
“大人,民妇也冤枉啊!大人明鉴!”
“啪!”
惊堂木猛地响起,硬生生打断了两女此起彼伏的喊冤叫屈。
“公堂之上岂容尔等喧哗。本官一生断案从未冤枉过一个无辜之人,早有说书人数人口供在此指认是自尔等‘明月坊’中闻知谣言,写有供状画押于此,你二人一个是‘明月坊’老鸨,一个身为坊内红牌,若说此事尔等毫不知情,谁信?”
“人证齐全,安敢抵赖!”
“大,大人,民妇真的不知情啊!”
对大公子的忠诚哪里抵得过性命要紧,红姑一点儿都不想莫名其妙的丢掉小命,一听到说书人已然招认便胆怯了三分,再被蔡尚书厉声恫吓过后想不不想就忙不迭伏地叩头求饶。
【大人,您看这红姑如何?】
【不如何,舍一人保一人也不是没可能。擅使诡计之人于揣度人心上自有独到之处,切不可掉以轻心。】
【是,还是照商议的办。】
【正是。】
蔡、魏二人不愧是默契十足的老搭档,只消几个眼神便知彼此所思所想。
“休要狡辩,你乃‘明月坊’主事,坊内上下皆由你打理,什么人说些什么话做什么事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你!本官看你这妇人狡猾刁钻一味抵赖,不用刑罚你是不肯招的。”
“来人,先仗刑三十再行问话。”
如狼似虎的差役得令二话不说扑上来按倒红姑,任她鬼哭狼嚎喊冤不断只作未闻。水火棍噼里啪啦一顿打下去,打得她后腰一下皮开肉绽血肉横飞。
起先红姑还不住号哭求饶,二十板子下去便连哭嚎的力气都欠奉,三十板子打完她仿佛离了水的鱼儿,脸色煞白满头冷汗,疼得想晕过去都不成,蜷作一团张着嘴徒劳地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下一刻就会断气似的痛苦难耐。
饶是甄月亮打定主意豁出去性命不要也得完成大公子交代的任务,在旁亲眼目睹红姑从好端端的被刑部大刑打成个血里捞出来的凄惨模样,她一个十丈软红秦淮欢场中卖笑维生的青楼女子怎不被吓得止不住轻颤。
审多了凶神恶煞、沾满血腥的亡命之徒,吓唬个柔弱的小女子还不是三两下的功夫,不消酷刑加身就能让她乖乖一五一十地招认。
演完了杀鸡儆猴的大戏,蔡尚书不苟言笑的神情落在甄月亮眼中平添了十足十的凶煞气,他看过来的眼神愈是严厉,她身子越是哆嗦地厉害。
“红姑喊冤,却拿不出真凭实据来证明她的冤屈。甄月亮,你可愿招认?”
“民女,民女,民女,确,确实,确实冤枉。大,大大大人,明,明鉴。”
“哦?你的意思是,本官先前抓来的数名说书人众口一词指认你‘明月坊’大不敬之罪,都是串通起来诬告的?”
她该怎么回答?是诬告?不是诬告?怎么说才能取信于蔡荃,才能进而保住性命?
蔡荃见她垂着脸看似惊慌失措实则暗自盘算,反倒心下大定。先前红姑讨饶,他却打了红姑借以震慑甄月亮,为的就是试试甄月朗是否是“知情人”。甄月亮若是当真慌了神口不择言,他们倒反而头疼,她在惊恐之余犹自犹豫不决,显然早被人叮嘱过有了成算。
无论她算计的是什么,思量的又是什么,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她必定是知内情者。
“民女不敢,民女,民女冤枉。”
翻来覆去就是喊冤喊冤,不逼上一逼这姑娘还不肯拿出真功夫来了。
蔡尚书眉头一皱,惊堂木复又响起。
“一味喊冤何用?既然想不出冤在哪里,本官助你醒醒神。来人,夹板伺候!”
殷鉴不远,红姑还血肉模糊气息奄奄地倒在身侧,指间冰凉的触感在在传递给她一个警示——刑部大堂不是她的“明月坊”,尚书蔡荃是人精中的人精,想要不吃苦头蒙骗过他全无胜算。
然而,遍体鳞伤之后,大公子可还会施舍给她一丝半缕的柔情?
她不知道,不敢想。
夹板穿进她的纤纤玉指之间,她眯起眼献祭般等待即将降临的钻心剧痛。蔡荃的铁面无情天下皆知,今日过后她会否遍体鳞伤还能不能为她的大公子奏上一曲凤求凰都是未知之数,然而情势已容不得她回头,除了咬牙挺过去,再无取信蔡荃的法子。
“听闻甄月亮色艺双绝在金陵城内外艳名远播,一双操琴的素手遇上不懂怜香惜玉的大刊刑毁去实在可惜,不若从实招来,省去这番皮肉之苦如何?”
即便怕得齿冷身颤,甄月亮把头晃作拨浪鼓般颠来倒去也不过一句话。
“大人,民女冤枉。”
唱白脸的魏言面上遗憾惋惜不已,实则窃喜。
几个说书人皆已招认谣言正是出自堂下娇媚入骨的名妓甄月亮之口,她若矢口否认,自有铁证可定她的罪;她若俯首认罪,陛下钦旨彻查正好交差。
但假如眼下这般只顾喊冤说不出个前因后果来,十有八九如老上司所推测的——此女听任身后“明月坊”真正的东家摆布,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不择手段,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她愈是拒不招认,愈是以身试法,一旦招供,说出的“真相”越容易取信于人。
真是好算计哪,可惜了好端端的曼妙佳人怕是就此葬送。
“既然执意不招,用刑。”
□□脸的蔡尚书素来视红颜为白骨,什么清泪两行楚楚可怜全然视若无睹,他一声令下两名差役用力拉拽夹板两头不敢懈怠,更有两人死死将甄月亮按在地上挣扎不得,生生感受那锥骨剜心之痛。
“十指连心哪甄姑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平日里被绣花针扎破都疼得刺心,何况摧枯拉朽似的酷刑,眨眼的功夫甄月亮就面无人色冷汗淋淋,白玉贝齿咬破了嫣红的唇,吃疼不住的女子在差役的压制下不住扭动着身躯下意识地挣扎,凄厉的惨呼从那会吟诗会唱曲会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娇吟低喘的口中而出,传得公堂内外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过了多久,疼得窒息的头牌名妓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行刑的差役这才停下手听候蔡荃示下。
“这才哪儿到哪儿就受不住了?泼醒,再问。”
再问?问什么?问案?不不不,公堂上的蔡、魏二人深知从甄月亮口中定然问不出实情来,可正如甄月亮必须熬过酷刑才能吐露“实情”一样,蔡、魏二人也须得对她严刑逼供方能令她的幕后主使相信他们当真信了甄月亮的供词。
一盆冷水兜投泼下,二月正是春寒料峭时节,冷水冷得像冰,湿了衣衫的“明月坊”红牌甄姑娘唇色青紫直打哆嗦,绝望地看着被夹板夹得红肿瘀紫的手指,竟未察觉到自己眼角滚落的泪珠。
“本官问你,招或不招?”
“民,民女,冤枉。”
“执迷不悟。再用刑!”
堂上的主审眼睛眨也不眨,语调平静地全不似命人用刑,而是走在街头随意闲聊般的口气。而他轻描淡写地几个字,堂下已然狼狈不堪的甄月亮目眦尽裂地重温了一遍从剧痛到麻木、从麻木复又剧痛,她那纤长无瑕白玉般的手指,从红肿到黑紫,从第一根发出“咔嚓”的清脆声响硬生生被夹断到第二个根、第三根……
“我招……”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呜咽着用惨叫之下沙哑难辨的声音一字一顿道,“大人,饶命,我,什么,什么都招……”
早晚要招,非得演上一出苦肉计,妄图骗得所有人都信了她的把戏。说她痴心也好忠心也罢,到头来诸般妄念俱都付诸流水。虽不知那幕后主使怎样花言巧语哄骗了甄月亮听任他唆使,这场滔天大祸却绝不会随着她的“招供”告终。她“供认”的“原凶”查实后固然难逃国法惩处,她区区乐籍女子更无脱罪之侥幸。
这一局是以命抵命的死局,谁人狠得下心连自己的心腹手下一并葬送?
示意用刑的差役暂且罢手,魏侍郎定定地瞧着鬓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脸上,痛不欲生几度晕厥的“明月坊”当红头牌甄月亮姑娘,平和的口气听不出喜怒。
“是,兴国侯,兴国侯的,小侯爷。民女,是听,来喝酒的,小侯爷,说的。”
她的招供有如晴天霹雳般给了刑部的二位大佬当头狠狠一棒。他们能想到甄月亮既然存了熬刑的主意再泼的脏水,对她“供认”出的“首恶”却是既不能置若罔闻又不好抓捕归案,当真是束手无策。
兴国侯府,世子,言宽。蔡、魏二人面面相觑,俱颇感棘手。
“暂将二人押回牢中延医诊治。”
“老魏,一同进宫一趟。”
“是,该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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