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少师迎亲的排场之大莫说大出云徽殷意料,梁皇武帝陛下都未料到梅东冥一个外来人在南楚权贵中竟能有如此威望。
从蔺晨出手以梦魂鼎强留林洵数日性命博他一线生机,他对南楚神殿的“神力”方始有所认识,然而面对所谓“天赐之子”登临少师宝座后南楚十几年来风调雨顺不见天灾人祸的神迹,他始终难以全然相信。
在大梁时,明明几番危在旦夕,却从未见林洵使出所谓的“神力”来护身,他倚靠的仍是自己的智慧与勇气不是么。倘若神力一说纯属无稽之谈?他一个大梁赤焰林氏的后人,凭什么得到南楚宇文氏的认同和权贵们的推崇?
简直匪夷所思。
带着满腹不解满心疑惑,乔装改扮的梁皇武帝陛下还是登上了前来迎亲的车舆中的一辆,沿着官道从琅琊山脚下的琅琊阁别院浩浩荡荡往山上而去,放眼望去他身前身后的马车中陪同前来迎亲的大多气度不凡服饰高贵,只怕在南楚中也是非富即贵的存在。
从别院到琅琊山脚下短短三五里的路程,沿途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南楚百姓,从他们真心诚意欢喜的眼神和喜气洋洋手舞足蹈的样子看来,俱是真心实意为他们的少师能寻到心爱之人成亲而高兴的。
“神殿在民间的威望如此之高,曜帝竟能容得下,其心胸令朕钦佩。”
萧景琰的自言自语虽轻如蚊呐几不可辨,提起十万分警惕护卫在他身边的萧庭生却听得分明,无意为萧景琰解惑的他暗自轻嘲地腹诽——曜帝就是在当今南楚国师的承认下登上帝位的,历代国师不涉国政党争只唯天命是从,威望再高也动摇不了宇文氏的帝位,宇文氏怎会冒着被南楚上下唾骂的危险对神殿轻举妄动?
陛下少年时身为庶子且遭逢变故不得皇宠,不惑之年继位后一门心思用在振兴大梁上,于这些个他国秘史知之甚少,臣子大多摄于其威仪不敢多嘴,现在想想实在可怜。
近百辆车舆从百姓们的热情中穿行而过,到了琅琊山下神殿卫队和南楚禁军协防的所在,百姓不得其门而入,车队顺着修整一新的山道粼粼而行,及至黄昏时分到得琅琊阁外,正应了《礼记》《昏义》篇所指。
《昏义》有曰:「昏礼者,将行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又曰:「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夫妇有义,而后父子有亲;父子有亲,而后君臣有正。古曰,昏礼者,礼之本也。」
前有南楚神殿的圣女祭司开道,后面南楚朝中权贵簇拥,少师携新妇志得意满大步流星地直奔喜堂而去,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不久前还一脸病容的少师到了大喜之日也能精神振奋容光焕发,说不出的俊逸出色。
说不得梅东冥天赐之子的身份超然,堂而皇之设在神殿祭坛之上的喜堂搁在南楚无疑是头一份的,祭坛边临时布置的供桌席位齐刷刷围着祭坛一整圈,蔺晨夫妇居中而作,左首便是南楚那位雄才伟略心胸宽广的曜帝和皇后,自此南楚权贵依次居左,神殿太常令祭司等居右,齐齐合抱着祭坛座无虚席,数百双眼睛直勾勾朝向为新人留出的那条织毯铺就千金难求的路上,翘首以待云梅二人偕手而来。
萧景琰随着人群一道鱼贯而入,却因乔装改扮无法暴露身份而不得不委屈在外层无座的人群中观礼。
他本以为坐在武英殿上那个至高位久了,看过经历过的大风大浪多了,罕有能令他触颜动容的事,但是他很快意识到他错了,多的是他难以忍受的逆鳞,一触之下痛彻心扉。
喜堂之上高坐的是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的蔺氏夫妇,可小殊呢?林殊的牌位在哪儿?他膝下独子的成婚之日,高堂之上竟无他容身之处!
大梁的武帝狠狠攥着拳头目眦尽裂地瞧着梅东冥喜不自胜地与云徽殷并肩缓步从远处走来,盛满幸福的眼中只装得下彼此,他的生身父亲竟被他彻底抛诸脑后,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容忍!
“梁国的陛下,家父命我转告您,今日是我南楚神殿少师梅东冥的大喜之日,您与他的约定再急切,也请耐着性子待到婚仪之后,万望,稍安勿躁。”
怒火中烧急红了眼的萧景琰正待发作,身后阴恻恻的警告硬生生像盆凉水兜头罩下,浇熄了他炙热的怒火不说,害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是蔺熙,总是和和气气笑眯眯的蔺晨长子,城府深不见底,将自己的身份瞒得严严实实的南楚太史令。坐在蔺夫人身边谈笑风生之余用一双鹰隼般敏锐的利眼半刻不曾松懈地盯着他一举一动的蔺熙一察觉到他这边的异样就暗示弟弟特意过来“提醒”他。
蔺家上下对萧景琰的不满由来已久,碍于自家父亲和夕未哥哥的阻挠不得不“善待”萧景琰,这下被蔺熙逮住萧景琰妄图“轻举妄动”,蔺瑟自恃绝不能叫他搅了夕未哥哥和徽殷姐姐的婚仪,穿过人群在萧景琰身后悄声警告之余,刻意咬重的“南楚神殿少师梅东冥”几个字毫不留情地击碎了萧景琰的气焰。
“蔺公子,注意你的言辞。”出门在外身兼护卫之职的萧庭生虎目圆睁敛容正色,箭步近前挡住恶意满满的蔺瑟,不容他再以言语刺激陛下。形势比人强,陛下执意换来的许诺,即便亲身涉险也要完成心愿,他们的确寡不敌众,但越是处于劣势越不能弱了自己威风,一如当下。
而面对蔺瑟明晃晃的威胁,大梁武帝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没错。今日在这神殿祭坛上昭告天地亲长成婚的是南楚少师,不是他大梁的赤焰侯,他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说三道四。
“朕,我有幸亲见少师成婚,实是,实是不胜欢欣之至。”
好可怜,憋着气干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真是难为这位高高在上生杀予夺惯了的大梁帝王了。可惜蔺瑟对他非但生不出半分同情,瞧着那张略现苍老的面孔上的颓丧隐忍,年轻的蔺家老二只觉得解气。
活该!从前你欺负我夕未哥哥的时候怎就没念着故旧之情适可而止留些余地呢!
在幸灾乐祸的蔺瑟不着痕迹地监视着萧景琰、萧庭生君臣数人的同时,梅东冥和云徽殷这对璧人沿着织毯铺就的道路一步步走向祭坛,两人四目相接眼波流转,一切尽在不言中。
【徽殷,今日乃是你和我的大喜之日,你高兴么?】
【高兴。】
【见你眉间隐有郁色,可是为着伯父伯母因着我的身份不克前来?】
【我娘亲自送我上的马车,她说过,只要我过得美满她便再无烦忧。】
【伯父呢?】
【他的女儿嫁给了他少帅的亲儿子,他哪儿会不满意!】
【不是为亲长所扰就好。徽殷,我不爱看你愁容满面,从今往后定不叫你多添半分忧愁。】
【我信你。】
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残酷,决意生死相许的一双爱侣携手彼此,带着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爱意和信任走过人群,走过台阶,走上南楚人心目中至高无上的祭坛。
此际天高云淡,远方绿水青山,他与她脉脉对望情意款款。
“天地为证,鸿雁为凭,我梅东冥迎娶云徽殷为妻。惟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此一生、独其一人,荣辱与共、不离不弃,相伴相依、此情不渝。”
“天地为证,鸿雁为凭,我云徽殷嫁与梅东冥为妻。但求两心相许、同结鸳盟,在天比翼、在地连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你二人今日结为夫妇,当谨守夫妻之道,遇事有商有量莫争莫吵,坦诚相待宽以待人,切记家和万事兴。”
“谨遵师尊教诲,我等定当紧记。”
蔺晨夫妇忝为高堂,少不得训诫几句,云、梅二人齐齐躬身相谢,相视而笑默契天成。
看来无须他这个老头子多废什么话咯。
半是欣慰半是自嘲地看着自己一手抚养长大不是亲子胜过亲子的小徒儿经历了风雨飘摇险遭不测后终究苦尽甘来,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长苏,九泉之下你当可瞑目啦。
“本座以国师之名愿你二人琴瑟相和鸾凤齐鸣。”
“礼——成——”
神殿祭司中特意选出德高望重者担任司仪,能亲眼见证亲口宣布少师结缡,这位不惑之年的中年祭司兴奋得红光满面,好似成亲的是他自己一般。
寻常宗室子弟成婚告祭宗庙拜过列祖列宗便算是过了明路,梅东冥倒是好,缺了家翁家慈在坐,没有祖宗庙享全不放在心上,气咻咻的大梁武帝陛下偷眼左张右望了下,除了纯粹的祝福外南楚的权贵们眼中竟无丝毫轻慢蔑视的意思。
是,少师于南楚而言举足轻重,当真众望所归到万民一心?
就在萧景琰疑惑不解间,周遭权贵竟不顾自持身份鼓噪喧闹起来,他顺着权贵们行礼跪拜的方向看去……
不远处的天空中不知何时笼罩上七彩的霞光,一朵朵白云在霞光的映照下尤为璀璨耀目美不胜收,云光间,忽来一道异彩自天云之上穿过层层叠叠的烟云直直投向人群正中的祭坛,祭坛之上的国师夫妇和少师夫妇身处异彩之中有如沐浴在暖意融融的温泉里,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畅。
莫说他们,便是围在祭坛周遭的南楚权贵们也同沐天恩收益良多,有些个身患重病强撑着来参加婚仪的竟觉得身上的不适都消散了泰半,连家人侍从的搀扶都不用了。
神迹!真的是神迹!
方才的困扰迷惑显然不需要言语的解释,留意到义子萧庭生一脸匪夷所思惊诧不已的武帝陛下苦笑着咽下自己种出的苦果——天赐之子,硬是错过了。
良辰美景,洞房花烛,送走了南楚曜帝皇后和一众权贵亲朋,闹腾了一整天的琅琊山总算恢复了平静。
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儿离去前纷纷朝着新郎倌儿挤眉弄眼的作暧昧状,其中暗含羞羞脸的意思梅东冥故作不以为然地“笑纳”了,皮厚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见作弄他不成,坏心眼的小伙伴们顿感无趣,言道不耽误他洞房花烛的大好时光,却不成想今儿个忙得晕头转向脚不沾地的梅少师接下来的行程绝不是什么去新房见他羞答答的新娘子——大梁那位性急的武帝饱受了刺激之后,决意等不到明天,亟不可待地等着他履行诺言。
事实上,梅东冥同样希望这位烫手山芋赶紧了却心愿立马下山回他的大梁去,若无非见不可的必要最好此生莫再谋面。
抱着莫名诡异的念头不住平复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做出拿大梁武帝出气来生祭他注定无疾而终的新婚之夜的怨气,梅少师浑然不知自己燎原的怨恨所形成的气场无形中震慑到了跟在身前身后掌灯的侍从们。
成婚后果然大不一样,气吞山河威仪赫赫的少师很有独当一面的风范了呢!
无视泪眼汪汪的侍从们堪称诡异的念头,径自走过琅琊阁主建筑群后屏退侍从独自提着气死风灯仗着过人的轻功扶摇直上,不多会儿到了主宅西北角山峰上孤零零的一座暖阁外。
取下风灯悬于暖阁外,掸去满身寒气的梅少师轻扣了几下门扉便推门而入,毫不意外的,暖阁内人员齐全,从他的师尊师母,大梁的武帝和平国侯,到他新婚燕尔还来不及洞房的妻子,全都眼巴巴地瞅着他,浑似饿了数日的饿殍等着他来放饭。
“徽殷,你也来凑热闹。”
向师尊师母和梁帝见了礼,不忙慌动手的梅东冥万般无奈地看着他的妻子,半是关切半是责备道,“你和师母是女子,阴气本就重于阳气,万一被煞到得病怎生是好。”
“无妨,又你在煞不到她们。你二人今日成亲,正好借此机会禀告给他知晓。”
梅东冥一心为她们着想,说的更是在理,云徽殷低着头一声不吭。蔺晨见状少见的替徒弟媳妇儿开脱,于情于理东冥成婚都该告祭先祖,让新妇与公爹混个脸熟终归没错。
既然师尊发了话,梅少师自然没了异议。他勾起嘴角微微一晒,自顾自沿着莫名的路线将暖阁中间走了一遍,走到萧景琰面前平淡地交代,“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无论你们多激动多愤怒多惊讶,切记不得越过你们面前一丈处。阴阳相隔天人永别,踏进去了就等于自投死路,我未必救得了你们。”
萧氏叔侄俩迭声应允绝无二话,莫说要他们管好自己的脚不许越雷池半步,就是要他们捆上手脚他们也照样答应不误——终此一生再见故人,唯有一次机会而已了,他们都万万不肯放弃的。
梅少师点点头,转身与师尊颔首致意,师徒二人默契得无须多余的言语,而强悍如梅东冥者不用他啰嗦,走到暖阁中央,也不见他动动嘴皮子念什么法咒,随着修长的手凌空虚画,一个太极阴阳图闪着银光漾开波光潋滟,随即水雾缭绕笼罩了整座暖阁,水雾深处渐渐现出一方秀丽的山水,山脚下的茅屋中,有所感应的男子推门而出踏雾而来,白衣儒衫清俊文雅,正是梁皇武帝心心念念不惜以许婚为要挟想见上一面的梅长苏。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吧,都一把年纪的人了,以为自己还年富力强有本钱可依仗,你就不怕招魂把你自己招成鬼魂!”
蔺大国师眨巴眨巴眼,万分无辜地举手投降的同时朝着梅东冥所在的方向努努嘴,戏谑道,“我冤,这回我是真冤,不是我干的,是你儿子干的。”
儿子?东冥?
一贯秉持君子之风儒雅自持不动声色的江左盟前宗主平静无波的面具有那么一瞬间的龟裂,要不是面前的“人”摆明了作古已然二十多年,蔺大国师敢以老蔺家百年家声发誓,长苏这家伙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木偶似的一点点转过头,脖颈僵硬得都快能听到咔咔作响声了。
“父亲,儿子今日与云氏徽殷喜结连理,借大梁武帝陛下所求之便禀告父亲。”话音未落,他朝着站在师母身后眼巴巴瞧着自己的云徽殷柔声道,“徽殷,来拜见父亲。”
还没从“夫君真的招招手就把公爹从九幽之下召唤出来了,比吃大白菜还要轻松简单啊。”的震撼中缓过神来,未来名震天下的云氏医圣只余下两眼发直傻愣愣夫君说什么她干什么的份儿了。
“媳妇儿云徽殷拜见公公,今后徽殷自当敬爱夫君,孝顺,孝顺……”
孝顺高堂什么的,她真的是蠢到无药可救了,公爹婆婆皆已辞世多年,除了东冥的师尊师母他压根儿就没什么亲近的长辈可孝敬,可当着梅长苏的面说这个真的好吗?直接给就公爹没脸下不来台什么的……
要是可以的话,云氏徽殷姑娘恨不能当下挖个地洞钻下去,还有比她更丢脸的新妇吗?
幸好下有笨拙的新媳妇儿,上不缺呆若木鸡的公爹。
梅长苏梅先生是百感交集就差没涕泪交加了,本以为此生无缘再见的儿子说见便见着了,他满心的不自在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儿子倒是落落大方地唤了他声“父亲”。
有生之年,哦不,有死之年能亲耳听到儿子叫他一声“父亲”,他鬼生无憾矣。至于新儿媳有否失礼,说话得不得体之类的小事,他左耳进右耳出权当没听见。
“东冥与你既然两心相许情投意合,我就把东冥交托给你照顾了。”
把儿子交给一个真心爱护他、疼惜他的女人,不论对方出身家世,他都愿意报以祝福和感激。他缺席了儿子从出生到长大成人的整个过程,没资格指摘他的不是。
“你把东冥教得很好,这么多年了,该是我欠你一句多谢。”
“别,不用谢我,也不是一句谢就能抵过去的。你欠我的债咱们以后慢慢算,先将眼前的事儿解决一下,大梁的萧陛下,有什么话想说尽快说,长苏留在现世太久会他和东冥都会有所损伤。”
经他提起,梅长苏方才迟来地留意到东冥对面遥相对坐的不正是鬓发斑白年近花甲的萧景琰,正错愕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久久不能成语。
没有他所期待的涕泪交零百感交集,没有千言万语化作无语凝噎,甚至没有怨言没有责备。音容一如往昔分毫未改的小殊仅仅是弯起嘴角,长揖及地,波澜不惊与当年的谋士梅长苏一般无二。
“久违了,陛下。”
“小殊……”
想好了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当真见了人,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当真万语千言脱口而出的只有“小殊”二字。
怎不是小殊,他已鬓发斑白心境沧桑,小殊仍是金陵作别跨马北境时的模样。迷迷瞪瞪地踏出一步,又一步,那人似在伸手可及处。
“陛下请自重,莫越雷池半步。”
引新妇见过公爹后便冷眼旁观的梅东冥细心地察觉到随着萧景琰的靠近,父亲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太极阴阳阵中浅淡了些许的身影,他心念一动身如鬼魅般幻灭幻起,将身挡在大梁武帝的面前阻住他的脚步。
“梅少师,陛下得见故人一时情难自己,少师可否通融一二?”
“本座有言在先,不可越过你们身前一丈便是一丈,萧陛下身兼杀伐屠戮和帝王之气,于先父阴魂有损,请退回去。”
正如梅东冥所言,被招魂而来的梅长苏既出不了暖阁正中的太极阴阳图,又躲不开萧景琰身上令他倍感不适的煞气,却碍于景琰的一片执念不便直言阻拦。东冥看似无情实则贴心的举动无形中安抚了梅长苏九幽之下终年冰寒的心,恍惚中平添了几许暖意。
萧景琰脸色白了白,一声不吭退回原处,垂眸轻叹。
“这些年,你还好吗?”
“朕,我,我请东冥了我执念见你一面,本以为天人永隔多年,你早该入了轮回,没想到,我真没想到,今日还能一见。”
“将军也执屠夫业,一将功成万骨枯。没赎尽我所犯下的杀孽前,天道昭彰容不得我遁入轮回。”这人就轻避重说起自己的艰难境遇全不在意,澄澈如琉璃般的双眸看向昔日故人不无怀念,但,也仅仅只是怀念。
“陛下自登基以来宵旰忧劳勤于国政,吏治清明爱民如子,所做的桩桩件件我都看在眼里。陛下已然尽了力,我自忖异位而处未必能比陛下做得更好。”
“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年过五旬的帝王满心以为会见到曾经踌躇满志无奈饮恨九泉的林殊。他得以寄托思念,诉说帝王生涯中的不易,絮叨些膝下小儿女的琐事,甚至是被小殊责怪都好过他“梅长苏”一般朝堂奏对的疏离冷漠。
“你该怪我的,我识人不清辨事不明,被人所趁险些害了你林氏仅有的血脉。我坐在武英殿的帝位上,手握将士们沙场浴血拼杀得来的江山,朝臣中不乏贤能之辈,却还只得庸碌守成寸功难立,辜负了你们的牺牲,还累得你杀孽缠身难入轮回……”
“我宁可你骂我,与我大吵一架,都胜过不温不火地吹捧奉承,像朝臣们一样,千篇一律。”
烟雾缭绕中袖手而立的梅长苏分明笑容清浅,洞彻世事的眼中却难觅笑意,看起来凉薄而精于算计的他让萧景琰仿若见的是昔年背负血海深仇誓死不还重回金陵的阴鸷谋士。
大梁的帝王攥紧了双拳强自镇静,他告诉自己这里是南楚的琅琊阁,此生再想见小殊一面希望渺茫,他该说的……一时茫然怔忡,什么才是他该说的?
“杀了便是杀了,保家卫国也好,封疆裂土也罢,既然自己选择的以杀止杀、平反昭雪的道路,硬着头皮也得自己走完它。陛下不同,陛下乃是天子,天子生来该建帝王业,为安大梁万世太平合乎天道,纵然不择手段些又何错之有。”
“大梁国力虽盛,奈何邻国环抱早成犄角之势,大渝以战立国本就强悍难敌,北燕、南楚的帝王亦非庸碌昏君,东海密林密布毗邻岛屿众多地形复杂难测,诸国各占一隅彼此虎视眈眈互为牵制,哪一个都不是善与之辈。”
“此等局面下陛下尚能将大梁治理得太平安顺百姓乐业安居,臣是真心盛赞陛下为君不易,绝无奉承之心。”
林氏小殊本是个火爆的性子,不分青红皂白不管占不占理先骂了再说,如此真性情的小殊仿佛多年没见了,自从他以苏哲的身份来到金陵后,便再没见过。自呈军令状投靠靖王府的江湖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梅长苏是个胸有丘壑城府极深的人物,他步步为营机关算尽到头来连自己都没能放过。
曾几何时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在他的心里已悄然融为一体,可就在此间此刻,萧景琰无比清醒地意识到——梅长苏永远变不回当年的林殊了。
这一认知令萧景琰心痛得无以复加,他不知自己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还是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任他痛心疾首悔恨交织,也追不回流逝得岁月故去的旧人。
“你恨我吗?亲生儿子和兄弟的儿子之间,我还是舍弃了兄弟的儿子。你该恨我的,骂我,诅咒我,揍我一顿都好。就是别,别若无其事的,提也不提。”
萦绕的心结一日不解,萧景琰就一日没法儿从自我厌恶的执念中摆脱出来。这个道理梅东冥懂,蔺晨懂,连萧庭生也懂,可他们要么没有帮他的理由,要么帮不了他。在蔺晨、梅东冥夫妇的不置可否和萧庭生渴望的眼神注视下,梅长苏摇了摇头,透过萧景琰仿佛能看见那一日,奄奄垂死的先帝颤抖着嘴唇呜咽难掩的情形,不由长长叹息。
“血脉亲情,父子天性,先皇临终时我告诉他我是林殊,他垂死之际尚且唯恐我挟私报复害了你的性命,要不是已无能为力,他定会叫我死在他面前才不至于日后威胁到你。你为敏琮而舍了东冥乃情理之中,我不怪你。”
“回去吧,大梁的帝王怎可久离帝座轻涉他国险地。以后,别再来了。”
“小殊,今后可还有机缘相见?”
烟雾渐浓,踏雾而来的身影一点点没入雾中,渐行渐远。梅长苏走得干脆利落,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留给萧景琰,他凤眸迷离中若有那么些许的不舍,也只会留给他的儿子。
“百年之后,九泉之下,还怕少了叙旧的光景?”
话虽这么说,已有自知之明的萧景琰十分清楚,梅长苏这是恼了他了。
送走了父亲的梅东冥脸色有些苍白,心情倒是颇为愉悦。他的父亲,和想象中全然不同的父亲,虽然年纪已长生不出什么孺慕之情,与之相交相谈应当会投契有趣的吧。
“大梁的陛下,君子之诺已践,今日天色已晚,我琅琊阁愿尽地主之谊,明日一早便派人送二位下山离开。”
萧庭生扶着怅然若失兀自回不过神来的自家陛下,饶是无奈也不得不接受蔺大阁主的“好意”——天黑之后山路难行不说,护送一个失魂落魄的陛下连夜下山,他心里可是没底啊。
宾主先后离开暖阁,走在最后的梅东冥望了眼阁中央的太极阴阳阵,嘴角勾起一朵含义莫名的灿笑。
“夫君在笑什么?”
“还能笑什么,自然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少师不早朝。”
“夫君,人前怎生这般不正经!”
“夫人莫生气,咱们人后再说,人后再说……”
小剧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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