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入殻

    哪怕手中没有真凭实据可以推翻兴国侯加诸在黎珂甄仲乃至于江左盟身上的罪名,梅东冥亦不难勾勒还原出所谓“入府行刺”的前因后果。

    阿仲小珂背着廊州的黎叔甄叔偷入金陵,欲寻自己却碍于天牢森严不得其门而入,或是受人蛊惑或是遭人蒙骗,带着同来的兄弟们稀里糊涂做了回“刺客”,白白的将现成的把柄递到了梁帝陛下和兴国侯的手上。

    “草民想见见他二人。”

    言侯爷毫不犹豫地摇头拒绝。

    “容梅宗主见了他们,私下窜供事小,本侯怕陡生变故,为防不测不见也罢。”

    “侯爷既吝于赐见,草民心下的疑惑便只得请教侯爷了。”也不待言豫津点头应允作答,梅东冥径自循着一团乱麻似的思绪,抽丝剥茧般层层破开细细理顺。他怕的不是兴国侯算计他江左盟,而是有一只被兴国侯和他都忽略掉的阴诡黑手背后作怪。

    “望侯爷恕草民无礼,言世子蒙冤莫白殷鉴不远,不弄个清楚明白草民死不瞑目。”

    “你!谁几曾要你死过了?有什么想问的,但说无妨。”

    动不动就拿死来威胁他,当他言豫津很怕么!

    兴国侯没好气地一甩袖子,就着儿子为表孝心特意搬来的矮墩暂且坐下。儿子傻是傻了些,好在还有几分眼力见,看出这边厢满脑门子的官司一时半会儿结不了,让他老子得以坐着听梅东冥狡辩。

    不错,狡辩。

    好容易手握梅东冥软肋拿来要挟于他的言侯爷全未着意深究梅东冥在江左盟时的两个少年伴当何以带人贸然闯入侯府刺杀的意图,与其说他不屑去查,不如说他压根儿连问都没打算问。

    “请教侯爷,与草民的伴当一道入府行刺的刺客可还有活口?他们或死或伤可有人逃脱?这些人身上有何印记证明出自江左盟?草民的伴当可曾率先动手刺杀侯爷?事后被擒二人有否喊冤?”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梅东冥还有心思琢磨这些有的没的?难不成他堂堂兴国侯特意使出阴险下作的手段构陷江左盟强拉他梅东冥下水?

    要真会这么做,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梅宗主,不要把本侯与江湖匪徒相提并论。本侯今日站在此处好意提醒,一则你好歹是世交之后,本侯不忍见你就此沉沦;二则,本侯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不屑于暗箭伤人。事已至此,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论你怀疑其中有人做手脚也好,江左盟含冤莫白也罢,个中是非曲直只有你活着走出去才能辨明。”

    “无论你愿不愿意都已别无选择。梅宗主,本侯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纠缠了多时,陛下、太后都等得太久,明面上一个身在狱中的梅东冥令朝中上下侧目,暗地里还有双居心叵测的鬼眼对大梁朝虎视眈眈。朝廷不宜再浪费心力耗在陪梅东冥过家家上,他服也好,不服也好,这个命他认定了。

    至于他怀疑江左盟派人潜入兴国侯府行刺一案背后另有隐情,好啊,待尘埃落定之后他自己个儿慢慢查去吧。

    言豫津眸色微冷,仿佛忽然间在天牢多留一刻都令这位大梁皇帝最为信任的股肱之臣感到难以忍受,甚至没给儿子与“好邻居”告别的余暇断然转身离去。

    言世子感念数日来梅东冥的“照拂”、“指点”,匆忙拱手略做了个揖便追着乃父而去——虽然不大明白发生了什么,凭着他的直觉,这会儿不管他多真情流露,估摸着被父亲带来的麻烦缠身的梅东冥当没多余的心思搭理他。

    兴国侯父子二人前脚刚走,梅东冥便像被抽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般蜷缩着颓然坐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挣扎多时,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命途如此,难不成真要“退一步海阔天空”?

    “飞流叔,原来真有上天注定,注定了暖暖要身陷金陵城难以自拔。”

    飞流歪着头看他,圆睁的双眼盛满无辜的茫然,瞧着有种超乎年龄的可爱。

    “暖暖?”

    “没什么,”梅东冥倏尔昂起头仰视他的飞流叔,流露出孩童般的稚气,“飞流叔,你眼中的萧景琰是个什么样的人?”

    “水牛。”

    水?水牛?

    悲伤戛然而止,被“水牛”二字弄到哭笑不得连伤痛都忘记了的梅东冥忍不住追问道,“为何是水牛?谁叫的?”

    “苏哥哥,水牛喝水。”

    父亲?是父亲给当今的梁皇陛下起的别号?

    “看来,父亲真的很在乎这个不是手足胜似手足的好友。”

    “不是,是兄弟。”

    飞流对梅东冥的心思毫无所觉,径自大声地纠正梅东冥初初所下的结论。

    连心智不全的飞流叔都一清二楚的情义,果真禁得起沧海桑田的磨砺?父亲,眼前的难题该如何解,求你教我。

    天牢中的梅东冥突然间丢盔弃甲全然放弃了挣扎和抗拒,偃旗息鼓地龟缩在牢里伏案疾书。

    数日后,于“江左盟谋刺兴国侯”一事尚被蒙在鼓里的梁皇陛下手中捏着刑部呈交的“供状”,说得好听些是百思不得其解,往坏里讲何止是如遭雷殛。男人耿直的秉性背后是帝王生涯历练出的精明——他不乐见心愿完成的同时也是梅东冥彻底厌恶了朝廷之日。

    “命你去刑部询问,结果如何?”

    萧景琰问的正是一早拿到这份呈到他的御案上的供状,首先不是额手称庆,而是派颜直去探问梅东冥改变心意的始末,东冥这孩子倘使会轻易改弦易帜之人,便不是林家子弟的秉性了。

    颜直听闻陛下垂问,当即躬身道,“启奏陛下,刑部言道近来除了兴国侯世子和侯爷,别无旁人见过梅公子。”

    “豫津?”

    “是,世子获释之日乃是侯爷亲自去天牢接的人。”

    “豫津膝下唯此一子,无怪他看重。”

    “是。”

    “其他再无可疑之处?豫津去天牢可与梅东冥说过什么?”

    “似是说过,差役们只道离得远听不真切。”

    好一个听不真切。豫津可不是虚长的年岁,早算好防着天牢中的差役,自没给他们留下偷听的机会。

    愈是如此他愈想知道豫津对梅东冥私下说了些什么,何以触动梅东冥看似脆弱实则坚固的心防,令他突然间改变主意。

    所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自古以来人人如此,帝王亦难以免俗。

    “诶,对了,朕还道今日朝会怎不见豫津,请来一问即可知究竟。”

    “回陛下,兴国侯报的是病休。”

    “好端端的说病怎的就病了?可请了太医过府?”

    “奴未曾听闻太医院有太医出诊兴国侯府。”

    颜直不假思索地低眉垂手恭敬答道。

    许是他答得快得异乎寻常,也或许是萧景琰自己品出几分别样的意味来,这位铁血帝王将手中的布帛丢在御案上,虎的起身袍袖一甩。

    “既然病了,朕该去探视一番。”

    时光飞逝,与他从先帝晚年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患难过来的同行者越来越少,一个蒙挚已是风烛残年来日无多,豫津是他倚为心腹的重臣,他的安危本就干系重大,加之回京之后豫津人前人后偶有失魂落魄之色,浑不似他原本的睿智圆滑。

    究竟遭遇了什么能令洞彻世故的豫津方寸大乱心魂失守,几许好奇之外萧景琰怀揣着更多的是忧虑,迫使他按捺不住无法安坐在武英殿装作丝毫不察。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豫津到底怎么了,梅东冥到底怎么了?

    在梁皇陛下看不到的地方,兴国侯府内院大门紧闭,一干仆役侍婢统统被驱赶到了门外,齐刷刷跪在内院院墙五丈开外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规规矩矩地跪着大气不敢喘一下。原因无他,连小侯爷都被朱红大门关在了外面,任他捶门也好喊话也罢,里头的侯爷夫妇俩硬是理都没理。

    小侯爷尚且如此待遇,他们在外头跪到膝头烂光也是活该。

    是以梁帝陛下畅通无阻地从侯府大门一路走来,连半个做主的都没看见,直到瞧见内院外的这一幕,他才算明白侯府的主子们都跑哪儿去了。

    “拜见陛下。”

    “平身。”

    常服便装出行的梁帝陛下比在宫禁中看起来和善了许多,被他一手虚扶起的言宽暗暗叫苦地看看一墙之隔现下不知闹什么名堂的父亲母亲,偷眼瞧了瞧摆明了冲着父亲的“告病”而来,不可能接受更多欺瞒的陛下,大冷天的硬是急出满脑门子的汗来。

    “宽儿,你父亲呢?不是告病了,朕来探探他,他人呢?”

    “回禀陛下,父亲……父亲把下人们都赶了出来,连我也被拦在外面。”

    “你父亲?只他一人?”

    “还,还有母亲。”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怪只怪他行事鲁莽惊动了父亲,禁不起父亲逼问道出了近来暗访所得,瞧父亲阴晴不定的脸色还以为会惹来他老人家一顿责罚,却不料父亲绷着脸怒气冲冲进了内院,二话不说驱走内院服侍的下人们,不晓得与母亲说些什么。

    兴国侯夫妇二人平素相敬如宾为人称道,怎的私下里不仅不和睦,言侯爷还颇有蛮横粗暴之嫌呢?不好,实在不好。

    梁皇陛下眉头微皱,指着一墙之隔的院内示意言宽叩门。

    “传朕的旨意,让豫津来见朕。”

    “是,陛下稍待,我这就去。”

    旁人心中所想言宽如何猜得到,他眼下只晓得陛下借口召见父亲实在是给他闯进去的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莫怪他担心,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伤了哪个他心里都难受。

    他领了钦旨忙不迭命人拍打门板,一面大声呼喊,“父亲,陛下宣召,速来觐见!父亲,陛下宣召,速来觐见!父……”

    幸好未喊多久,内院的门便吱呀一声被言侯爷从内打开,瞪了眼自家不争气的傻儿子,随即三步并作两步朝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陛下拜了下去。

    他自认修心涵养功夫到家,从面上当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宽而虽然年轻毛躁却不至于四处张扬家丑,此番私访当是这些日子的心事重重不意涓滴溪流般入了陛下的眼,是以引得陛下垂问。

    “臣拜见陛下。”

    “平身吧。”萧景琰到底没令言豫津这一拜跪实就把他托起身,眼见他神色倦倦难掩眉间颓唐,猜测困扰他的绝不是寻常简单的家中杂务,既然豫津关起门来与夫人商量,他多问反倒多有不便。当下大梁的陛下踌躇起来,不知当如何启齿。

    “听说你病了,朕来瞧瞧你。”

    言豫津闻言面上神情顿时百味杂陈尴尬难言,幸而他还晓得帝王御驾亲至再不相迎便是大大的失礼了。当即按下内心的酸涩无奈,侧身请让陛下先行移步。

    “陛下圣意关怀,臣不胜惶恐。天寒地冻在此叙话实在怠慢圣驾,臣请陛下先移驾花厅饮茶,容臣稍后细禀。”

    “好,让宽儿把你私藏的好茶拿来招待朕。”

    “臣不敢藏私,定将好茶奉上。陛下请。”

    他先命言宽奉请陛下去花厅奉茶小坐,自己随即吩咐将内院中原先服侍夫人的粗使奴婢全数看管,余下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一律不得踏出夫人的院子半步,算是将夫人软禁在了内院隔绝了与外头的联系。

    他如此安排时并未避讳尚没走远的梁皇陛下,待一切吩咐停当赶去觐见陛下时他亦做好了全然和盘托出的打算。

    是以方进花厅,兴国侯便拜倒在地结结实实行了个君臣大礼,反将梁帝萧景琰吓了一大跳,“豫津你这是做什么,快快平身。”

    “陛下驾临臣多有怠慢,欺瞒告病在先累陛下牵念,都是臣的罪过,请陛下治罪。”

    长长叹了口气,梁皇陛下亲自将他扶起赐下坐来,不无安抚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朕来得不是时候,家中若有难言之隐朕准你揭过不提。”

    “多谢陛下宽宏,只不过臣家中事务恐非内宅阴私那么简单,虽未全然查明原委却已有了些眉目,正待明日向陛下禀报,却不想惊动了陛下亲临。”

    “朕此来一则为探病,二来么……”说到一半,梁皇陛下示意颜直取出自宫中带出的供状递给言豫津,看他接过供状径自展开阅看,神情如常不见讶异,愈发坐实了他先前的猜测,“刑部转呈的梅东冥供状,朕想先予你一观,看来你已然知晓了。”

    “梅东冥呈上供状之事臣并不晓得,不过,是臣一手促成的这份供状,因其迟早会来,故而未感惊讶。”

    豫津直陈曾暗中推动过梅东冥呈上供状在萧景琰预料之内,他猜不透的是忍耐了多时打定主意“劝服”梅东冥的豫津何以突出奇招,甚至失却了他惯有的从容淡定。

    “这份供状若非豫津从中劝说,朕怕是没那么容易看到。朕望你据实以告,相持不下至今的梅东冥何以改变了主意。”

    “朕看了供词,的的确确出自他刀笔之下,供词言之凿凿指认江左盟中有不肖子弟勾结献州逆王阴谋造反,多有倒行逆施不轨之举,他忝为江左盟之主失察在先无力剿除在后,然身为大梁子民理当报国尽忠揭发逆党,现今首恶虽死余奸未除,他身为宗主出首逆犯义不容辞,具供为状上告朝廷,日后但有惩处愿一力承担云云。”

    “他的脾性与历劫归来的小殊是如出一辙的外柔内刚,打定主意不肯答应的事任是好言相劝也好威胁恫吓也罢照样动摇不了,朕固然盼着他回心转意,却不乐见他对朕对你,对与林氏有旧的人心怀怨愤。”

    当今陛下同林氏故人的旧日情义深重,连带着眷顾林氏子孙,他言豫津也不是铁石心肠不念旧情的人,要不是情非得已,他不至于借题发挥逼梅东冥就范。

    如果说言侯爷原本还打算避开府中有心人的耳目进宫禀告,梁皇陛下特意驾临兴国侯府问及,便由不得他再做拖延。

    “启奏陛下,臣先前借着入天牢接犬子出狱的机会见过梅东冥,晓以利害说服其遵圣意行事确实用了些非常手段。只因臣近来深感身边阴霾密布诡谲之事时有发生,臣恐梅东冥被囚天牢愈久愈易为人所趁,与其变生肘腋令陛下多添烦扰,不如臣恶人做到底令他不得不从,他日梅东冥要怨要怪,冲臣来就是了,臣绝不推诿。”

    萧景琰敏锐地捕捉到了言豫津话中提及“阴霾密布”、“诡谲之事时有发生”,联想到泰和身上无端端沾染上的种种祸事,不难明白他言下之意所指的正是金陵城中暗藏着的黑手。

    这只手的野心可真不小,举凡皇亲国戚、国之栋梁一个都没打算漏掉,想一网打尽不成?

    “算计泰和的人尚未查出眉目,兴国侯府仿佛也不太平。朕适才来时见你怒火中烧气得狠了,与此有关?”

    清官难断家务事,即便身为帝皇,过问臣子家事亦多有不妥,好在豫津不是外人又是他自小看着长大倚为亲信的人,多次一问想必无妨。

    “陛下圣明,原本家丑不可外扬,臣想着关起门来查问个水落石出也就罢了,如今看来绝不是微臣后院祸起那么简单,臣来陛见前已命人去请两位知情人前来一同向陛下禀明前因后果,至于如何处置善后,亦须请陛下圣裁。”

    “朕以为,侯府家事还需你自己拿主意。”至于侯府家事之外的,他倒乐意越俎代庖管上一管——胆敢在金陵城兴风作浪,将他帝王威仪置于何地?

    “陛下……”

    “侯爷,客人已请到,就在厅外。”

    正在相谈间,厅外传来通报声,正是兴国侯先前提到的两位“知情人”到了。言侯爷眉头微扬高声道,“请客人进来。”

    厅门开阖,从外头并肩走进一男一女,男的丰神俊朗女子秀美清丽,见到厅内上座的萧景琰便即叩拜行礼。

    “草民朱颜(民妇水无影)拜见陛下。”

    “平身。”

    言豫津请来的这对知情人梁皇陛下看着尽管眼熟,却说不出在哪儿见过,转头相询之下方知二人与他的义子平国侯乃是姻亲。

    “荣国侯实在好福气,膝下一对如花似玉的姊妹花好生羡煞旁人。朕近来常见庭生红光满面眉欢眼笑的,显见他夫妇二人琴瑟和谐鸾凤和鸣,荣国侯教女有方啊。”

    自家妹妹自家知,自小跟着父亲打马扬鞭上过战场剿过匪徒的女儿家,若不是侥天之幸遇上了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平国侯,怕是日子能过得憋闷死。

    “陛下盛赞民妇愧不敢当。民妇叩谢陛下赐婚,妹妹能得平国侯如此良配乃是她的福分。父亲母亲和民妇阖家上下无不感念陛下恩德。”

    萧景琰哈哈一笑,“这个谢朕只能领受一半儿,庭生的媳妇儿是太后亲自选定的,他二人能情投意合举案齐眉太后当居首功。”

    “好了。朕想,兴国侯请你二人来此当不单是为了叩谢圣恩,既然是‘知情人’,便先将你二人知的是什么情一一道来。”

    朱颜、水无影夫妇俩对视一眼,决定隐下二人私下里推测的结果,单只平铺直叙将那几日所见所闻道来。

    “恰是平国侯夫妇婚仪过后,草民与内子离京边游玩赏景边回返凤栖沟,却不想半途遇上了件怪事惹祸上身不得已改道避祸江左十四州,在池州往青州的路上偶遇兴国侯与江左盟梅宗主一行……”

    “……自遇刺那夜后为保万全草民与内子便随言侯爷重回京城,梅宗主对‘梦魂鼎’再未发过只字片语。”

    朱颜话中不尽之意梁皇陛下听懂了,言侯爷同样心如明镜。他出身凤栖沟一脉,父辈与苏兄、琅琊阁的那位平辈论交,他若一味偏帮梅东冥难免有不敬君上之嫌,于他自家和荣国侯府多有不利,但倘使只顾着迎合兴国侯,少不得被看作攀附权贵阿谀奉承之徒。

    唯有两不相帮如实道来,反而得梁皇陛下高看一眼,兴国侯纵有不愉亦不得不闷头吃了这个哑巴亏。

    他却不知他的两不相帮无心插柳令兴国侯身陷两难。

    言侯爷没有忘记先前与梅东冥的君子约定,即便他拼着舍了兴国侯的脸面不要毁诺,在陛下背后使劲推上一把,使梅东冥和蔺熙的身份大白于天下,也左不过令他大梁的陛下进退维谷难以抉择——堂堂大梁皇帝扣着南楚少师和太史令,杀也不是放也不是,徒增烦恼。

    既然决定了自曝家丑自陈罪过,是否要瞒过陛下两人的身份继而抓出幕后元凶,就成了摆在兴国侯面前的一大难题。

    幸好陛下来得虽突然,他却不至于束手无策。

    “陛下,正如朱颜所言,琅琊阁本就地处南楚,梅东冥与蔺熙出身琅琊阁博闻强记方能一眼认出‘梦魂鼎’道破其由来。臣回京后着手探查,循刺客的线索查到了臣的内宅,本当奏报陛下定夺,泰和公主之事上倒被人抢得了先机。”

    “臣无意为内宅妇人的愚笨开脱辩解,然臣思来想去,从南楚神殿圣物被盗,到它落入柳氏之手,一个久居侯府的夫人如何得知其功用如何占为己有,此鼎如何得而复失,她又如何派人千里追拿甚至不惜杀人抢夺,仅仅机缘巧合四个字便能解释得清吗?臣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正如泰和公主无法解释她怎会误用□□,臣一时亦难说清侯府内宅之事是否与阴谋算计公主殿下之人有所关联,但臣窃以为江左盟之事旷日持久,拖下去恐再生变,故而臣用了些不入流的法子诓他入殻,现下看来成效显著。”

    “朕十分好奇豫津用的什么法子,可否说来听听?”

    梁皇陛下嘴上说得漫不经心,眼中明晃晃的兴味与探究却不容错辨。

    “臣得知梅宗主身边曾经的伴当悄悄入京,派人请来侯府做客。臣在天牢时骗梅宗主二人乃是前来行刺的刺客,他是个念旧情的人,想来舍不得旧日伴当丢了性命。”

    梅东冥投鼠忌器之下会怎么选择毋庸置疑,豫津这里……怕诓骗是假遇刺是真,为换来一卷供状答允的交换条件便是不再追究江左盟刺探兴国侯府的罪名。

    “豫津受委屈了,你身上可有损伤?”

    言侯眨眨眼,为帝王言下的慰藉在熨帖之余又如释重负。

    “既是诓骗,何来的损伤。陛下放心,臣无事。”

    骗人!他都听管事的说了,那夜刺客来得突然,还有几个武功相当不弱,府中的护卫们死伤了好多个,要不是父亲走运,恐怕真会中了刺客们的暗算!

    假装没看见儿子满脸的愤怒和控诉,言侯爷起身向陛下一揖及地,语带恳求道,“臣乞陛下借此了结江左盟之事,以免夜长梦多为人所趁。”

    他没说出口的是,金陵城中风云再起阴诡莫测,有人费尽心思暗中布置矛头直指皇亲国戚,些许的疏失或许都会导致难以预料的祸事,甚至重演先帝晚年夺嫡悲剧。

    尽快将献州、江左盟逆案盖棺定论,正是掐灭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免遭有心人利用。

    君臣相得十多年,二人间的默契有时远胜千言万语。萧景琰不自禁敛起笑,握紧了袖笼中的竹简,扶着椅靠慢慢起身缓步踱到花厅门前,当厅中诸人皆以为他会一言不发甩袖而去时,这位大梁的帝王背对着诸人倏地低语。

    “传令刑部结案终审献王谋逆江左盟从逆案,今日朕探病之事只字片语不得外传。”

    “兴国侯,朕还是那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卿的家事,卿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有了结果告诉朕,皇后那儿……不必担心。”

    “臣,谢陛下!”

    陛下这是含混过去不在明面上追究柳氏罪责,饶过她一命的意思!陛下投桃报李,言豫津怎能不喜出望外叩谢皇恩。

    身后兴国侯拽下不明所以的儿子长拜于地,萧景琰揣着来之不易的供词决定难得糊涂一回,接下来要伤脑筋的事儿会更多,要没有豫津在旁襄助可不行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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