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宽赦
梁皇陛下离去之后,不小心耳闻目睹了皇亲贵胄之家种种隐秘的朱颜朱公子亦识趣地告辞,兴国侯携世子亲送至二门外,与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心,多余的话全无必要,今日花厅内五个人的话绝不会有机会入第六人之耳。
送走了“客人们”,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总算得以问出口,言世子稚嫩的脸庞上黝黑中带着依赖和信任的眼瞳瞬也不瞬地凝在父亲身上,让言侯爷好气又好笑之余终狠不下心拒绝他。
“何事没想明白?”
“父亲,孩儿想不通父亲为何隐瞒陛下曾遇刺之事?分明是江左盟的人行刺父亲,差点儿就得逞了,父亲偏为江左盟说话……”
“傻儿子,陛下早看出来了,我引而不发陛下承我的情不再追究算是两全之策。要知道我隐瞒此事不光是替陛下分忧,更多是为了你母亲。”
“为了母亲?”
言世子皱紧眉头一副满腹的不解。
“你母亲这次闯的祸太大,为父若不设法避重就轻两下保全,真要是惹恼了梅东冥来个鱼死网破,你母亲性命难保。”
柳氏纵有千般过错,看在宽儿的面上,他愿意给她留条生路,是一条道走到黑还是悬崖勒马端看她自己一念成佛亦或是成魔。
秉持点到为止的原则,言侯爷撇下犹自云里雾里的儿子往书房走去。书案上还有成堆的书简杂事等着他去操劳烦恼,兴国侯府的世子若连这点脉络都理不清,还是趁早在家当个富贵闲人,绝了辅弼君王混迹朝堂的心思吧。
可怜言世子隔着远处的院墙远眺墙内露出隐约可见的墙角瓦顶屋檐楼阁,除了挠头困扰外,仍然想不明白父亲所谓“保下梅东冥就等于保住母亲性命”的说法从何而来。
但他至少能肯定一点,是母亲背叛了与父亲的婚约,抛弃了她为人妻为人母的责任,为了追寻莫须有的豆蔻初恋,彻底忘记了她是兴国侯府的女主人。
错了,便是错了。
在沉寂了两个多月后,朝廷突发钦旨,由刑部主办、三司会审的献王谋逆、江左盟附逆案业已告结。
逆王萧景宣已然身死,然其罪难逃,逆献王妃和世子告发逆王、开城献降有功,敕褫夺献王封爵及封地,降等封为宁国太妃、宁国侯,赐居金陵不归封地。逆王麾下逆党首恶凡查证属实者皆天牢问斩,然上天有好生之德,驳回刑部原拟重犯依律夷三族,改判流刑,换得民间称颂帝王宽仁,免了菜市口的地皮再红上一层,人间地狱般的景象。
泱泱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梅东冥以林氏后人的身份出首帮中涉逆贼寇,盟中自莫临渊长老师徒而下涉逆分舵四处舵主皆已押赴金陵待决。风雨飘摇中的江左盟在朝廷虎视眈眈之下不得不惴惴不安地将前途交到了他人之手,盟中余下的黎、甄、苏三位长老则着手肃清帮中逆犯静候朝廷发落的同时,在陛下钦旨下达至廊州总舵后,广告天下英雄革除梅东冥宗主之位,江左盟将由三位长老共理事务。
身在天牢的江左盟“前”宗主梅东冥在短短数日内经历了有生以来最为煎熬的岁月。他伤过、病过,失望过甚至绝望过,却从来没有像这次那样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这场与权力的交锋中输了,成了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输掉了江左盟的立场,输掉了向往的自由身,输掉了引以为傲的尊严和挺直的脊背,向他不屑一顾的大梁君臣屈膝弯腰的梅东冥,输得惨淡。
被带出天牢草草梳洗后“押”至宫禁中的梅东冥眯起眼仰视着长长的阶梯尽头巍峨壮观的武英殿,当他这个失败者被高照的春日艳阳炫花了眼,胜利者们想必正在殿上放声大笑嘲弄着他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笑吧,尽管笑吧,他梅东冥是输了,却不是输不起的人。
“宣,梅东冥觐见!”
“宣——”
台阶的尽头响起内官有些尖细的传召声,微不可见地撇撇嘴,梅少师不无自嘲地暗忖,要是今后少不得频繁出入宫禁,内宦们非男非女的嗓门就是他首先要适应的,幸好啊,幸好神殿里没有宦官。
清癯文弱的青年拾阶而上袍袖轻晃,一派名士之风不见阶下囚的狼狈;他的身后五步开外,则是一身冷凝闭口不言,几十年心智一如孩童的琅琊榜上第一人——江左飞流。
这位与梅东冥形影不离的天下第一人在宫门受阻后,宁肯死死拽住梅东冥也要同进退,幸而陛下宽仁允其跟随进宫,这才有了眼下的情状。
武英殿洞开的朱漆大门有如猛兽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门内缭绕的熏香隐约夹杂着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仿佛不将二人一口吞没誓不罢休。
大梁朝堂上的梅东冥左不过任人鱼肉的江湖落拓子而已,属于南楚少师的傲气尊荣尽得藏好掖着,已然纠葛不断总不能再惹来是非缠身。
“飞流叔在殿外等暖暖可好?”
“不好!”
他曾立下誓言守护暖暖,再不让暖暖遭遇危险,里面许多的坏人都要害暖暖,他怎好不在?
“有水牛在,暖暖安全无虞。”
“……不。”
许是根深蒂固将苏哥哥的叮嘱铭刻于心,梅东冥深知飞流叔从未视萧景琰之流为敌,故而存心提到这位“水牛”故人,自是为了安他的心。
“稍待片刻,暖暖去去就回。”
飞流眼珠子瞬也不瞬瞅着他的暖暖,虽不发一语终是止步武英殿外。而梅东冥带笑别过飞流叔,义无反顾投身虎口。
从他迈出踏足武英殿的第一步起,殿中上至尊位上的梁皇陛下,下到朝堂中踞坐的朝臣们或明或暗皆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些日子以来令得金陵城暗潮汹涌的“功臣”之一,传说中赤焰林氏仅剩的后嗣——梅长苏之子梅东冥。
他步履徐徐不紧不慢,仪态端方容貌俊逸,许是天牢中关得久了不见天日,他的脸色呈现出近乎病态的苍白。他不嗔不怒,不喜不悲,既无敬畏也无惊惧,好似觐见九五之尊梁朝帝王的不是身为阶下囚的他,更遑论全然入不了他眼他心的满殿朝臣。
“罪民梅东冥拜见陛下。”
“平身。”
“谢陛下。”
武英殿陛见,帝皇在座满朝文武环伺,半点的疏失都会落下口实,已经选择低头的梅东冥不会选择在朝堂上给危若累卵的江左盟平添负累。
是以他垂首谨立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姿态时,无论大梁的陛下还是兴国侯、刑部尚书等一干与他打过交道的臣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暗自大呼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这嘴硬心冷狡猾机诡的臭小子也有乖乖低头的一天。
人员齐聚,刑部尚书蔡荃出班代为宣诏。
“兹有江湖游侠聚为帮派曰江左盟,常踞江左十四州周济民生广行善事,本为义勇良善之辈。经查,江左盟中有异心之流勾结献州逆王意图谋反,得其盟中宗主梅东冥大义出首不肖门徒,举凡草莽乌合附庸逆王者尽皆伏诛。梅东冥,可有此事?”
“是,盟中逆王党羽自长老莫临渊而下共舵主四名弟子六百余,除莫临渊病逝廊州外已尽数押至金陵。”
很好,承认就好。
大梁的陛下很满意,其他人自然没什么不满意的。
“陛下圣明,念江左盟素无大过且曾有大功于朝廷,盟中其余人等查后确与谋反无涉,梅东冥出首有功,可酌情从轻处罚。”
“罪民叩谢陛下。”
宣判江左盟命运的时刻即将到来,明知以萧景琰帝王之尊答允了条件交换当不至于反悔,梅东冥仍难免紧张。以致受他叩拜之人少不得会折福折寿之类的“小事”,理所应当被他抛诸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查,莫临渊、何欢、江勇等首恶附逆属实、大逆不道,判秋后斩首,家眷及余下从犯等免死流放北境为奴。即日起由朝廷选派德高望重者协江左盟原有长老共理盟中大小事务,辖下分舵设督管之职,人选由吏部指派。撤梅东冥江左盟宗主尊位,以督掌不利之责鞭十流三千。”
帮中涉逆帮众和匪首家眷得以免死流放的确已是大梁陛下宽仁大度的写照。安插朝廷官吏共掌江左盟则等于摆明了将之变为朝廷鹰犬,从此再没了置身事外独领江湖的可能,无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不情愿也只得接受。至于他……倘若鞭十流三千能换来今后的自由身,未尝不是笔合算的买卖。
梅东冥心怀“感激”正待叩拜谢恩,诵读诏书的蔡尚书却微微一晒,果断将其拦阻。
“本官尚未颁诏完毕,不急谢恩。”
这下轮到梅东冥苦笑不止,朝臣们议论纷纷了。
在他们看来,附逆造反乃是死罪,派兵剿灭了江左盟都不为过,陛下这般处置已然仁慈至极,梅东冥出首逆犯乃是理所应当,难不成还要奖赏他不成。
只听蔡老尚书清咳了两声,接着朗声诵道,“朕顾念梅东冥乃赤焰林氏血脉、林殊之子,不忍其流落江湖,特赦其应受之刑罚,允其认祖归宗,赐名林洵,发还赤焰帅府旧居。赤焰林氏忠君报国实乃大梁国栋、人臣楷模,朕怜林氏功勋卓著、功在社稷,林洵年幼失怙、无所依靠,特追封林殊赤焰侯爵,林殊既亡,由其子林洵承袭,一应封赏,随颁后诏。钦此。”
他,这是该谢恩吗?尽管饶过他的性命,放过了江左盟无辜的帮众,作为代价,萧景琰到底牢牢地将他禁锢在了金陵城里。
心跳,为之一顿,面孔下青石板铺就光可鉴人的地砖清晰地照出了他瞬间凝滞的神情。
只要伏地、叩拜、谢恩,从此在大梁人的眼里,他就是忘恩负义为人不齿,贪图荣华富贵的林氏子。林洵是什么东西,他是东冥,“撰余辔兮高驰翔,杳冥冥兮以东行”的东冥,心底不知名处的巨兽叫嚣着拒绝接纳新的“名字”,拒绝他就此江湖除名的命运。
“赤焰侯还不叩谢陛下恩典!”
在群臣看来,如此处置江左盟非但宽宏大量,于梅东冥其人而言蒙祖荫脱罪获封更像是天上掉元宝一样的好事,怕是高兴傻了吧,连谢恩的规矩都忘了。
深知内情的少数人则不无紧张地屏息等待梅东冥最终的决定,赤焰林氏既是横亘在先帝与当今陛下间的心结,亦是大梁朝的一方定军石。
先帝在时对赤焰林氏讳莫如深,朝中臣子见识过赤血遍地的金陵城后无不噤若寒蝉。及至林殊化身梅长苏归来复仇,靖王先后剪除形势大好的废太子和誉王党羽登上太子之位后断然在先帝寿宴上发难为赤焰林氏平反昭雪。曾有人断言,当年的梅长苏若不是亡故北境未得复返,今日朝中如日中天的舍他其谁?
时至今日,林氏遗孤返朝,江左盟收编,宛若遗世独立于大梁朝廷辖制之外的江左十四州终归正统,刻下陛下要的,就是梅东冥甘心情愿俯首认祖归宗,从今往后世间只有林洵再无梅东冥。
“赤焰侯!”
兴国侯一声断喝,茫然失神的梅东冥骤然惊魂,一眼之间万念俱灰,他竟忘了兴国侯手上还攥着江左盟上下的把柄命脉。
多少咽不下的气只能咽,便是心头气血翻涌,他也须得强作自若。想好了低头就早该料想有今日,退一万步讲,梁皇到底算不得刻薄,出手一个“赤焰侯”换得偿执念,易地而处他梅东冥未必有萧景琰的肚量。
也罢,认栽。
伏身,叩首,身心俱疲的江左盟前宗主放下对无拘无束生活的渴求,随着他这一低头,有些纠葛恩怨两清灰飞烟灭,有些羁绊应运而生纠缠难解,梁朝疆域之内,只有“林洵”,再无“梅东冥”。
“臣,叩谢陛下恩典。”
夙愿得偿的梁皇陛下大喜过望,险些按捺不住激越之情亲自步下御阶来扶,幸而兴国侯见机极快,抢先上前搀起新任赤焰侯,四目相接下只望进两汪彻骨寒潭中,冷得他险些打起冷颤。
“言侯大恩,日后容报。”
一个伏地长拜,一个俯身欲扶,新晋的林氏赤焰侯压低嗓子的道出的八个字出他口入他耳,唯有他与兴国侯听得分明。
陛下呀陛下,林洵这是把臣恨到骨子里了。苍天可鉴,臣所作所为皆是为国为君,今后您可得施以援手救臣一救哪!
“朕闻林侯身有宿疾,既已事了,来日方长,朕已命御林军殿外等候,护送你回侯府。”
给一棒子给块饴糖,好手段。
放开言侯搀扶的手,梅东冥,哦,该称林洵了,新任林侯躬身作揖,乖顺地称谢便即返身离去,神色如常瞧不出异样。
不就是虚与蛇委么,多做做,自然也就惯了。
武英殿外一心一意等候着的飞流一见暖暖走出殿来当即迎了上去,全没把暖暖身后内监放在眼里,“走,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
“侯爷说笑了,您当然是回赤焰侯府,奉陛下钦旨,府中已一应安排妥当,只待主人。”
他神智恍惚到把心里话都宣之于口了?
“奴婢颜直,奉陛下钦旨送侯爷回府。侯府空置已久,今次迎来新主是为大幸,陛下命特意整修一新,待侯爷入府安顿下来,但有不妥奴当立时回禀陛下。”
“陛下圣明烛照,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如何会不妥。劳烦公公这般回禀陛下就是。”
他言语虽然恭谨却听不出几分敬意,淡漠眉眼间流露出几分倦意,说完谢恩的客套话再不理会颜直,自与飞流相携而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放下车帘的新晋赤焰侯方长舒口气,左右护卫都在数丈开外,他压低嗓音附耳轻言不怕他们听见,“飞流叔,劳你去一趟悦来客栈寻小熙。”
前事既了,后事需当细细计较,坐以待毙任人摆布绝不是他南楚少师的秉性。
飞流见他交代得郑重,当即便欲跃下马车,还不待他的暖暖出言拦阻忽而回过头,眨眨眼悄声问道,“翻墙?走门?”
林洵眸色微沉,冷哼道,“堂堂正正走前门,我既得梁皇赐封,蔺熙是我师弟,光明正大来往何须避讳。”
澄澈的双眼眨巴又眨巴,什么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飞流不懂,飞流只知道,暖暖生气了!
“等着,就来。”
琅琊阁的消息来得很快,几乎与刚出宫便赶来的飞流不分先后抵达暂居悦来客栈的蔺熙手中。入京两月有余,夕未哥哥被囚于天牢本就通信不便,其后种种变故渐渐令他生出力不从心之感——身在异国都城,梁皇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不小心便会招来杀身之祸。
及至突然传出夕未哥哥上书认罪的消息,究竟是在天牢受了刑罚还是遭梁朝君臣胁迫他都不得而知,鞭长莫及的蔺熙急得有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碍于夕未哥哥严令在先不敢轻举妄动。不得已每日静候消息,其情其状在琅琊阁随从看来与望夫石无异了。
好容易待到飞流叔亲来报信,他恨不能插翅飞到夕未哥哥身边,好在理智约束下他终不至失了分寸,装模作样交待了一番这才登上马车往所谓的“侯府”而去。
如今的赤焰侯府乃是原先赤焰帅府修葺扩建而成,几十年来仅作宗庙供奉林氏先祖,除了正堂烟火不衰,大多房舍尽皆空置。梁皇陛下自立定主意为林氏延续香火迎回后嗣即秘密下旨修缮赤焰帅府,府内一应陈设泰半出自宫中内库。
见多了神殿和南楚皇宫中富贵奢华,赤焰侯府中的陈列他看在眼里谈不上动容却不无感慨。梁皇陛下的用心于他而言固然是困囿,对林氏的情义之坚难能可贵得他都忍不住要掉两滴鳄鱼泪了。
“侯爷对府内的布置安排可还满意?”
打从出了武英殿便自称遵奉钦旨的颜直颜大公公终是对赤焰侯的逐客令佯作不察,幸而赤焰侯只赶了他一回便没再理会,任梁皇陛下驾前头号心腹内侍跟着去了侯府。
被当作皇帝御前红人的颜公公却对陛下和太后都万分看重的赤焰侯从头到尾恭敬有加,从侯府门前低眉顺眼地缀在林侯身后,瞧着这位年轻的新贵木着张看不出喜悲的脸将个侯府从前到后走了个遍。
“陛下恩典,无处不好。”
颜直人精也似的不会傻到追着问“既然处处都好林侯何以还虎着脸”之类的蠢话,只见他小心翼翼地凑上一步,猫着腰陪着笑轻声道,“侯爷既瞧着妥帖,奴婢这就回宫复命。”
在颜直轻唤下恍然回神的林洵看起来才勉强有了那么几分鲜活气。
“有劳公公,这个请公公喝茶,莫要推辞。”
颜直见他随随便便从袖袋里一摸就是一锭银钱,诧异之下抓耳挠腮都想不明白在天牢蹲了两个多月的林洵才重见天日多久,哪儿来的银钱打赏?难怪兴国侯蔡尚书都言其神通广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佩服归佩服,心痒归心痒,林侯爷底细脾性尚未摸清,钱他是万万不敢拿的。
林洵见他退后半身坚辞不受,颇有畏自己如蛇蝎之感,不由得哭笑不得。
“今日算是我乔迁之喜,公公辛苦解说了一路细致周到,该向公公道谢。再者,宫外的规矩我还算略通,宫内的规矩日后还需仰仗公公多加提携。”
明明口中说着与旁人别无二致的讨巧话,在颜直看来却冷若坚冰一般的赤焰侯乃是陛下心目中地位不亚于诸位皇子的人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其手段之狠绝、心肠之冷硬远胜宫中未经风雨的皇子们,今后谁照拂提携谁都尚未可知。
“侯爷说笑,侯爷说笑……”
颜直的腰弯得更深,到底没再推拒赤焰侯亲自递过来的银钱,入手沉甸甸的分量无言地传达赤焰侯的善意。
“奴婢告辞,侯爷请早些歇息,明日入宫谢恩才好显得精神些。”
到底是人见人爱的阿堵物,投桃报李说来就来,可惜真金白银能换来的善意廉价得只会随风而逝,今时前倨后恭他日笑里藏刀,及不上真心换真心的情义来得弥足珍贵。
朝躬身行礼的颜直颔首回礼后林洵便命自进府后跟随在他们身后时不时为侯府新主人讲说府内布置的管事亲送他出府。自己则兜兜转转在侯府的庭院里游园观景,由着性子漫无目的闲庭信步。
他只字不提回房休憩,侯府的下人们摸不准新主人的心思个个乖觉,侯府上下静默得诡异,直到门子匆忙奔入禀报,言道门外一群人大喇喇硬是要闯进门,这会儿都快到……
“夕未哥哥!”
门子尚未来得及告完状,他口中恶形恶状硬要闯府的人已到了三丈开外,扯开嗓子张着双臂直扑他的新主子。
“侯爷,正是此人!”
打从进门照面起就冷着脸的侯爷见着如此失礼飞扑而来的半大少年,不但不见愠色,反倒唇角轻扬欣然开怀,身遭寒霜也似的气质随之一变,宛如冬去春来暖风拂面甚是宜人。
“着什么急,我总归在这儿,小熙还怕我长翅膀飞了?”
“不怕哥哥飞了,就怕哥哥磕着碰着病了伤了。大梁的君臣好没道理,关了哥哥那么久,要再没个结果小熙就快耐不住闯天牢劫狱了!”
蔺熙左左右右绕着他的夕未哥哥细细打量了半晌,看不出受过什么刑讯逼供亦或是皮肉折磨才算罢休,紧接着便抱着哥哥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放手了。
“哥哥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看,定是在牢里吃了许多苦!”
“天牢不比外头,吃食是粗糙了些还谈不上吃苦。怪只怪我养尊处优惯了,可见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出得天牢便好,有小熙在,定好好照顾哥哥,不出十天半月就能补回来。”
“好,都听小熙的。我站的累了,进屋说。”
侯府的一众仆役只能眼睁睁目送新主人在左一个中年冷面男子,右一个俊俏活泼少年的簇拥下进屋去,他们的身后自说自话寻了屋外廊下侍立的侍从小仆则令侯府仆役们暗暗心焦——他们受命而来侍奉赤焰侯,这些人的出现却让他们生出还未上任便即失业的危机感。
侯爷,不是小的们不卖力,实在是赤焰侯有亲信,没把小的们放在眼里哪!
比起阳光明媚的庭院,屋内难免显得晦暗,回廊边的窗下,茶几前幽幽袅袅的熏香,静静散逸着沁人的香气,令得一度焦躁不安的蔺熙松缓不少,斜倚凭几品香小啜的侯府新主人见他恢复了平日的理智,微微一晒戏谑道,“今日见了小熙总算能放心了。”
“谁说不是,哥哥一日陷在天牢小熙一日不能安眠,前些日子哥哥中毒重病的几日可把小熙急死了!”
小小年纪已声名赫赫威震南楚的太史令大人到了自家夕未哥哥面前依然是撒娇卖乖的青葱少年,几句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埋怨背后是两个多月来的忧心挂念,所谓患难见真情,他想,这便是支撑着他在阴冷漆黑难辨日月的天牢中一天天煎熬下去的力量。
可惜两个月的心血一朝化作泡影,此中的愤怒和恨意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道得明的。
“小熙,我在牢中时兴国侯来找过我,与我约定各自缄默保守对方的秘密换取自身的秘密不被泄露。他失约毁诺了。”
闻言,原本漫不经心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蔺熙猫儿似的眼眯了起来,人却愈发懒骨头般歪在凭几把手上全无太史令的做派。林洵知他甚深,每每动歪脑筋算计人的时候,蔺小熙反而会表现得惫懒无害,使人心中生不出警惕来。
“誓诺于楚人重于性命,他既敢毁约,我便不会放过他。”
“不急于一时,到底各为其主情有可原。但你不可再留在金陵,须得速回南楚,今后但有消息往来通过暗桩即可,金陵险地少来为妙。”
“回琅琊山后代我转告师尊两句话。一,大梁的梅东冥已死;二,大梁的林洵不可信。”
“夕未哥哥!”
西斜的艳阳照耀下林洵近乎通透的苍白面容泛着浅浅的红,不知是晒的还是心绪起伏难平,瞧着竟有些惑人的艳色,莫名的,有些不祥。
“必须走,没得商量。”
林洵深吸口气,说不清道不明是恨得狠了还是跟自己较劲。
“兴国侯已查到你太史令的身份,你留下我护不住你。我对江左盟仁至义尽,再有祸事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你却不同,小熙,你我兄弟手足情深,万一有失师尊师娘、小瑟小艾伤心欲绝不说,哥哥也会痛不欲生自责不已。”
“回去吧,我在金陵安全无虞。再有,明春南楚祭天大典,少师必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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