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伤逝
御帐外,甲胄齐整的禁军大统领萧景睿难掩焦急之色地来回踱步已有一会儿了。
无怪他着急,从巡营的禁军来报,赤焰侯府上的蔺小公子套了车载着赤焰侯出营,看方向是去了九安山。之后不久,兴国侯府的车驾也出营去了,瞧着倒像是追着林侯去的。
事关两位军侯安危,何况当先的那位传言已病至不起。兹事体大,巡营的禁军一刻不曾耽搁立即来报。
得到消息的萧大统领一听林家的小祖宗又出幺蛾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好脾气如萧景睿者少有为什么人什么事头疼,从小玩到大的好友算一个,近来荣登麻烦榜榜首的则舍林洵其谁?
赤焰侯的安危直接牵动了陛下的喜怒,举凡林侯有个头疼脑热,他帐里帐外有什么风吹草动,事无巨细都须上达天听。正因陛下事事垂问,林洵乘车离营动静不小,萧大统领亲至御帐禀报,不想被内侍阻在了帐外。
“陛下午憇,今日许是体乏睡得久些,请大统领稍候。”
搁在平时,做臣子的怎么等都是本分,然而关乎林洵,陛下一日三问恨不能亲自照看的孩子,要有个差池……英武如大统领者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不敢想,不敢想。
“我有要事需禀告陛下,内官若不便惊扰陛下,可否请颜公公出帐一见?”
萧大统领一贯好脾气,说话做事向来不徐不疾调理分明,少有见他急不可待的时候。
门外值守的内侍担不起贻误要事的责任,左右不必自个儿去惊扰陛下,犯不上得罪朝中有数的权贵重臣,当下低声道了句“请大统领稍候”便折回去帐内寻颜直。
圣驾遇刺那日是颜直亲自安排的内侍奉茶,两个小内侍端着茶盘才出膳房就被不知何时潜入大营暗中埋伏的刺客打晕以后拖到无人处灭了口。
要说冤颜大总管确是真冤,他当差当得好好的,平白无故祸从天降。幸而事后追查陛下只罚他十板子聊作惩戒,不乏大统领力证他与行刺之事无关的缘故。
是以本在帐内兢兢业业忙活着陛下午睡后饮茶吃食等琐事的颜总管听内侍凑过来说是大统领有事相请,近些日子伺候陛下无不亲力亲为的颜大总管没多犹豫,吩咐身边搭手的小内侍暂且罢手等他回来再弄,放下袍袖稍事整理便去见了萧大统领。
“大统领此时要见陛下?可否再等上片刻,陛下许一会儿便醒。”
萧景睿面露难色,思忖再三决定合盘托出,不得惊扰圣驾的规矩摆在那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并非不能变通,林洵往大里说是陛下的臣子,往小里说算是陛下的子侄,他的安危陛下时时牵挂,陛下事后绝不会为此降罪。
“禁军来报,赤焰侯的车驾不久前离营去了九安山,驾车的是林侯的师弟蔺公子,随后豫津也追了过去。听说这两日林侯一直昏迷未醒,我派人去赤焰侯的营帐查探,帐中空无一人,会不会……”
侯府马车不会无缘无故出营,帐中无人,赤焰侯显然就在车上。这位小侯爷年纪不大主见却大得吓死人,他病势沉重眼见不起,陛下心里也像被笼上层厚厚的乌云,莫说笑脸,连几个随驾的皇子前来问安都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
暗地里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林侯早些死的大有人在,然而真到了这一日,陛下龙颜震怒抽丝剥茧追查到底,躲在背后拍手叫好的不管是不是与行刺有没有关系,怕都少不了去刑部大堂走一遭。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诩聪明的聪明反被聪明误,能安然度过的不是保有赤子之心对林侯始终关怀如一如萧大统领者,就是真正漠不关心、置身事外者。
“公公,公公,颜公公?”
事件的始末交代完了,颜直听完一言不发只顾着发愣,萧大统领急得不行不得不失礼得再三唤他。帮不帮忙去搅扰陛下好眠您倒是给个准话,您要是不打算帮忙,做臣子的宁愿顶着被责罚的危险也不能令陛下抱憾终身——照林洵的病况来看,陛下兴许还能赶着见他最后一面。
“啊?哦哦,奴失礼了。大统领稍待,奴这就去禀奏陛下。”
他竟当着大统领的面想事儿想得出了神。天爷!
瞟一眼大统领,幸好他老人家有别于朝中文臣,
颜直公公回转帐中如何禀奏梁皇的外人不得而知,然而过不多会儿御帐中家什砰然作响接连倒地的动静直往耳朵里钻,由不得帐外等候的禁军大统领装聋作哑。
少时,御帐帐帘被猛地甩开,梁皇步履匆忙地冲出御帐,虎眸直接锁住帐外半跪正待面君的萧景睿,自登基后,被纷乱繁杂的政务磨砺得一颗热血沸腾的心渐渐冷凝的梁皇陛下罕有的失态了,只见他夺门而出后一个箭步迈到萧景睿身前,半托半拽住他的手肘忙不迭问道。
“东冥究竟如何了?”
“臣有罪,禁军验过侯府车驾便即放行,没能拦住赤焰侯是臣的疏失。”
“你何错之有,东冥这孩子拗得很,慢说你性子和软,换了蔡卿来照样拦不住他。”景睿的内疚惊慌不似作伪,这位以君子之风闻名天下的高手可欺之以方的名声也不是传了一天两天了,君臣相得几十载,连他都信不过的话梁皇也不知满朝文武还有几个能信。“确定他们去了九安山?”
“是,言侯当是得了消息才匆忙追去,臣面君前已派了禁军前去保护,他们确是上了九安山无疑。”
好,没走远就好!
虽不知林洵无缘无故的突然去九安山做什么,半点不妨碍雷厉风行的梁皇陛下二话不说掉转身就往营门快步走去,边走边传令身边亦步亦趋小跑着都险些跟不上的颜大公公,“你不必跟来,去传朕钦旨,速牵朕的御马至营门,景睿随朕上山。”
“陛下,请允臣率一队禁军护驾。”
“准。”
因骑术平平且不谙武艺而被无情“抛弃”的颜大公公此刻最想的做的不外乎找个角落自怨自艾一番,奈何陛下有旨在先,他一肚子的小委屈只能在传旨后再出气——埋怨林侯就省了,正值大好年华硬是被困在不喜欢的一方小小天地间,与其一直闷闷不乐地委曲求全地过下去,像被折断了翅膀的鸟儿般常常失神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发呆的林侯,或许宁愿葬身在此图个逍遥自在。
在宫中曾偶然窥见过林侯平静无波的俊逸面容上一闪而过的厌恶,原本以为他厌恶宫中的某位贵人,现在想想,他厌恶的该是他自己——无能为力之余坐困愁城的自己。
林侯此番凶多吉少,陛下送走挚友再送子侄,何尝不是种折磨?
唉,恐怕宫中有些日子阴云密布不见天日,他得去给底下不长眼的小子们说道说道,省的触怒了龙颜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雾起岚涌,山风齐啸,百鸟悲鸣盘旋不去,山下犹自穿云而出温暖大地的霞光半分透不进此方天地。山天相接之处,云海宛若潮水汹涌而来,山间本可纵马驰车的驰道转眼间被吞没得一干二净。
异乎寻常的光景突如其来,反常即为妖,这妖着落在何处不言而喻——神殿少师梅东冥崩逝在即,天地同哭万物皆哀。
“就没更对症的药吗!”
“真有能治好哥哥的药,我琅琊蔺氏会吝啬么!”
眼看尽管灵药入口,林洵口鼻渗血依然不见好转,言侯明知林洵积重难返回天乏术,心里头止不住的酸涩冲上鼻尖,激出几许男儿泪。
“世间太苦,向他索取的太多,莫怪他宁愿就此撒手。”
“猫哭耗子假慈悲,言侯说这话不嫌心虚?”
哥哥身陷大梁难以脱身大半归功于眼前临到生死关头长吁短叹假惺惺的兴国侯,要不是时机不对,他真想一口啐过去。
“是了,你恨我,你恰恰是此间仅有的,有资格恨我怨我的人。”
少师于神殿的意义何其重大,东冥于琅琊蔺氏的情义何其深厚,蔺熙既是臣下又是兄弟,真心为东冥一哭的舍他其谁?
之前存下的那点儿怀疑在蔺熙淬了毒的眼神如利剑般刺过来,有如置身刀风箭雨中硬是尝到被生生千刀万剐的滋味儿时方算消弭殆尽。但是潜藏已久的隐忧接踵而来,即将浮出水面——九安山上过世的是大梁的赤焰侯或是南楚的神殿少师,将是全然不同的两个结果。
即便林洵临终所求的就是身归南楚,即便他已赌咒发誓定会竭力成全,一思及南楚得知他们尊贵的少师魂断大梁,怒而起兵犯境,梁楚战事再生,其他周边诸国趁火打劫再来生事……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吞下的假死药离药性发作还有些时候,反噬的痛楚慢慢退去,倚靠着小熙偶然偏过头瞥见兴国侯暗藏杀机,神色晦暗不明,电光火石间心念微转,已想到忧国忧民的兴国侯所思所虑为何。
“我,若是侯爷,必会守信。您莫要,忘了,天下,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琅琊阁?你当,蔺氏,数代执掌,琅琊阁,尽知天下事,是吹,吹出来的?”
一阵山风吹过,丝丝凉意钻入后颈,不自觉战栗连连的言侯瞬间醒过神来,再回味方才霎时间险些错了主意,沁出的冷汗汗湿重衫。
全不在意他和哥哥差点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蔺少主俨然沉浸在即将失去哥哥的“悲伤”中不可自拔,至于言侯暗自揣摩的居心叵测、出尔反尔,在他即便不过是回南楚的行程中无关紧要的小小绊脚石,踢不踢掉不过是抬抬脚的功夫。
言豫津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有死穴,拿捏住他的死穴逼他就范,看他咬牙切齿却无力反抗,不是更有意思?
留着泄愤的小乐趣被哥哥先一步识破,蔺熙也不着恼,曲终人将散,该是终章的奏曲人都登场的时候了。
山路的尽头传来骏马驰骋的隆隆蹄声,纷至沓来有如鼓点或齐整或零落,由远及近随着声声嘶鸣归于平息。
蔺熙抬起头,眼角犹带泪痕,含冰凝霜般的双瞳映出彼方一跃下马飞奔而来的梁皇陛下,不喜不悲,不哀不怒,冷漠得比怒气勃发恨意冲天更令言侯心惊胆战。
他一把攥住蔺熙衣袖,用只有他们三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本侯以言家上下几百口人等我性命作保,定然遵守承诺绝不背信弃义。少阁主且信本侯一次。”
蔺熙偏过脸定定打量着他,仿佛头一次相识似的,从眉眼到嘴巴,连鬓发皱纹都没漏掉。一潭泛不起半点涟漪的死水,被审视的言侯只觉得自己成了被杀神牢牢盯住,迟早落入他陷阱中无力挣脱的猎物。
“小熙……”
“罢了,瞧在哥哥的面上。侯爷切记,你敢耍什么把戏,我不但要你言氏满门为你此番食言付出代价,便是萧景琰的性命,我也要一并拿走。”
很想嘲笑他竖子无状口出狂言,蔺熙言语中透出的认真竟使他毛骨悚然——蔺熙一个人或许做不到,琅琊阁的势力牵扯进来的话,后果难料。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言侯听见自己作如是答,无论心中真正所想为何,他都不敢拿陛下和全族人的命豪赌。
更何况,林洵已是将死之人,千般谋划、万般算计,到了脆弱易碎的生命面前兀自苍白无力,既不能挽回什么,又不能拯救什么。
他言豫津前半生托庇于祖荫,活的迷迷糊糊图个逍遥自在,正所谓花街柳巷人常在,斗鸡走狗不落空,教坊女乐争缠头,全赖投胎立奇功。景睿只道他行止荒唐心下雪亮,到底匡扶大义没走上歪路,却不晓得刻在言氏一族骨子里的忠贞其实混迹市井整日荒唐玩乐消磨得掉的。
养晦韬光只为兴国兴邦,矢志不渝。为忠君、为报国,粉身碎骨又何妨。
信念深种根深蒂固的言侯从不觉得为大义不拘小节,即便有所牺牲也从不皱一下眉头有什么不对;蔺太史令对此报以讥笑,在他看来,言侯慷他人之慨当然不吝于些许人的性命,不意味着他当真对拿命交换利益无动于衷,只因为死的不是他身边的人而已。
如珠如宝、重逾性命的人危在旦夕的滋味儿,其疼痛不在被刀砍剑割己身之下……罢了。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恶意满满,果不其然,即便勉强与他约法三章,蔺熙的怏怏不快只要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觉察到他视线的蔺少阁主扯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在他看来与威胁无异——比起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言侯担心的是因林侯之殇迁怒于大梁的蔺太史令执意剑走偏锋,拿琅琊阁在大梁的百年经营做赌注,闹金陵个鸡犬不宁、天翻地覆。
幸而,幸而陛下和景睿赶来得尚算及时,既能送林侯最后一程,真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时,以景睿的武功与蔺熙单打独斗应不至落于下风。
边这般思量着,言侯边挪至那“天启”上,脚尖轻划抹去了细沙曾留下的痕迹。
若不是假死药药效缓缓发作,他眼见得病危“将死”,难得碰上被小熙的虚张声势吓得脸色发白、慌张难以自持的言侯,真想好好取笑他一番。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经历过方知曲终人散时,恩也好怨也罢,两眼一闭阴阳相隔,就没有了不断的。
看,远处一跃而下飞奔过来险些踉跄摔倒的梁皇陛下就是经历过生死别离的过来人。
上了战场,他是悍不畏死的主将,挥斥方遒、所向披靡。高坐朝堂,他是英明神武的帝王,励精图治、指点江山。梁人皆信他、服他、尊他、拜他,在这片未被神明眷顾的土地上,一改前朝慵懒颓废之风,将家国治理得太平安康,萧景琰不失为一代英主。
即使是滚过尸山、趟过血海,亲手埋葬过同袍送走过至亲挚友,内心已被磨砺得无比强大的男人,在又一次面对生死永诀时,他的无措并没有少掉半分。
时光回溯仿若回到二十年前,春日里的九安山景恍惚间成了冬日萧肃的北境梅岭,披不动甲胄的男人一把火葬送了大渝数万精兵,也带走了早已油尽灯枯勉力维继的江左梅郎,正应了蔺晨带回的那人临终遗言:唯愿梅岭葬此身,琅琊榜上无故人。
时隔二十年噩梦再生、不幸重演,赤焰林氏残留于世的最后一丝香火为上苍所不容,将带着对凡世的眷恋天人永诀。
他没能留住小殊在先,现在连他的儿子也无力挽留,他日九泉之下实无颜见故人。生死间,大梁的陛下纵有浩瀚如海、沉重如山的帝王威仪亦无半点用。
紧紧抱着自家兄长不肯撒手,瞪着双哭红的眼像狼崽子般恶狠狠仇视着他的蔺家小儿让他回想起了昔年九安山行宫中夤夜高呼求救的飞流,相同的焦灼,迥异的痛恨。
心智永远如总角孩童的飞流很难明白生命逝去的残酷,小殊走时如此,东冥要离开了,他会否为错过东冥的最后一程而悲伤?未曾错过的他们呢?真难分辨是幸还是不幸。
纷繁杂乱的念头一丛丛硬是如杂草般火烧不尽此消彼长,年岁大了,经历的生离死别多了愈发心软的梁皇陛下半跪在林洵身侧,颤抖着手想擦去林洵沿着嘴角不住淌下的血,没带手巾,梁皇毫不避讳地以袖为巾,染得半幅袖口血色斑斑,却没能擦净刺目的鲜红。
“陛下……我想……回家……”
倦意上涌,眼皮沉得像挂上两块大石头睁也睁不开,喘息渐重,无须刻意作伪也能感觉到说话喘气都嫌费劲是什么滋味儿。想来,假死药药效发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好,好好,等你身子有了起色,受得起山路颠簸,朕马上带你回京。”
“不……我的家……在……琅琊……山……”
琅琊山?是了,短短数月的光景,一年多的波折磨难,以东冥的性子如何肯把林府当成家。
“你是林殊的儿子,且以身护驾功在社稷,朕不带你回京养病,你爹在天有灵,必会责怪朕无情无义。”
“不会的……陛下……无恙……他便……他便高兴……我……是生……是死……埋骨……何处……他……不会……在意……”
靠在蔺熙怀中的青年意识似已有些飘散,许是人之将死心智迷离,青年全不在意自己气力不继、满口殷红,强撑精神半睁着眼磕磕绊绊一字一顿吐出的话是何等诛心。
“求你……我……只……一个心愿……陛下……莫……逼我……后悔……救你……”
“朕答应你就是,别说这伤人伤己的话。你是小殊唯一的儿子,他假使还活着,如何舍得你年纪轻轻便,便撒手人寰。”
话未终了,铁血帝王已是哽咽难耐,难逃被岁月刻下痕迹的英挺面容盛满悲恸。他紧紧攥住林洵略显冰冷的手,努力挽留那抹越来越微弱的生命之火,尽管理智在在告诉他到了这个地步期盼奇迹发生已无半点可能,他依然不愿放弃,至少,东冥不该带着对父亲的误解离开尘世。
他自觉,当替小殊解释些什么。
不过,下一刻,奄奄一息的林洵了无生气的脸上绽开诡异的笑颜,一眼灿若春花一眼凋落残泥,就好像从山岚缭绕雾气弥漫中缓步走来的身影并非他们的错觉,真真的便是暌违已久的故人。
“他来了……陛下……不妨……亲自问……问问……”
“陛下……与我……须……死一个……他……选谁……”
踏雾而来的男子一晃眼便到了近处,再眨眼的功夫已近在咫尺,瞧那端正温雅的眉眼、文质彬彬的气度,不是当年苏府中为他出谋划策呕心沥血的琅琊榜首江左梅郎又能是谁?
莫非小殊垂危之际遭遇奇人,救他性命医他痼疾,令他得以活到现在?
“小殊,小殊,你竟还活着!小……”
帝王身畔的言、萧二人乍见梅长苏固然大喜过望却理智犹存,那身影半身隐在云雾中,透过那身影远处的树影影影绰绰似可分明,行动间衣袂只随风拂动不见步履前行,种种迹象皆表明他们见到的苏府主人确确实实是一缕滞留人间的幽魂。
“陛下,苏兄神魂显灵想来有话要说,陛下不妨先听一听。”
显灵,他确然不是此世中人了。
咽下口中微苦,纵使阴阳相隔二十年的人如何还在人世间徘徊不去的疑惑始终萦绕心头不去,梁皇终究先按捺住了激荡的心潮,期盼小殊能给东冥些许安慰。
雪衣轻裘的书生及至驾前,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本以为该是父子久别、舐犊情深的场面,偏偏那人说出来的话明明是身为臣子的本分,梁皇听在耳中却是无法言喻的难受与刺耳。
“陛下安危关乎社稷,舍命救驾乃是正理。父子相知,东冥所料半点不差,陛下无需为此萦怀。”
“他是你亲子!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宽慰他吗!”
“陛下是陛下,亲子是亲子,臣儿女亲缘浅薄,生时注定对不住这孩子,死后万事皆空,谈何父子之情。他既投错胎成了林家子,忠君效死便是他的宿命。”
血缘至亲的父子二人越过阴阳相隔的界限头一回对面相见,小殊你要说的就是这等伤人心的话么?没有抚慰没有疼爱,开口君臣父子闭口忠君效死,你让东冥怎么想!
“他未出生你便走了,他无父无母孤儿一般寄人篱下长大,琅琊蔺氏待他再好能代替亲生父母吗!朕亏欠了你、你亏欠了他的,朕本想,本想弥补一二,谁料他一病至此。”
顺着梁皇的视线往下看,他袖口殷红血痕赫然刺目。他们口中无父无母的孤儿闭目待死气息奄奄,显是对梁皇所言的弥补半分兴致也无。
“此情此景你看在眼里不觉痛心么?”
白袍的幽魂低眉敛目如古井无波,让人探不出深藏其中的真实。
“幻梦如泡影,生死永不见。缘深缘浅、缘生缘灭,都与我这尘缘断绝、身心俱焚的鬼魂没什么关系。陛下,鬼是没有心的,不识心疼的滋味。”
“好,好极了。你无心不疼,朕来替你疼。”那缕幽魂分明有着他熟悉的面容,二十年天人相隔,再相逢未见喜出望外涕泪交加,梅长苏冷静自持如故,曾经的热血沸腾仿佛随着他生命的逝去一并平息了下来,只余苏宅中苏先生惯常的沉着、淡漠。
离开时他是梅长苏,秉性心性便永远停留在梅长苏的样子了?这还是当年的林氏小殊,当年的赤焰少将军吗?兴许,兴许他有他的难言之隐!
“东冥有什么心愿朕都可以成全,小殊,你有什么遗憾朕可以替你做的,不妨告诉朕。”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臣要了无用,臣祈盼的大梁海清河晏百姓安居陛下已然做得很好,臣虽死无憾了。”家国大义在前,儿女私情在后,他的妻儿,则是注定被他辜负的人。
梅长苏眨眨眼,踱到林洵身畔揣着手徐徐蹲下身,头一次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留在世间唯一的血脉。
林洵半睁着眼,视线所及的空茫中倏尔映入一张陌生的面容,那眉,弯若新月,那眼,璨若星子,浓墨重彩妆涂而成的深邃面容。他羽睫扇了扇,又扇了扇,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浅淡的薄唇抿了抿,终是一言未发,勾出一朵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微笑。
【为何不告诉他们?你说了,我便走不了了。】
以心语传神,分明是问句,问话的人却似疲累至极阖上了眼,明眼人一看就知他这般自欺欺人是半点不想得到回答。
而那模糊的幽魂静静凝视着他,像是要在这一眼中看尽二十年来错过的风景。
他想说,他的儿子,自打出生起他就没尽过半分做父亲的责任,从没为他做过什么以致亏欠良多的儿子,你既决心要离开,就离开吧。
望你从此天涯路远再不受束缚,望你轻展愁眉畅快自在,望……你我父子心结稍解,为父,也能少些愧疚……
“在东冥心里既把琅琊阁当做家,把蔺晨当做父亲,陛下留得住他的身也留不住他的心,我赤焰林氏只当子嗣早断,从未有过林洵其人。”
以林殊的身份说出这番话,便是不拿东冥当林氏子看待,死后不入林氏宗祠不上林氏牌位。除名出族是宗族内用以惩戒犯了大错的不肖子弟的责罚,被除族的人从此便是无根的浮萍飘零流离,到了林洵这儿反倒成了圆其心愿的奖赏,可不是大大的讽刺。
帝王金口玉言断无反悔的道理,允了便允了,能叫他与小殊俱都愧疚稍减,成全东冥的执念又何妨。
假死药药效发作得很快,被自己咳出的血洇红半边衣襟的青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梁皇的允诺成了耳边嗡嗡作响的杂音难以听清,但他就是知道梁皇同意了。
以天问之后微薄的神力,借梦魂鼎为媒介“请”出梅长苏,赌上梅长苏权衡利害后不会拆穿他假死离开的意图,十分侥幸的,他赢了。
于公,他南楚神殿少师的身份瞒不了多久,一朝戳穿遗患无穷,梁、楚两朝口舌之争事小,闹不好祸及黎民战事再起就是家破人亡骨肉离散的悲剧,以梅长苏的精明睿智,这笔账不难算;于私,他是否能期待在梅长苏的心里,仍留存着些许父子之情?
他意识将散、神力殆尽,种种疑问都需留待日后。等回了神殿,不愁没时间弄清。
原本凝实的幽魂眨眼的功夫好像淡了许多,梁皇悚然一惊下意识伸出手去挽留势必离开的梅长苏,却不料被幽魂敏捷地闪身避开,连袍角都没碰上一星半点。
“小殊,你这是?”
“二十二年前,臣设计做局伏杀了大渝六万皇属精锐,为封死梅岭,身边大梁千余老弱敢死之士以身为盾堵在了出谷的路上,半个也没能逃出去,陛下只记臣的功,没算臣的过,给臣赤焰林氏封侯开庙荣宠一时无两,臣受之有愧。可老天爷在上,一桩桩一件件算得分明,陛下,那一夜红莲业火烧透了半边天际,北境梅岭一片火海,六万多人翻滚哀嚎最后葬身其中,那都是臣一手造下的孽。臣是身负滔天血债、恶业深重,滞留世间的恶鬼,沾染上半点都会业报缠身,陛下还是别碰的好。”
梅长苏这番话说得风轻云淡,听在梁皇耳中与晴空一道霹雳当头劈下何异?
为家国大义,为保境安民,滔天的血债、无边的业障,老天爷却要算在梅长苏一个人的头上。这,这未免不公!
“朕,竟不知……”
白袍谋士闻言先是错愕,随之展眉而笑,清朗文雅如故的辞别伴着逐渐淡去的残影消散在空中,圆了二十二年前的遗憾。
“一己得失换陛下江山永固百姓安康,是臣占了便宜,陛下当为臣贺,何憾之有。”
故人短暂相见又告离别,有如惊鸿一瞥,就像老天爷同他开的一个玩笑,全了他一个执念,偏留下新的执念,总有遗憾不得圆满。
“哥哥!”
东,东冥!
林洵被袍袖盖住了的手骤然无力地松开,从梁皇上到山顶起便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物什带着他手心的温度落回袖袋中,悄无声息没人察觉,连一向精明的兴国侯亦被突然出现的梅长苏震得无法言语,还有谁能疑心到是他一手促成的这场“相聚”。
然而所求达成,绷紧心弦撑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他感到,作为“林洵”的人生路也即将走到尽头。
迷蒙中,他依稀听见小熙抱着他哭得不能自己,听见梁皇君臣焦急的呼唤,听见冥冥之中有人唤他东冥。他们为何而哭?哭他快死了么?
“哭什么……我要……回家了……该……该笑……”
咦,他说错什么吗?何以小熙哭得更大声了?梁皇陛下也是,一把年纪、君威赫赫,跟个半大的孩子凑什么热闹,言侯、萧大统领,你们说说你们,多大人了,别以为我听不见你们不住抽泣。
林洵垂危濒死,哪里晓得他胸膛起伏渐弱,每说一字半句便透不过气下一刻就要气绝身亡般。蔺熙一思及哥哥为求脱身不得已吃许多苦头诈死,悲从中来自然哭得伤心;大梁君臣则是刚送走好容易见了面的昔日故人,又将送别故人之子,说好的照拂恩赏尽皆落空不说,反而累得故人之子年纪轻轻丢了性命,将来九泉之下愈加没脸向故人交代,难忍伤怀不禁落泪。
双方各怀心事俱都哭得真情实感,令人闻之不由悲从中来,九安山顶一片死寂般的肃穆,随驾的禁军离得虽远瞧不真切,从依稀可辨的悲泣中已不难猜到离宫外即将发生什么。
倏地,平地狂风再起,刮得人睁不开眼。九安山下猎场分明晴空朗朗,到得山上便是云雾弥漫,眼下转瞬间天生异象,飞沙走石乌云密布不算,天际云间隐隐可见电光攒动火蛇游走,飞鸟齐鸣盘旋不去,端的是大凶之象。
言侯清楚地在蔺熙的眼睛里捕捉到了堪称“惊惧”的情绪,心下打了个突,深埋了许久的念头清晰地浮出水面——林洵,当真要走了!
少师崩殂,天亦为之泣。帝王之殇尚不能令天地同悲,他临终之时却有天火引路、百鸟送行。不晓内情的陛下果然是幸福的,不必为少师亡故在大梁招来天灾人祸而忧心忡忡,而他,则必须守着这个天大的秘密直到纸包不住火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哥哥!你不要丢下小熙啊!哥哥……”
突然间,蔺熙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泣,死死搂住他的哥哥哭得像个孩子。
林洵嘴角绽开了朵愉悦的笑花,安详而又平静地停止了他胸膛的起伏,心满意足地睡着了。那一刻,天降落雷劈断了九安山离宫大门上高悬的门匾;那一刻,百鸟齐声嘶鸣悲悲切切;那一刻,恍惚中众人皆有所觉察,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之又玄的感应到,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梁武帝靖安元年春,赤焰侯林氏子讳洵,薨于九安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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