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拦阻
“且慢。”
蔺熙奉钦旨执意扶灵出关光明正大,萧景睿急于拦阻倘若拿不出铁证来,关下明晃晃围着百姓目光灼灼,事后非议起来他萧景睿一人名声事小,累及陛下名声事大。他与人为善惯了,陡然遇上难缠的小辈,不拿出些雷霆手段来倒是绕不过这关了。
“有人举告林侯诈死欺君,本官奉命日夜兼程追至此才险险拦下你等,不验明正身恕本官无法放你等出关。”
变故突生,着实攻了蔺熙个猝不及防。眼见得南楚在望,只需踏出青冥关一步,哪怕只是一步,他都可仗着身后的南楚神殿不把萧景睿放在眼里。止步于此等于前功尽弃,要他如何甘心!
死死咬紧牙根,不断告诫自己未到山穷水尽不可自乱阵脚的蔺熙梗着脖子悍然道,“大统领欲待怎的验明正身!”
“开—棺—验—尸。”
萧景睿一双利眼牢牢锁住蔺熙,誓不错过蛛丝马迹。然而蔺熙虽是将将成人,犹带青涩的面容随着他一字一顿展现出恰如其分的暴怒、仇视外,半分心虚退缩都寻不到。
假若不是握有九成把握,老江湖如他萧景睿者怕都会在青年刀锋般锐利的瞪视下打退堂鼓。
年纪轻轻就城府如斯,后生可畏!
“荒谬!且不论兄长一品君侯的身份,好歹他是为救你大梁陛下而亡,你大梁君臣就是如此厚待我兄长的么!”
蔺熙一手抱着灵位,一手指天骂地就差没戳到萧大统领鼻梁骨上,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尤其将“厚待”二字咬得极重,唯恐在旁围观的人没听清。
他的恼怒不似作假,围观的百姓虽不明就里,光听他几句话的尽管难辨是非曲直,然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开棺验尸,这般对待有功之臣的确招人非议。青年人的想法不难理解,他那兄长真死也好假死也罢,死者为大,说开棺就开棺,全不把亡者对大梁的救驾之功放在眼里不说,肆意侮辱逝者,便是萧梁素来尊崇的礼数么!
萧大统领却对周遭的议论置若罔闻不加理会,只是径自纵身下马,轻掸甲胄拂去尘埃,缓步穿过扶灵的队伍行至赤焰侯棺前,躬身裾地行了大礼,以他一贯的淳厚平和语调不疾不徐地说道,“今日开棺势在必行,蔺公子无需恼怒,我萧景睿把话放在这儿,假使棺中逝者真是林侯本尊,本官长跪棺前赔罪,明日一早亲自抬棺送林侯出青冥关。本官在江湖上素有薄名,旁的不敢夸口,一诺千金誓出无悔,如违此誓天地不容。”
“那也不成。从九安山封棺至今近半月,形貌俱已不同昔日。即便大统领开了棺,你可能分辨出棺中哥哥仪容?平白搅扰亡者、辱及功臣。”
萧景睿偏过头,暮光照着他的侧颜让人瞧不真切他此刻神情,说不清他骨子里矛盾并存着的温情和残忍究竟冲着谁来,诈死的林侯,冷漠的蔺熙或是他自己。
“任你今日扣下再大的罪名,这棺都开定了。蔺公子,照本官看来,你此时请出林侯随我回京方为上策,陛下待林侯亲厚尤胜亲生骨肉,至多略施薄惩,不会当真怪罪于他。”
眼见禁军如虎狼在侧,今日场面难以善了,被萧景睿亲自阻在一旁的蔺熙暗暗叫糟,他强作镇定命令自己不可左张有望,万一萧景睿不过虚张声势诓骗于他,他绝不可自乱阵脚露了马脚。
“大统领有备而来,想来仵作之流业已齐备,我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林侯身份贵重,府衙仵作怎敢冒犯,陛下钦旨,命浔阳云氏遣人随本官前来,云氏恰好有人身在金陵。本官以为,浔阳云氏的医女亲自前来,当不至于辱没了林侯。”
两人一个眼含讥诮一个坦然无畏,除了徒费唇舌全然奈何不了对方。再者萧景睿率领禁军仅是拦下了他们一行却按兵不动,要说个中没点古怪谁信?尽管萧景睿早年也曾行走江湖,没几年便早早投身军旅报效朝廷,论起见识江湖上诡谲多端的手段未必多过他多少,他定然在等什么人,能助他验尸的可信可靠之人。浔阳云氏的医女?他指的是云飘蓼?云徽殷?或是另有其人?
蔺熙懒得去猜来的是云氏的哪一位,反正无论来的是谁,于他而言都意味着大麻烦。
寻常仵作身份低微没见过兄长,蔺熙自不惧他们揭穿棺中尸首身份。云氏母女却不同,浔阳云氏活人无数地位超然,加之云氏母女俩皆为兄长诊过病,辨认不出兄长的可能近乎于无。父亲虽与浔阳云氏有几分交情,可那浔阳云氏到底是萧梁人……
考虑这般周全,不似梁皇和萧景睿的做派,其中没有言豫津的手笔谁信。梁人果然奸诈无耻,不信守承诺该遭报应。
“言侯思虑周全,大统领行事妥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大统领请便就是。”
身处青冥关内,萧梁的地盘上,形势比人强。从萧景睿突然现身阻道的惊诧中回过神来的蔺太史令开始思考如何善后。
开棺验尸眼看避无可避,一念生,一念死,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兄长能否顺利脱身而去,全在云氏一言之间。云家医女若能念着旧日交情,咬定棺中尸首就是兄长本尊,萧景睿自得灰溜溜回京去再无二话;若医女道破棺中尸首另有其人,他少不得在青冥关下与萧景睿做过一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早早下令几个戴罪的少师护卫看好兄长,兄长不在当场,他倒要看看萧景睿能将这青冥关封上多久,十日?一月?还是能封上十月、十年?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只消兄长日后能安然出关,谅萧梁朝廷抓了自己也莫可奈何,至多受些委屈。呵,他蔺熙又岂是受不得委屈的小孩子。
见蔺熙径自退到一旁沉吟不语,只拿双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直勾勾盯着自己,嘴上说着“周全”、“妥帖”,实则无声痛骂着“卑劣”、“忘恩负义”,涌上心间难以遏制的酸涩激得他一个激灵,险些冲动之下放他们出城。
不行,皇命在身,不能放他们走。
理智告诫萧大统领不可意气用事,他仅能替好友洗清“冤屈”。
“于此事,豫津从头到尾一言未发,你要怪,怪我就是。”
事实上,豫津的反常何止缄默不语,直到他带领禁军悄然离京之前,私下里拜访侯府的那个夜里,听闻他来意后的豫津非但未曾相帮着出谋划策,甚至反问他可还能推掉这趟差事。
话中的萧瑟显而易见,迟钝如他都在三月春风下觉出丝丝凉意。
再追问,他一言不发只是摇头,从他望着自己的眼中萧景睿读出了莫名的“怜悯”。
他有什么令豫津觉得可怜的么?
犹记得他如何回答的?“钦旨已下,由不得我不去。”
看来豫津话里话外未竟之意所指便是当下,蔺熙当道而立阻止他开棺查验,舅甥对面无心寒暄且把亲人作仇人。今日即便留下了赤焰侯,也定然得罪了琅琊蔺氏。昔年宇文念毫无预兆下嫁琅琊蔺氏,江湖中人纷纷揣测南楚皇室有意收拢琅琊阁手中掌控的天下大事为己所用,不惜豁出去脸面将宗室女下嫁,娴黛郡主身后虽说没什么亲长可依恃,说出去到底是宇文氏的嫡女,只因身后没了父兄倚靠,不得已作为宇文曜掌中棋子送给了琅琊阁。
那会儿他萧景睿又在何处?倘若晟王后继有人,他的妹妹也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江湖人。
此事令萧景睿抱憾半生,是以面对承袭了蔺氏和念念各半血脉的蔺熙,萧大统领既不豫且愧疚,分不清何者占得多些。
隔着肚皮读不到萧大统领心思的蔺少阁主自然没那闲情逸致纠正他老人家的错误——要不是他母亲当年无父无兄、无依无靠,曜帝做梦都甭想把宇文氏的女子嫁入琅琊阁。
神权与皇权,还是互不相干的好。
事已至此,皇命在身,无论是他萧景睿还是浔阳云氏的医女,都退无可退了。
“如此最好。云姑娘,请吧。”
始终避在暗处不曾现身的女子在萧大统领一声令下后缓步走出禁军阵列,娉婷的身姿素净的装扮使她无须走近便被蔺熙轻易认出,及至近前看清了脸,不是云氏医圣之女云徽殷是谁?
“梁皇思虑周全,唯恐派旁人来认不清,特意请了云大夫亲自出手。”话中含讽带讥敌意满满,摆明了对云徽殷枉顾与琅琊蔺氏、与兄长的交情,执意亲赴南境验尸的不屑。在他看来,云徽殷但凡念着半分过往便不该来,来既来了,也当装聋作哑替兄长掩饰过去。
挑高了眉,眯着眼勾起嘴角,瞥向云徽殷的眼神中明晃晃的尽是他连藏都懒得藏的威胁。
云徽殷,你若识相,知道该怎么做。
“云大夫,可得验仔细了。”
萧梁时兴薄葬,是以公侯入葬安身之所不过三寸板厚。即便赤焰侯再深得帝心,匆忙收殓该有的规格亦不曾怠慢分毫,栖身之所左不过一口精心雕绘过的樟木漆棺。铿铿锵锵锤起锤落,伴着封死棺木的棺钉被一枚枚起出,棺盖发出令人背脊发凉的吭哧摩擦声,三五禁军齐齐发力一寸寸将棺盖缓缓启开。
萧大统领袖手旁观,看似镇定自若,手心的汗湿最是诚实地坦露出他的紧张。
日暮西山晨昏交际时分,城墙下燃起火把,亡者往生为免使其魂魄不宁返生作乱,禁军只将一众送葬人等围着直到入夜,棺盖亦被全数推开。
“云姑娘,请。”
听得萧大统领招呼,在旁等候良久有些怔忡的云徽殷晃过神来,犹犹豫豫地踩着细碎的步子往棺木处走去。
自钦旨传来得闻赤焰侯病殁起,她便陷入不真实的臆梦中,池州城里漫步同游言道欣羡孩童的江左盟少主犹在眼前,一岁光阴,清俊华美、芝兰玉树般的君子竟然没了?是以钦旨到得京中云氏医馆,她未及深思熟虑就向蒙大将军辞行,在大将军的诧异中随萧统领奔赴青冥关。
之后细细想来,蒙大将军错愕之余还夹杂着几分旁观者的清明,惟碍于钦旨在上不便言说。
毕竟权衡利弊,她本不该来,她来了,等于彻底得罪了琅琊蔺氏,更亲手斩断了心底若有似无的一缕幻念。
青冥关内双方对峙,容不得她临阵脱逃置身事外,鼻尖的酸涩冲进眼眶化作水汽险些夺眶而出,要不是这位云氏的女大夫再再告诫自己她身后立着的是整个浔阳云氏、是数代云氏医圣心血浇筑而成的名声,她真想掉头就走。
“云姑娘,请——”
一次是请,两次是催,低沉平缓声调平平固然听不出半分愠怒,借着夜幕模糊了面容难辨喜怒的萧统领却生生迫得云氏女大夫艰难地挨近棺木,低下头伸出手,探向棺中已现腐朽的尸身。
身为医者,见多了断骨伤筋,幼时练手诊治过的伤者死者比见过的活人都多,亡者遗骨的味道早已闻到麻木撼动不了她分毫才对,为何她竟会觉得棺中散不尽掩不去的尸臭格外刺鼻,令她几欲作呕。
“云姑娘?”
“我无事。”
强自镇定心神,正待探向棺中尸首检看,方伸出手来尚不及触到尸首分毫便凝滞半空,素净娟丽的脸上似悲似喜,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结。
见她神情恍惚,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未放过蛛丝马迹的萧大统领如何意识不到棺中有异,否则云徽殷何至于面露异状悲喜交加。只是需得她亲口确定方可有所作为,唤了她好几声这小女子却浑若未觉只顾自己愣神。
“云姑娘!”
唤了又唤终至失了耐心,顾不得什么长者风度将军威仪一个箭步窜到云徽殷身畔,沉声低喝道,“验尸的结果关系重大,望你三思。”
明明再平淡不过的语调,听在蔺熙耳中不怒自威里隐隐带着威慑,迥异于他一贯的宽仁敦厚,倒像是急切之下失了理智。
这一刻蔺熙几能断定萧景睿的态度岂止不友善,根本是抱着敌意而来。看来萧大统领一门心思把自己当做梁人,认定兄长诈死投敌背弃萧梁是为不忠不孝了。
简直可笑至极!
难道不是夕未哥哥不仁不义在先?离家已久的游子思乡心切急于返家何错之有?萧梁的皇帝以为给哥哥赐名换姓就能抹掉过去二十年时光烙刻在他身上的印记?痴心妄想!
“云大夫是哥哥旧识,亲眼见到故人遗骸难免伤情。几日的功夫大统领都等过来了,当不在乎多等上一时半刻,待云大夫心绪平复些自能给大统领个答复。”
给云徽殷足够的思考时间容她摇摆不定,进而看在云氏与琅琊阁时有来往的情分上作证林洵已死好放他们一行人出关?他这外甥年纪虽轻,心思却活络得很,难怪蔺晨放他行走江湖不加约束,除了不知深浅高低的功夫,有琅琊阁势力在手、城府在胸的蔺少阁主,即便在大梁的地界上,都不妨碍他横行无忌。
万幸,到底在青冥关内拦下了他们。
“是或不是,云姑娘何妨痛痛快快给个答案。我信云姑娘有分寸,不会因私废公。”
“大统领所言差矣,您话里话外明示暗示云大夫公私需得分明,何者为公,何者为私?顺大统领意者为公?逆大统领意者便是为私了?幸好在下不必在大统领手下讨生活,不然用不得几日就只分得清公私,辨不明是非了。”
蔺少阁主句句夹枪带棒,不刺得人心里头不舒服决不罢休,也是他近来心里头那根弦崩得紧了,出关在望硬是被人阻在了关内,憋屈到了极致不在嘴皮子上发泄出来他怕自己克制不住当下便要发疯。
一个是萧梁皇帝心腹重臣,一个是南楚神殿实权令尹,两个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作口舌之争,寸步不让的架势全没把对方当作有血缘的亲戚。
“我只说过请云姑娘秉公详查,勿带私情,几时授意过她必要顺从我的意思?你这小儿空口白牙的便来耍无赖,分明是心中有鬼。”
“亏心事做多了人才会心里有鬼,我兄长在萧梁被你们君臣上下摆布,受尽了委屈。临了临了连死后哀荣都保不住。”身披麻衣手捧神位的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只管任性在口舌上拿萧景睿撒气,至于事后会不会惹来亲娘一顿棍棒伺候,他眼下顾不得想那许多。
“大统领,都说父子天性,你说,这命苦是否也是他林家的天性?一代代的,就这么传下来?”
父子天性……被蔺熙阴阳怪气地讽刺一通,萧景睿难免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江左梅郎音容已淡,梅将军英姿犹在,歪在苏宅廊下的长椅上,噙笑旁观他与豫津插科打诨,温柔地唤他一声“景睿”。
这个人于他,是良师是益友,也是一手打破他镜花水月般安乐生活的复仇者。他从地狱里爬出来,背负着数万冤魂的嚎叫烈焰焚身步步走来,最终燃尽了自己,倒在了遥远且寒冷的战场上。
时光荏苒,他的儿子在他们这些人全然不知晓的时候挣扎求生,他们父子俩好似生来与喜乐安康无缘,猎场高台上拄着滴血的长剑倔强得不肯倒下的年轻人,瘦削的身影与他们所熟悉的另一人瞬间重合在了一道。
再往前,赤焰林氏祖祖辈辈血撒沙场永难还的,还少吗?
因着林氏、苏先生的缘故,陛下总不会对林洵过于苛刻的吧。
“陛下待林侯如亲子,林侯如果健在,陛下怎舍得苛责,自然不计前嫌一如过往。”
这样的说辞过于苍白,在旁人听来无异于欲盖弥彰。连说的人自己都难以信服,立场相悖本就心怀愤恨的蔺熙当然一个字都不会信,连棺木旁低着头的云徽殷都打了个激灵,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默不作声地继续她的“验尸”。
发生在云徽殷身上的“小小”触动正与蔺熙做口舌之争的萧景睿未能觉察,却逃不过始终关注着她的蔺熙的眼睛。哪怕只是眉梢眼角些许的惊疑马上变作戒备,他都愿意赌上一把——赌这位医圣之女对兄长存着几分她自己也许都分辨不清的善意,保她会庇护兄长度过此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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