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出关

    两个对昔年恩怨情仇一知半解的孩子,凭着家里做长辈的三言两语就敢横加指责他枉顾亲情,他萧景睿自问上无愧于天下无愧于地,平白无故被使他背上个不亲不慈的罪名如何能心服。

    “先母虽际遇坎坷但慈爱仁善,卓家爹娘更是不记嫌隙待我不薄,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向你们小辈多言。只一点,我生于大梁长于大梁,南楚晟王是我亲父娴玳郡主是我亲妹不假,我所认定的故国却唯有大梁。”

    是,萧景睿与母亲来往甚少不算亲厚,母亲只当他碍于楚、梁两国立场有别,常说外祖父自认有愧于莅阳长公主母子俩,此外鲜少提到萧景睿。

    头一遭亲耳听到他旗帜鲜明地只把自己当作萧梁人,即便早料到他从未把母亲真正看做血脉相连的亲人,蔺熙仍忍不住为母亲不平。

    正待发作争上几句,桌下袖摆被轻轻拽了拽,料想兄长这番话不会是无的放矢,蔺少主虽忿忿不平,终究怕破坏了兄长精心谋划,哼了一声偏过头再不肯搭理他这名义上的舅舅。

    “妙啊,大统领如此深明大义明辨是非,果然不失江湖豪侠本色。你我二人身世相似、际遇亦不尽相同,若早知大统领是这般性情中人,本座当引大统领为知己赤诚相交才是。”

    “好在现下方知也不算晚,值得你我以茶代酒痛饮三盏!”

    “侯爷何出此言?”

    面色从红润到苍白需要的仅是几个眨眼的功夫,任他养气功夫了得,只消不是痴儿,略品品“赤焰侯”无缘无故的一通褒赞,琢磨出的蹊跷都够他惊出身冷汗来。

    真傻不打紧,本座原谅你。装傻没诚意,本座不高兴。

    不高兴的少师默默地给萧大统领的小黑账上重重添上一笔。大统领看来没领教够猫捉老鼠的精髓,猫儿们抓到狡猾的老鼠通常不会急于咬死,而是戏弄把玩够了才送老鼠归西,既锻炼捕食技能又满足玩乐心思。

    直到此刻还挣扎求生的大统领可不像极了徒劳于猫爪间的老鼠,看似笑意盎然的梅少师没能照照镜子,不然定能发现舞动着毛茸茸的小爪子跃跃欲试的自己与戏耍猎物的猫儿别无二致。

    “明人不说暗话,大统领何必装糊涂呢。您乃南楚晟王之子,却远离故国背弃血脉投效萧梁;本座乃赤焰林氏遗孤,却受南楚黎民众生供奉。本座生于南楚长于南楚,师尊师母于我有抚育教化之恩,却被梁皇陛下迫得有家不能回,千方百计诈死求生,大统领还要苦苦相逼万里追逃。呵,大统领不妨设身处地地想想,本座所选择的路不正是大统领当年曾走过的么,时隔二十余载旧事重演,何以大统领就能忘了当年的自己,对本座紧追不舍,对小熙咄咄相逼?”

    “你——?”

    “我什么我?晟王身后无子,娴玳郡主自然没了母族势力替她撑腰,楚帝一声令下莫名其妙嫁给了琅琊阁主。我师尊明面上不过是个江湖人,再有势力说到底出身不够高贵正统,何况郡主下嫁第二日起便成了便宜娘亲。前一日还是金尊玉贵的郡主娘娘,后一日便要跟着江湖白衣伺候同自己没半点血脉干系的婴孩。”

    “大统领,这种委屈的滋味儿你能想得到吗?”

    萧景睿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知道梅东冥其人聪慧异常,伶牙俐齿胆色过人连陛下都敢当面顶撞,眼下只差没被他指着鼻子痛骂不孝不悌不友爱亲妹是个没心没肺的畜生,他除了痛彻心扉、五内俱焚外竟连拍死这臭小子的资格都无。

    “你,你怎么敢随意诋毁、诋毁你师母!她好歹抚养你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若不是感念师娘养育之恩,大统领以为我耐烦与你费这口舌?”

    说到激愤处,清茶怎解心中炙火,梅东冥拽下腰间系着的酒葫芦,拔下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酸涩冲鼻不说,酒中掺杂着未滤净的泥土,入口滋味驳杂堪比他此刻心境,简直糟糕透了。

    三分源于劣酒,七分因是心酸,梅少师绷不住脸上虚伪的微笑,皱起眉头眯着眼审视着手握萧梁宫禁守卫军力的男人,看他维持不住镇定,破碎了温厚醇和的面具,慌神、紧张、愤怒、无措五味杂陈轮番上场……梅东冥相信蔺熙和他一样感到了短暂的快意,但是,光这些还远远不够。

    “再者,大统领离京言侯可曾竭力阻拦过?本座猜测临行前,言侯还曾隐晦暗示过大统领些什么。无奈大统领您贵人多忘事,左耳进右耳出全然没往心里去。”

    挑拨大梁君臣关系的话,他是一个字不信的!可话偏像长了翅膀,不听调派一个劲儿地就是要往他耳里钻,拦也拦不住。

    “言侯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知道答允了本座的交换条件反口失约会有什么后果。”

    萧景睿,你的一生过得未免太顺遂,从来不乏人保驾护航暗中照拂的人,安稳幸福得令人嫉妒。

    “别用吃人的眼光看本座,本座从不强人所难,与言侯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梅东冥不提起那次的“各取所需”倒也罢了,一提起蔺熙就满肚子不乐意,像只鼓着腮帮子气鼓鼓的小青蛙。

    “我夕未哥哥亲自出手是何等的荣耀,搁在南楚非斋戒沐浴三跪九叩不能见上哥哥一面,更遑论种种非分之想。大统领大可不必替言侯爷不值,在我看来他是占了大便宜了。”

    三人坐下至今,交谈的主动权始终掌握在“林洵”的手中,脱下内敛孱弱的外衣,肆无忌惮地展示风姿才华的青年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光芒四射华美非常。如此人才岂是琅琊阁、江左盟这等江湖帮派培养得出来的。

    从他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诸多线索,不难看出他在南楚地位超然远不止他想象中的江湖豪侠那么简单。眼界甚高、见识匪浅,于南楚朝野情势皆有自己的见地,如此人物在南楚绝不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近一年的时间里,每日出入宫禁,与之相处的不是龙子凤孙就是权臣贵胄,隔三差五御前垂询,但凡生出半点异心来都够朝廷上下喝一壶的。然而他蛰伏大梁期间,该受不该受的伤受了,该吃不该吃的苦吃了,下过天牢上过武英殿。

    按理说他的出身来历不可能有假,弄个假的婴孩首先瞒不过江左盟那些个赤焰旧部,再者飞流尽管心智不全,总不至于连谁是苏哥哥的血脉都弄不清。那么症结十有八九着落在赤焰侯在南楚的身份上,赤焰林氏的独子在他国出生长大的这么些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以至于他身在大梁期间宁可受尽屈辱亦不肯暴露一星半点,而大梁竟然没人能查得出的那个“身份”。

    “你究竟是什么人!”

    不难看出凝神定息出此一问的萧大统领已然从先前的情绪波动起伏中强行平复了下来,可惜梅东冥为他准备的重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换而言之,他等这一问,等得够久了。

    “本座是什么人?大统领贵人多忘事,哦,不不不,本座不该冤枉了大统领,毕竟你从未真正成为一个楚人。”

    “你到底什么意思,把话说清楚!”

    “还记得十多年前听过的一桩旧闻,不妨说给大统领听听。大统领昔年曾随娴玳郡主回返南楚探望先晟王,晟王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即便无嗣,先晟王还是随了大统领的意放你北还。大统领可知为何?”

    萧景睿突然潜意识地有种掉头就走不再听此人胡言乱语的冲动,他深知这人所说的“真相”或许会彻底颠覆他以往的认知,甚至进而动摇他一贯秉承的信念。

    然而,意识上的“走”却困囿于身躯的迟滞,两条腿像灌了千斤精铁般沉重,莫说逃走,连挪动分毫都那么困难。

    他只能木然地听任陌生的“真相”争相涌入他的耳中,在脑际盘旋不去。

    “当年先晟王为大统领去留抉择,斋戒沐浴七日抱病亲自拜上神殿,终得国师一语道破,直言留得住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彻底绝了先晟王留你承嗣的念想。否则,大统领以为凭你的笨嘴拙舌,真能说动晟王放你北还金陵?”

    “你——是——谁!”

    “大统领既然想到了,何须本座赘言。”梅东冥言笑晏晏,嘴角笑纹未收,眼底尽是寒霜凝冰,“你我同为背弃家国背弃血脉的罪人,又恰巧身在两国交界的青冥关下相对而坐。有些话憋得久了不吐不快,大统领情不情愿不打紧,机缘巧合难道还不值得你耐下性子听本座说完?”

    “侯,爷,还,想,说,什,么!”

    多年修身养性养出的好性子令萧景睿按捺住了暴跳如雷的冲动,即便如此,面对咄咄逼人的“赤焰侯”,他的回答几乎是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狗逼急了都会上树,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温润君子如萧景睿者也有按捺不住气急败坏的时候呀。梅东冥见状不禁哑然失笑,不但不就此住嘴,紧接着又是一通火上浇油。

    “虽未认祖归宗承袭晟王之位,许多南楚门阀权贵间口口相传的密辛大统领无从得知,好在大统领聪慧过人,对本座的身份当能猜得十之八九。”

    “即便猜测有所偏颇,本座不是小气的人,大统领既然问了,本座自然愿意坦言相告。”

    “以大统领的天资卓绝悟性非凡,几十年的武功修为本座哪怕在娘胎里就开始修习亦拍马难及。之所以一墙之隔察觉到大统领潜伏暗处,原因很简单……”

    谈笑间,对面而坐的两人视线交会,面对梅东冥的注视,萧景睿先是一愣,再想闪躲却心下一凉——继动弹不得的双腿后,连转个头都由不得他了,只得清清楚楚地瞧着梅东冥薄唇开阖间道破天机。

    “这儿是青冥关,一墙之隔便是南楚。本座乃是神殿少师,千年难得一见的天选之子,本座想在此地做什么,何难之有?”

    窗外微风拂过,伴着春夜的寒意钻进屋内,带起冷汗淋漓的萧景睿一阵激灵。

    不知静默了多久,思绪沉寂下来的大统领才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涩涩的,干哑得全不像平日沉静自若的自己。

    “南楚曜帝疯了么。”

    “时势所逼,无他耳。”

    神殿少师一来源于天选二需得神殿自国师以下众令尹认可,天选非人力能改,其时神殿有太史令横行霸道,压得众人喘不过气。一个与国师关系密切的少师能换来国师对神殿权柄的重新掌控,除却太史令,其他令尹大多赞同。

    其时他年岁尚幼,这些个利害关系利益取舍是长大后渐渐琢磨透的。师尊天性不受拘束闲云野鹤惯了的人,因为他的缘故被神殿琐事纠缠不得脱身,令他深感负愧多年。

    师尊待他恩重如山,小熙兄弟几个视他为亲兄长,彼方的故国,彼方的亲人,哪个舍得下?

    “大统领,莫怨本座咄咄逼人为难于您。本座实在是失望之极,”似是还嫌不够气人,梅东冥断然在萧景睿这盆烧的正炙的炭火上浇了瓶油,顿时火光冲天经久不衰,“原以为大统领该是最懂本座苦衷之人,却不想青冥关下率兵拦阻的竟会是大统领。说句不怕得罪大统领的话,今日追来的是梁朝朝廷上任意一个朝臣,都比大统领有资格来拦阻本座,即便被查到诈死,本座亦毫无怨念。”

    “唯独大统领你,你有何立场阻止本座?”

    他很想辩解说他事先并不知情,话到嘴边却悲哀地发现,即便明知林洵乃是南楚少师之身,他依然会尊奉钦命前来追拿。

    什么样的辩词都成了推诿责任的借口,在真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沉寂了片刻,已然顾不上怀疑面前的“赤焰侯”真实身份为何的萧景睿嗫喏着转而问向侍立林洵身旁始终一言不发的蔺熙。

    “他是神殿少师,你们一家都知情?”

    “少师乃是我南楚供奉的神灵宠儿,是上天赐予南楚的福泽。凡我南楚子民,无不景仰尊奉,少师如遇危险,我南楚子民豁出性命不要亦要保少师无虞。”

    听起来半是古板教条半是洗脑庭训,四不像般的誓词正是南楚街头巷尾无论老幼尽人皆知的“信条”。

    南楚百姓早已习惯了“天命之子”的存在所带来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连总角孩童都晓得少师在朝衣食丰饶,虽然没几个人真正认得高居圣山神殿之中少师的庐山真面目,却半点不影响他们对其狂热地信奉。

    用南楚国师对曜帝说过的一句不大恭敬的话来形容:皇位您爱让谁坐让谁坐,只要伺候好了我家徒儿,只要不算太傻,百年之内南楚安枕无虞。

    惯常没个正形的南楚国师、琅琊阁主难得一句“正经话”反倒被曜帝当做玩笑话,自顾自苦恼儿子太多也不好皇位该传给谁不知道的困局,唯有太史令蔺熙大人认认真真把自家老父的劝谏听在耳里记在心里,打算这辈子坚定不移地执行下去。

    是以梅东冥口中从未真正被南楚认可的晟王之子对蔺熙典型南楚人的心态不置可否,南楚人对神殿少师敬若神明也好弃如敝屣也罢,他半点没放在心上,他担心的是接下来“林洵”的去留。

    “谈心”过半,萧景睿虽对林、蔺二人所言将信将疑,到底生出许多顾虑。

    话已挑明多说无益,摆在萧景睿面前的路有两条:尊奉钦旨“请”回金陵一位““南楚少师”,届时一应善后都不管不顾丢给朝中好打嘴仗的文官去操心;要么装聋作哑明日照原样放蔺熙扶灵出关,权当今夜三人从未有过会面。

    两条路各有利弊,假如林洵当真是南楚国师,大梁与南楚必起纷争,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难以收场;然而他若不是……赤焰林氏终将成为陛下心头抹不去的遗憾。金陵远在千里之外,明日琅琊阁“扶灵”的队伍便要出城,去信禀明朝廷已然不及。

    如何抉择,竟成两难。

    “我不明白。”

    接下来要问出口的话,让口里泛着苦味的萧大统领萌生出几丝忐忑。他想依凭“林洵”的答案来决定接下来该怎么做。

    贸然且冲动的做法,却是眼下解他困境的上佳选择。

    既然自称“天命之子”,便看老天爷是否真的眷顾他吧。

    “侯爷身份之显赫,完全不必亲身涉险去往金陵,一年多来侯爷吃苦受罪究竟为何?”

    是啊,为什么呢?

    许久不曾想起的江左盟中几位叔伯,儿时玩伴的面容一一闪过脑际。梅东冥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道,“本座一走了之容易,江左盟上下几万帮众怎么办?积重难返是事实,祸端初现也是事实。”

    “言侯亲自督办此案,霓凰郡主率军压境,莫临渊父子显然填不饱萧梁朝廷的胃口。本座若不出首,朝廷打算再拿谁来顶罪?黎长老,甄长老,还是女流之辈的苏长老?”

    “养恩难偿,本座在萧梁势单力薄无力回天,唯可保他们性命无虞而已。江左盟中多的是追随先父的旧人,本座没有袖手旁观,坐视他们遭受灭顶之灾的道理。”

    许是今夜听多了眀嘲暗讽,总觉得从“林洵”口中讲出来的话夹棍带棒满含“深意”,再听下去容易多思多想平添烦扰。

    可惜眼睛好闭耳朵却关不上,萧大统领只恨自己功力不浅耳聪目明,“林洵”种种大逆不道之语清清楚楚钻进耳中,使之变了脸色。

    “本座思来想去,怪只怪自己不够心狠。归根到底江左盟是萧梁的帮派,帮众是萧梁的子民,萧梁的陛下都不怜惜,关本座什么事呢?”

    “侯爷!慎言!”

    “怕什么,本座自问无事不可对人言。今日当着大统领说的话,他日到了武英殿上当着你萧梁君臣的面,本座照说不误一字不改!”

    别!怕的就是你这直言不讳。

    烛光明灭的昏暗房内,桌边侃侃而谈举重若轻的青年宛如皎皎明月,光华耀目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与廊州时温润软弱的少宗主,金陵时孤僻冷漠的赤焰侯判若两人。

    如此“林洵”,即便请回金陵,只怕是祸非福。

    瞬时间,禁军大统领有了决断。

    “今日青冥关下,云氏医女亲口断言棺中尸首乃是赤焰侯无疑。天候渐热,南境毗邻南楚更胜于金陵,尸首不宜久存。”

    “蔺少主不远千里扶灵至此,不如明日早些启程出关,以免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的何止他蔺少主,只怕他们一日不出城,萧大统领同样寝食难安。一夜之间林洵从金陵权贵人人可欺的林氏遗孤成了南楚高不可攀的神殿少师,如此人物搁在身边犹如烫手山芋,能早些送出关未尝不是幸事。

    即便回到金陵上奏陛下受些苛责,也好过留下重重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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